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二章 事有蹊蹺

字數:5387   加入書籤

A+A-


    世俗化的人總是不得不在世情裏隨波逐流的,偶爾也有不甘不願的時候,於是在順流中撲騰出一朵反抗的小浪花兒,隨即很快湮沒於大江大河。
    趙孝騫是個俗人。
    如果說這個俗人有什麽與眾不同,那就是他是個活了兩輩子的俗人。
    活了兩輩子的人不一定比別人更懂事,但在人情世故方麵一定不會比別人少。
    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做特立獨行,不容於世情的事。
    這是成年人最基本的素質。
    所以趙孝騫終究還是答應了韓維的請求,他知道這不是韓維個人的請求,韓維的話,代表著汴京的許多權貴大人物。
    其中可能還有自己的熟人,比如蔡京,甚至……自己的那位活爹。
    趙孝騫很清楚,活爹不是什麽道德君子,有便宜是一定會占的,更何況打下這片土地的是他的兒子,那就更理直氣壯了。
    “郡王殿下放心,三十萬農戶流民的土地一定是優先分配的,剩下那些空餘的,才會由汴京的權貴人物們分。”韓維信誓旦旦地保證。
    趙孝騫淡淡地點了點頭,他並不相信所謂的保證,他隻信自己的眼睛,如果發現事情不對勁了,他會果斷叫停。
    見事已談成,韓維和王垣大喜,二人起身連敬了趙孝騫三杯酒。
    隨即韓維又扭過頭,看著旁邊作陪的李清臣笑道:“李判官牽線斡旋,亦是大恩,我等感激不盡,稍後也會有一番心意奉上,望李判官萬莫嫌棄。”
    李清臣迅速看了一眼趙孝騫的臉色,然後淡淡地道:“下官隻是引薦一番,算不得什麽大恩,無功不受祿,心意下官心領,就不必送了。”
    韓維連連道:“要的要的,李判官還望莫推辭。”
    一席酒宴,四人在正堂內便商定了這件大事。
    眾人此刻的心思都已不在飲酒作樂上,趙孝騫揮退了歌舞伎後,又與韓維王垣閑聊了一陣,不覺已是深夜,二人識趣地告退。
    李清臣沒走,趙孝騫悄悄朝他使了個眼色,於是李清臣留了下來。
    將韓維和王垣送出府門後,趙孝騫回到正堂內,皺著眉沉思許久。
    李清臣老老實實在一旁坐著,不敢打擾他的思路。
    良久,趙孝騫緩緩道:“老李,你覺得這二人的話,可信否?”
    李清臣遲疑了一下,道:“殿下恕下官直言,此事恐怕沒那麽簡單……”
    “為何?”
    “京中權貴,皆是虎狼之輩,一旦看準了什麽東西,就如虎狼盯住了獵物,死咬不肯鬆手,而且他們下嘴的地方,一定是獵物身上肉質最肥美的部位。”
    “韓維說優先分配農戶流民的土地,剩下的才輪到權貴,依下官之見,這話怕是要反過來聽。”
    趙孝騫挑眉:“所以,事實上由權貴先挑上等良田,剩下的土地才輪到農戶流民?”
    李清臣苦笑道:“能分給農戶流民已經算良知未泯了,下官擔心的是……”
    趙孝騫眉頭深深皺起:“農戶流民不會連次等的土地都分不到吧?”
    李清臣歎道:“殿下,權貴是吃人的,子曰‘苛政猛於虎’,其實猛虎並不是苛政,而是製定和執行苛政的權貴官員,他們才是真正吃人的虎。”
    趙孝騫的臉色冷了下來:“我和將士們用命打下來的土地,他們一句話就全占了?嗬嗬,打的一手好算盤。”
    李清臣苦笑道:“不然能怎麽辦?誰都不知道這背後究竟有多少權貴打著主意,這些人糾合起來的力量,沒人扛得住。”
    趙孝騫眼中閃過銳光,冷冷道:“現在還隻是你我的猜測,這批官員我先派人盯著,如果他們做事不太過分,我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罷了,若是真逼得農戶流民分不到地,我可就容不得了。”
    李清臣眼皮一跳,急忙道:“殿下冷靜點,韓維不過是那些大人物推到前台的,他背後的人物權勢甚大,殿下縱得官家倚重,恐怕也討不得好,若因此事而卷入風波,會壞了北伐遼國的大事。”
    趙孝騫嗬嗬一笑:“將士們在前方拚命報國,戰果卻被這群蛀蟲撿了漏,那麽將士們的犧牲有和意義?他們難道是為這些權貴賣命的嗎?”
    朝李清臣擺擺手,趙孝騫道:“你不必勸我,是非善惡,我自憑心而斷,他們吃相太難看,我可不慣著。”
    李清臣神情焦急,欲言又止,但見趙孝騫神色堅決,隻好長歎一聲。
