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九章 東窗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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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老丈短短一瞬的黯然,被趙孝騫捕捉到了。
這時他才驚覺失言。
記得初見葛老丈時,他說過自己是村裏的孤寡老人,家裏隻剩了他一個,老妻早年已病故,兒子入了廂軍,遼軍襲邊時死在戰場上,好好的一個家,他是唯一活著的人了。
所以初識之時,麵對趙孝騫的各種問題,其他的村民不敢說話,葛老丈卻敢直言不諱,因為他根本不怕牽扯家人,也因為他已對生活絕望。
眼神裏透出幾分歉意,趙孝騫勉強笑道:“不管怎麽說,遷民分地是大喜事,我與葛老丈也算有緣……”
“等你遷徙分到土地後,我送你一公一母兩頭耕牛,算是表示一下心意,也祝你餘生享福,美美地再活二十年,如何?”
葛老丈惶恐地道:“可不敢,可不敢呀,草民今日鬥膽登門,是為了感謝貴人的大恩大德,可不是來要好處的,貴人萬莫誤會。”
“知道你不是要好處的,但我私人周濟一下往年故交也沒毛病,你就當成全我的行善之舉,幫我積幾分功德,如何?”
葛老丈連連搖頭,態度很堅定地拒絕,滄桑的老臉漲得通紅,顯然很不願接受趙孝騫的饋贈。
趙孝騫與嫋嫋飛快對視一眼,隻好暫時不提此事。
但趙孝騫還是暗暗做了決定,讓嫋嫋留意葛老丈的消息,一旦得知他分到了土地,就把耕牛送過去,扔下就走,不收都不行。
與葛老丈又聊了一陣,直到天近黃昏,葛老丈才起身告辭。
趙孝騫和嫋嫋留他住在府裏,葛老丈卻惶恐地拒絕,打死也不敢住下,非要離去。
再三挽留無果,趙孝騫也知道底層百姓對階級的敬畏,理解他的心情,於是也不好強留。
於是趙孝騫讓嫋嫋從廚房裏拿了一袋細麵,還有幾隻雞鴨等食物,順便悄悄在葛老丈的包裹裏塞了二十兩銀子。
葛老丈推脫不過,隻好千恩萬謝地告辭,一臉感激地躬身離去。
趙孝騫與嫋嫋站在門外目送葛老丈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不見,嫋嫋才挽住了他的胳膊。
“官人如此心善,一點都不像權貴呢,若咱們大宋當官的皆如官人這般愛民如子,那該多好,大宋恐怕也不是如今這光景了吧。”
趙孝騫歎道:“倒也不是愛民如子,我隻是覺得葛老丈很純樸,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天下絕大多數百姓的影子。”
“他們世代命苦,但仍世代堅守善良本分,真正有良知的官員權貴,是不忍對這樣的百姓太殘酷太苛刻的。”
…………
遼國,上京皇宮。
耶律淳和耶律延禧並肩跪在耶律洪基麵前,垂頭抿唇不語,二人的臉色卻蒼白得嚇人。
耶律洪基此刻眼神冰冷,注視二人的目光仿佛一頭嗜血的頭狼,正在打量獵物身上的薄弱部位,考慮從何處下嘴撕咬。
耶律淳和耶律延禧盡管垂著頭,但仍感到耶律洪基陰冷的眼神在他們身上掃來掃去,二人忍不住渾身發顫,麵若死灰。
有些事情,是注定瞞不住的。
耶律洪基不一定是明君,但他絕不糊塗。
耶律延禧曾經被宋軍俘虜的事,終究還是事發了。
事發並不是偶然,耶律洪基早已心存疑竇。
主要是關於飛狐兵馬司的事,本來遼國君臣確實已有過決定,宋軍兵鋒太盛,火器難敵,遼國為了保存實力,隻能選擇放棄飛狐兵馬司,退守拒馬河北岸,以拒馬河為屏障,收縮建立新的防線。
這件事是耶律洪基對耶律淳下的密旨,讓他執行的。
但耶律淳放棄飛狐兵馬司的過程太利落幹脆了,幾乎是沒有任何抵抗,兵馬司裏隻留了一千炮灰。
就連耶律洪基都知道,作為沙場老將,縱是撤軍退守,也應該知道留下疑兵,或是設下埋伏陷阱,總歸多少要對敵人造成殺傷,總不能讓敵人真就大搖大擺平安喜樂地接手飛狐兵馬司吧?
然而事實就是,趙孝騫麾下的宋軍真就大搖大擺平安喜樂地接手了飛狐兵馬司,不僅如此,遼軍退守時就連兵馬司附近的百姓和商人都沒帶走,任由他們猝不及防被宋軍殺戮,俘虜,搶掠,奴役。
更過分的是,耶律淳還下令在兵馬司裏留下了一萬匹戰馬,然後奏疏上報損,說是來不及帶走戰馬,但據耶律洪基所知,遼軍撤退時明明有充足的時間帶走這一萬匹戰馬。
不用想,這一萬匹戰馬自然也就被宋軍笑納了。
疑點太多,耶律洪基在軍中不可能沒有眼線,這些疑點被逐級上報後,耶律洪基終於察覺到不對勁。
再聯想到當初首敗於宋軍時,遼軍全軍覆沒,耶律淳帶著幾十名親衛逃出生天,當時的奏疏裏卻對耶律延禧這位皇太孫的安危一字不提。
各種跡象暴露在耶律洪基眼中,令他不得不生出一些不妙的念頭,於是下旨秘密調查。
天底下沒有永遠瞞得下去的秘密,尤其是當皇帝想知道這個秘密時,更不可能瞞住了。
很快調查的結果出來,耶律洪基差點氣暈過去。
奇恥大辱!
