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一章 圈地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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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維是元豐四年的進士,當年也是參與過新舊黨之爭的。
    這人跟如今的戶部尚書蔡京有點像,他的立場與理想無關,隻與利益和權力相關,屬於典型的政治上的投機者。
    新黨得勢時,韓維果然投身新黨陣營,元祐年間新黨皆被清理,舊黨又得了勢,於是韓維果然又轉投舊黨陣營。
    到了如今的紹聖年間,新黨再次得勢,韓維於是又成了鐵骨錚錚的新黨一員。
    這貨在新舊黨之間反複橫跳,至於為何新舊兩黨沒人辦了這貨,反而讓他一路升官至都轉運使,原因很多。
    傳聞他的後台不小,這些年他大肆賄賂,或是將親生女兒送給大佬做妾等等,各種手段用盡,傳聞有幾位後台甚至在汴京的政事堂坐席辦公,可見這人能量確實不小。
    至於另外一位戶部侍郎王垣,……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戶部侍郎,家世背景不詳。
    趙孝騫走進正堂,滿臉笑容與韓維和王垣寒暄了幾句,然後下令開席。
    精致的菜肴被丫鬟端上來,不僅如此,為了表示尊重貴客,李清臣甚至張羅了歌舞,不知從城裏哪家青樓請來的歌舞樂班。
    賓主互相敬酒時,絲竹之樂響起,舞伎們身姿蹁躚入內,跳起了撩人心弦的舞蹈。
    李清臣安排得如此隆重,大約也是聽說了韓維在朝中的分量,不得不慎重對待。
    趙孝騫本有些不以為然,以他的身份,除非是官家趙煦親至,否則沒人有資格能讓他如此隆重地招待。
    不過既然李清臣已經安排了,趙孝騫也不便駁他的麵子,反正招待費用走的是真定府衙的公賬,自己不花錢白嫖歌舞,有啥不滿意的?
    跟官員喝酒倒沒那麽多事,不像那個西夏的使臣李金真,動不動就端起酒杯唱歌,唱的還是超長版,半天不消停。
    除了漢人,別的民族喝酒都是載歌載舞,唯有漢人喝酒隻知道吹牛逼,以及各種虛假至極的稱兄道弟。
    酒宴上,當話題隻是賓主之間的互相吹捧,說明這頓酒才剛開始熱身。
    當話題涉及到風花雪月,女人的容貌身材和功夫,說明酒已喝得有點愉快了。
    當話題開始談論國際國內政治軍事形勢,以及各種指點江山,各種“如果我是大佬,一定怎樣怎樣”時,說明酒已喝到位了。
    當然,如果酒宴上沒人吱聲,個個眼神空洞,表情發懵,說明這頓酒差不多到散場的時候了。
    此時此刻,郡王府正堂上的話題,還隻局限於互相吹捧階段,也就是世俗觀念裏的剛剛熱身。
    主要是韓維王垣對趙孝騫的吹捧。
    官場中人逢迎阿諛,用辭也是非常講究,且絕非無腦吹。
    尤其是,趙孝騫的功績確實值得吹捧,一樁樁一件件,韓維張嘴就來,從當年的宋夏之戰,說到如今的兩敗遼軍,殲敵七八萬餘,為大宋開疆拓土,宋遼之勢攻守易形等等。
    韓維如數家珍,如同親眼所見,搞得趙孝騫都有點迷了,我幹這些事時,難不成這貨悄咪咪躲在哪個角落偷窺?不然為何說得如此精準?
    而一旁的王垣,則語氣討好地捧哏,與韓維一搭一唱,補漏拾遺。
    沒人能拒絕馬屁,趙孝騫也不能免俗,越聽越心花怒放,感覺這頓酒宴和歌舞沒白請。
    人家多懂事,知道給主人提供情緒價值,某馬會所的男模都不一定有這份操守。
    酒宴漸酣,趁著沒喝醉,大家終於說到了正事。
    韓維告訴趙孝騫,這次來真定府的不止他和王垣兩位官員,事實上還有許多人,包括朝中戶部,吏部,工部的官吏,加起來共計百餘官員。
    畢竟一個國家要消化四百多裏的土地,不是靠幾個官員能完成的,這是個大工程,而且曠日持久。
    丈量耕地,劃分鄉鎮村莊,設立新縣,建城池堡寨等等,隻靠韓維和王垣二人根本不可能完成,這件事需要汴京君臣,政事堂,六部的通力配合,更要調動大量的資源人力。
    根據朝中預測,這四百餘裏的土地,其中可以耕種的土地占三分之一,預計要遷徙三十萬左右的農戶,才能將耕地開發出來。
    這三十萬農戶,朝廷會從河北東西兩路遷徙一部分,但更多的則用於安置大宋的流民難民。
    將這些流民安置下來,給他們分配土地,對大宋的統治無疑是件大好事,畢竟能消弭流民群體的不穩定因素。
    趙孝騫聽得很認真,不時還插嘴問幾句。
    畢竟是他打下來的土地,朝廷如何消化,他不能不過問,再說他還兼著河北西路經略安撫使,這四百餘裏的土地將來也是要劃歸他的治下。
    韓維說得很詳細,說得差不多後,突然語氣一頓,迅速看了一眼趙孝騫神色,小心翼翼地轉移了話題。
    “還有一事,下官不得不與郡王殿下稟報一聲……”
    趙孝騫端杯笑道:“你說。”
    韓維沉吟片刻,低聲道:“土地用來安置流民,但其中一部分……或許還要分潤出去。”
    趙孝騫一怔:“‘分潤’是啥意思?”
