第二百六十九章 人間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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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論古今,世界上絕大部分的顏色都是灰色的。
    世界的本質沒有那麽多的黑白分明,更多的,其實是黑與白混雜,交織,融合後,形成的灰色。
    黑中有白,善中有惡,敵中有友。
    這才是世界的原狀。
    尤其對朝堂官場上的人物來說,所謂的黑白善惡與敵友,邊界更模糊。
    有時候交了一輩子的朋友,最後突然從背後捅了你一刀。
    有時候作對了一輩子的敵人,突然莫名其妙幫了你一把。
    別問原因,問就是利益,敵友的轉化都是因利所趨。
    趙孝騫和章惇也是如此。
    回顧兩人從認識到如今,產生過的交集裏,敵與友的界限很模糊。
    章惇曾經還是趙孝騫和狄瑩的媒人,趙顥登狄家的門提親時,都帶上章惇充門麵,你敢信?
    後來的交惡,無非是雙方在立場和利益上產生的矛盾,關係才慢慢轉為敵對。
    可是歸根結底,趙孝騫和章惇之間的矛盾產生的後果,不過是有來有往的摩擦,穿小鞋,上眼藥,而且最後基本都是趙孝騫占了便宜。
    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還真沒有,如果兩人是公司裏的同事關係的話,無非是章惇這個小領導剛愎自用,有點討厭,對下屬太刻薄。
    這點小恩怨,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所以趙孝騫和章惇此刻還是互相露出笑臉,假裝大家的關係還不錯。
    難得宰相和樞密院兩位大佬登門,趙顥肥手一揮,設宴。
    三位客人的眼睛頓時亮了,喉頭蠕動了幾下。
    楚王府美食的名氣,跟趙半闕一樣,也是名滿汴京的。
    被權貴們明裏暗裏挖走那麽多廚子便是明證。
    章惇和曾布還端著架子保持鎮定,許將卻搓著手笑道:“發發!久聞楚王虎美食之妙,今日登門拜費殿下和世子是其一,恕老乎直言,多半是衝著王虎的美食來的,今日有口胡大快朵頤矣。”
    趙孝騫忍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來,許使相,跟我一起念,可偶……口,佛無……福,口福。”
    許將一呆,下意識跟著念:“口胡……”
    “福!”
    “胡!”
    “……好吧,許使相確實有口胡。”
    與許將是初識,但趙孝騫對這位狀元公印象不錯,比章惇和曾布好多了。
    許將最大的優點是率性,不裝,想什麽說什麽。
    對這位寶藏狀元公,趙孝騫自然更不會裝。
    “許使相盡管放開吃,若覺得可口,不妨將貴府的廚子送來我家學上幾個月,以後每天都有可口的飯菜。”趙孝騫許諾道。
    許將眨眼:“何必如此麻環,老乎直接從王虎聘走兩個廚子不更荒便嗎?”
    趙孝騫當即沉下臉:“許使相,您……多少有點冒昧了。”
    許將哈哈大笑,又是一陣魔性的“發發發發”……
    章惇和曾布盡管端著宰相和使相的架子,但也忍不住莞爾一笑。
    不多時,王府下人端來酒菜,賓主的口胡來了。
    看著不顧儀態大吃的三位貴客,趙孝騫確定了,他們果然是衝著王府的美食來的,因為桌上的酒壺他們根本沒碰過,隻管埋頭大吃,目的性非常明確。
    一頓飯吃得酣暢淋漓,三位貴客更是對王府的飯菜誇讚不已,就連章惇都開始目光閃爍,趙孝騫心頭一沉,這老貨莫非也開始打王府廚子的主意了?
    飯後,趙顥招待三位貴客在銀安殿又喝了一盞茶,閑聊許久,曾布和許將心滿意足地告辭。
    趙孝騫驚愕不已,脫口問道:“不是……你們真就來吃頓飯的?”
    許將也一臉愕然:“不然呢?剛才不是說了麽,久聞王虎美食……”
    “我以為是二位的客氣話,其實你們是有正事要說的。”
    許將擺了擺手:“正事晃到樞密院去說,今日就是來蹭環的,蹭完了,我們走了,不送不送!”
    說完二人扭頭就走。
    趙孝騫呆怔半晌,才轉身看著章惇,一句話差點脫口而出:“你咋還不走?”