    李清臣告辭後,趙孝騫將陳守叫來。
    “派人快馬赴飛狐兵馬司,召趙信來真定城見我,皇城司屬下都帶來。”
    陳守抱拳領命,匆匆而去。
    …………
    第二天上午,趙孝騫還在睡夢中,郡王府門庭外,卻停了五六輛馬車。
    馬車上滿載木箱,被油布封存,停到郡王府門外,一群青衣下人也不言語,沉默地卸車,將箱子堆在門外。
    門外值守的禁軍不知何故,郡王殿下又沒睡醒,不敢驚擾,隻好任由他們把五六輛馬車上的箱子堆積在門外。
    青衣下人們卸完車便離去,待趙孝騫睡醒,聽聞禁軍稟報,不由怔忪片刻,然後令禁軍將箱子搬進郡王府前庭內。
    堆積如山的箱子,前庭內占了大半空地,趙孝騫盯著箱子眉頭緊鎖,然後令陳守打開其中一個箱子。
    箱子打開,裏麵竟是滿滿一箱銀錠,而且規格重量都一樣,皆是十兩一錠的官銀,從銀錠的光澤來看,成色也非常純。
    陳守又開了幾個箱子,裏麵毫不意外全都是銀錠,如此巨額的錢財,陳守開箱子的手都有些發抖了。
    得到偌大一筆橫財,趙孝騫的臉上卻沒有一絲喜悅之色。
    他貪財不假,但他更知道,這筆橫財不僅燙手,而且喪良心。
    如果趙孝騫收下它,那麽韓維等人的行事將會肆無忌憚,趙孝騫隻能眼睜睜看著,不能做出任何反對的動作。
    收錢辦事,這是官場的規矩。
    靜靜地看著堆積如山的箱子,趙孝騫陷入沉思。
    陳守不安地道:“世子,箱子還要繼續開嗎?”
    趙孝騫回過神,搖頭道:“不開了,把箱子都封存起來,找幾輛馬車重新裝車,送回韓維王垣住的館驛裏,你當麵告訴韓維,就說事未成,不受祿,這份重禮我暫時不收,待事成之後再說。”
    陳守應了一聲,招呼禁軍袍澤們搬箱子。
    禁軍忙得滿頭大汗,賈實卻從門外匆匆走來,手裏拿著一封烙了火漆的書信。
    “世子,汴京的楚王殿下給您來信了……”
    趙孝騫接過信,查驗了火漆後拆開,潦草地掃了一眼,不由露出複雜之色。
    “這活爹,真是一點也不讓人意外呢……”趙孝騫喃喃道。
    兒子在外征戰半年了,趙顥也不說經常來信慰問一下,現在倒是趕到了風口上。
    趙顥來信的內容果然如趙孝騫所料,是為了真定府以北的土地。
    他與汴京那些大人物一樣,也想分一杯羹,給楚王府多圈點土地,信裏還特別注明了,隻要上等良田,最少一萬頃起,兩萬三萬不嫌多,五萬六萬也受得住。
    不僅如此,趙顥還說,趙孝騫晉爵河間郡王後,名下卻隻有一座禦賜的郡王府,封地良田皆無,實在太寒酸了,說出去惹人笑話,正好趁此良機,讓趙孝騫也給自己圈點地。
    反正是無主之地,占多少都不昧良心,趙顥叮囑趙孝騫千萬莫客氣,莫靦腆,如今正是該爭之時,吾兒親手打下的疆土,理所應當第一個挑選上好的良田,不然就虧大了。
    狗吃屎都知道趕熱乎的,吾兒不會連狗都不如吧……
    趙孝騫看完信,心中五味雜陳。
    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請個長假,自己飛馬趕回汴京,將這封不知廉恥的信撕碎了扔趙顥的臉上。
    這活爹在汴京吃喝玩樂,啥都不知道,眼見別人跑來占便宜,他也屁顛顛兒地跟著湊熱鬧,都不知道他親兒子現在心裏有多堵,腦子裏的漿糊有多濃稠……
    看完了信,趙孝騫當即就把它撕得粉碎,隨手一扔。
    賈實在一旁傻傻地看著,見趙孝騫神情不善,賈實不敢吱聲,也不知這對父子究竟何事鬧得不愉快。
    指了指賈實,趙孝騫道:“你過來。”
    賈實走近兩步:“世子有何吩咐?”
    “從你手下挑個口齒伶俐的家夥,飛馬趕回汴京,當著我爹的麵,指著他鼻子罵半個時辰的街,然後轉告他,每一句髒話都是我對親爹的肺腑之言。”
    賈實臉色一白,眼神露出驚恐之色,下意識後退兩步:“世子不如殺了小人,此事萬萬不敢,這差事沒人敢接。”
    趙孝騫斜眼瞥著他:“你怕啥?他不過是個三百斤的胖子而已。”
    賈實臉頰一抽,汝聞人言否?
    他是你親爹,你當然不怕,可這位三百斤的胖子在我們眼裏,就是吃人的大魔王,誰嫌命長了敢指著他的鼻子罵街?
    見賈實一臉畏懼加抗拒,趙孝騫皺眉揮手:“指望不上你,滾吧!”
    賈實如蒙大赦,連滾帶爬飛奔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