    韓維笑了笑,道:“四百多裏的土地,安置數十萬流民足夠,除此之外,汴京有許多宗親權貴官員,大約也對這片土地有心思……”
    趙孝騫恍然,他聽懂了。
    對土地最執著的,其實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帝王和權貴地主。
    他們對土地的渴求簡直瘋狂,索求無度,貪婪成性,永不滿足。
    農耕時代最值錢的也是土地,隻要有地就能種糧食,糧食就是與金銀等價的硬通貨,所以,土地即是利益。
    曆朝曆代都無法避免的一個現實問題,那就是土地兼並。
    隨著王朝的國祚越長,土地越來越集中在少數人手上,導致失地的農民越來越多,階級矛盾越來越尖銳。
    最終生計斷絕,官逼民反,改朝換代之後,土地重新得到分配,繼而又被權貴地主慢慢蠶食兼並,王朝命運周而複始……
    韓維說的這句話,趙孝騫自然是懂的。
    汴京有人看上了這四百餘裏土地,想要圈占一部分。
    打下來的土地太多,看上這塊地的人應該不少,趙孝騫甚至清楚,有資格垂涎這片土地的人,身份都不低,搞不好當朝宰相都悄咪咪地打上了主意。
    韓維說這句話,大約也是一種情況通報,坦然地當麵告訴趙孝騫,請他行個方便,不要阻攔,不要給汴京的大佬們添堵。
    趙孝騫能怎麽辦?
    他的頭夠鐵,但也沒鐵到敢跟滿朝文武作對。
    攔人錢財,如殺人父母,趙孝騫很明白這個道理,土地就是權貴官員們的錢財。
    腦子飛速運轉,趙孝騫現在明白韓維王垣今日為何登門拜訪,大約這才是他們的主要目的。
    見趙孝騫沉吟不語,韓維笑道:“郡王殿下亦是官場中人,甚得官家器重,為大宋立下偌大的功績,朝中諸公亦不是不懂事的人,該有的表示下官一定雙手奉上,隻求殿下行個方便……”
    趙孝騫知道他話裏所謂“行個方便”的意思,就是裝聾作啞,別吱聲,更別攔阻,默許汴京的宗親權貴們的圈地行為。
    當然,屬於他的好處自然也少不了,這片土地有一部分即將成為他河間郡王的私產。
    趙孝騫陷入沉思。
    這件事有點複雜,跟侵占大宋農戶土地的性質不同,畢竟這是一塊無主之地,誰拿到了就是誰的,不存在擠壓大宋農戶的生存空間。
    所以此事的是非善惡,還真不好說,不願向這片土地伸手的人,自然是正人君子,但伸手的人也不見得是壞人。
    遲疑許久,趙孝騫皺起了眉,緩緩問道:“遷徙的農戶和流民的土地,能保證嗎?”
    韓維急忙道:“能保證,政事堂正在做計劃,預計會遷進三十萬左右的農戶,朝廷鼓勵農戶們開荒,還是給予免賦政策,提供糧種和農具等等。”
    趙孝騫歎了口氣,道:“既然能保證農戶和流民的土地,分配之後如果仍有剩餘……”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但言中未盡之意卻非常清楚。
    意思就是,如果土地有剩餘,我就裝聾作啞,讓你們圈占一部分。
    沒辦法,人情世故是凡俗之人無法逃避的。
    趙孝騫也不能免俗,土地打下來了,該送的人情也要送。
    韓維王垣聞言大喜,趙孝騫未說完的話,他們當然聽懂了,於是急忙起身長揖行禮。
    “多謝郡王殿下玉成此事,下官將會如實稟報汴京各位權貴,請他們記殿下這份人情。”
    趙孝騫嗯了一聲,意興索然道:“你們占你們的地,就不必給我留了,我對土地沒興趣。”
    韓維一愣,然後仔細咂摸趙孝騫話裏的意思。
    拒絕土地是啥意思?這世上還能有拒絕白送上門的土地的人?
    趙孝騫不占地,別人占地不踏實呀,莫非這位郡王殿下打著別的主意?
    二人一時有些無措,反複琢磨趙孝騫的心思。
    趙孝騫卻哂然一笑:“二位莫誤會,我沒別的意思,我的麾下數萬兒郎,如果想要土地,隨時可得,這次就不必與京中諸位大佬爭搶了。”
    說著趙孝騫臉色漸漸嚴肅起來,緩緩道:“前提是,你們必須保證三十萬農戶和流民分到土地,這個前提如果沒做到,可就莫怪我翻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