    幸好知子莫若父,張嘴之前趙顥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這才避免了一場禍從口出。
    好不容易人家原諒了一尿之仇,咱父子就沒必要再添新仇了。
    “騫兒,王府花園的花兒開得正豔,你領章相公去花園賞賞花兒,陶冶一下情操,去吧。”趙顥慈祥地笑道。
    趙孝騫無語了:“倆大男人賞花……”
    話剛出口,又被趙顥的手捂住,趙顥的笑容慈祥且暗含警告。
    “騫兒聽話,多看,多聽,……少說話!”
    趙孝騫隻好朝章惇露出笑臉,笑容比花園的花兒更豔。
    “章相公,咱們賞花去吧。”
    曾布和許將都走了,章惇卻沒走,顯然是有話要說,今日登門的三位貴客,也就章惇靠譜點兒,人家是真有正事。
    王府花園內,趙孝騫與章惇並肩緩行,至於曲徑兩旁綻放的花兒,二人都沒心情觀賞。
    說實話,真要談正事,不如請章惇去青樓,一人摟一姑娘慢慢談。
    倆男人賞花……嘖!
    章惇顯然也沒心情賞花,良久,章惇突然問道:“不知世子對朝廷新政如何看?”
    趙孝騫一愣,開場白就如此磅礴宏大的嗎?
    想了想,趙孝騫道:“新政好,新政特別好,小子和父王對新政發自肺腑地支持,隻有新政才能救大宋。”
    新黨領袖麵前,必須要歌功頌德,不然這老貨又會記恨了。
    章惇卻哂然一笑:“世子沒說實話,看來對老夫戒心甚重,無妨,老夫說句實話吧,其實新政頗多弊處,有的新政甚至比舊政更誤國誤民,說是惡政也不為過。”
    趙孝騫吃驚地看著他。
    沒想到一力主張推行新法的新黨領袖,居然會說出這番話。
    這不僅是砸自己的飯碗,簡直是掌自己的嘴了。
    章惇也直視著他,笑道:“覺得奇怪?老夫是不是不應該說這番話?”
    趙孝騫點頭。
    章惇苦笑道:“老夫去年被官家重新啟用,拜相之後老夫清洗朝堂,打壓驅逐舊黨,甚至不惜將舊黨拿問下獄。”
    “世人皆雲老夫是為了給新黨騰位置,是為了報昔日被貶之仇,是為了培植黨羽,擴充新黨勢力……”
    章惇笑著搖頭:“新黨,舊黨,其實都攥在官家的手心裏,老夫何德何能敢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培植黨羽?”
    “若非官家默許,老夫豈敢如此妄為?說到底,新黨與舊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局必須達到平衡,新舊相爭,朝局平衡,才符合官家的心意,老夫並非順勢,而是借勢,借的是官家的勢。”
    “元祐年間,朝中基本已被舊黨把持,官家親政時,朝堂上全是舊黨,這種形勢其實已對皇權產生了嚴重威脅,當滿殿文武身處同一個陣營,異口同聲發出同一個聲音,官家當如何自處?”
    “這樣發展下去,官家的主張與群臣相悖時,他隻能不自覺地向朝臣妥協讓步,以後慢慢形成了習慣,這座江山還能姓趙?”
    “所以,廢舊複新也好,清洗舊黨也好,為國為民是其次,官家此舉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鞏固皇權,朝堂鬥得越狠,官家才越安全,權力才越穩固,世子英才聰慧,想必明白這個道理的。”
    趙孝騫默默點頭,望向章惇的目光頗為不解:“章相公為何跟小子說這些?”
    章惇笑了:“老夫說這麽多,是想告訴世子,老夫無意與你為敵,而且老夫也不是壞人。”
    “有些事情,老夫也不喜歡做,但老夫不得不做,而且,就算知道不該做,以後也必須繼續做下去。”
    “大宋的朝堂,需要老夫這樣的惡人,舉起屠刀將多餘的人抹去,將另一部分人扶上來,當朝局形成了平衡,老夫大約就失去價值了,這個位置,也該讓給別人了。”
    趙孝騫沉默良久,突然朝他豎起大拇指:“章相公實在是人間清醒第一人,小子佩服。”
    現在趙孝騫終於明白章惇今日登門的目的了。
    說了那麽多,其實就是委婉地告訴他,章惇真正的敵人是舊黨,他不想再多一個趙孝騫這樣的敵人。
    不是惹不惹得起的問題,當朝宰相還不至於怕了一個十九歲的少年。
    是值不值得的問題,跟一個十九歲的少年鬥得兩敗俱傷,光不光榮且不說,為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