遼國的皇太孫居然曾經被宋軍俘虜過,而且耶律淳為了救皇太孫,竟瞞著上京悄悄與趙孝騫接觸,二人私下做了一筆見不得人的交易,耶律淳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將耶律延禧交換回來。
這特麽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兒?
耶律洪基此刻已是心神俱裂,感覺臉上一陣陣地麻木,就好像有人用無形的巴掌,一下又一下地狂扇他的臉,從火辣辣的痛,到最後逐漸麻木無知覺。
站在二人麵前,耶律洪基的身形突然踉蹌了一下,差點仰麵栽倒,他用力地扶住了桌案的一角,才支撐住自己顫抖的身軀。
“陛下……”耶律延禧渾身發顫,想起身攙扶,終究還是心虛不敢動彈。
耶律洪基的身軀仿佛被抽幹了力氣,奮力地抬手指了指他,然後招手。
“你,你過來,離朕近一點……”耶律洪基吃力地道。
耶律延禧知道接下來將要麵臨什麽,暗暗一咬牙,雙膝跪行著湊近耶律洪基。
他的料想沒錯,待走到近前,耶律洪基頓時渾身注滿了力氣,揚起巴掌狠狠扇在他臉上。
另一手揪住他的衣襟,用力將他扯過來,然後一記又一記的巴掌,扇得耶律延禧慘叫連連,可耶律洪基仍舊眼神冷漠,巴掌不停。
很快耶律延禧的兩頰已高高腫起,眼神也逐漸驚恐,愈見惶然,連求饒的話都不敢說。
扇了無數記耳光後,耶律洪基放開了他,張大嘴用力喘息,臉色泛起不健康的潮紅,眼神卻依舊暴戾如嗜血的頭狼。
隨即耶律洪基的眼神很快轉向不遠處垂頭跪著的耶律淳,目光再次布滿了戾氣。
“你,過來。”耶律洪基朝耶律淳招手,語氣平靜得可怕。
耶律淳渾身一顫,但也老老實實地跪行到他麵前,一句話都不說,閉著眼將身子往前湊。
耶律洪基揚起巴掌,繼續抽,一下又一下,耶律淳的臉頰也高高腫起,但他的表現比耶律延禧強多了,哪怕痛得不行,可耶律淳仍一聲不吭,也毫不躲閃,閉著眼一臉的認命求死的表情。
耶律洪基隻是麵色猙獰地扇著耳光,沒有任何訓斥,指責和怒罵。
大家都不是蠢貨,都很清楚皇太孫被俘意味著何等的奇恥大辱,任何指責怒罵在這件事的性質麵前都是蒼白無力的,唯有扇巴掌才能稍解耶律洪基的怒火。
不知扇了多久,耶律洪基終於力竭,喘著粗氣放下了胳膊。
耶律淳被扇得搖搖欲墜,差點暈過去,兩頰高腫已沒了知覺,但仍咬牙強撐著沒倒下。
殿內三人皆沉默不語,良久,耶律洪基才緩過氣來,眼神依舊陰鷙。
“這件事,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任何人!但凡多一個人知道,殺之!”耶律洪基陰沉地道。
耶律延禧聞言一怔,接著大喜,眼淚止不住地流下。
耶律洪基下令保密,信息量很大。
這就意味著耶律洪基暫時不會廢黜他這個皇太孫,意味著未來遼國的國君仍有可能是耶律延禧,哪怕發生了這件恥辱的事情,耶律洪基仍然決定不廢儲君,所以這件事才必須保密。
耶律洪基也沒辦法,都怪自己年輕時不努力行房,結果臨到老了,卻僅隻一個兒子,僅有的兒子還因奸臣設計而被殺害。
而耶律延禧,是他唯一兒子的唯一兒子,也就是說,遼國皇室正統隻剩下這對祖孫了。
所以,這位皇太孫能廢嗎?
如果廢黜了,耶律洪基不得不立別人為儲君,等於是把大遼江山讓給了外人。
耶律洪基無奈又無力,但凡有任何別的選擇,他都會當場下旨廢黜耶律延禧。
可是誰叫遼國皇室隻剩耶律延禧這千頃地裏的一根獨苗呢。
耶律洪基此刻百感交集,各種情緒在他腦海中反複交織,憤怒,恥辱,悲哀,無奈……
最後,萬般念頭終究還是換了一句“罷了”。
此事死死瞞下去,就當沒發生過,遼國未來的國君,絕不容許出現一絲一毫的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