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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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多雲,日光被厚厚的雲層濾過,不像往日那般晃眼,天色也有些發灰,像一塊洗得泛白的藍葛布。這樣的天氣倒是不用擔心被曬壞,免除了佩戴冪籬的悶熱之苦,在韶音看來極適合出行。
早飯後,通往江畔校場的小道上仍然靜悄悄的,夾路花草之間隻有李府一行人馬。
李勖和謝候並排騎馬走在最前,後麵跟著一輛四駕的七寶皂輪通幢車,盧鏑帶著一幹護衛步行隨後。
車輪吱吱悠悠地碾過土地,揚起一層薄灰,馬兒不時啪嗒啪嗒地噴幾聲響鼻。
雕花車窗向外啟開,從中探出一張明麗光潔的少女麵孔,聲音聽起來脆生生的:“李勖,待會都比試些什麽呀?像打擂台一樣挨個比拳腳功夫麽?”
汗血寶馬上的偉岸男子聞聲便放慢了速度,耐心答道:“先是按照部、曲、官、隊、伍分組對戰,之後是槍矛刀箭一類兵器考比,最後才是你說的這些,各部將士無論層級,一律自願上擂台比試拳腳功夫。”
那少女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很快便興致勃勃地又發問道:“小馬駒是吃奶還是吃草?它們有狗大麽?”
男子低沉的嗓音含了笑意,“現在才不到一個月,自然是要吃奶,等到四五個月之後才能吃草。你見過山羊麽?大概比山羊小一點,比尋常的狗都大,你見了就知道了。”
隨行的侍衛哪見過李將軍這般輕聲細語地與人說話,說的卻又盡是些不著邊際的廢話,一個個俱都覺得好笑。
丁仲文年紀最小,正齜著牙瞅著前邊傻樂,屁股上忽然挨了一腳,回頭一瞧,卻是副侍衛長盧鏑正拉著張大長臉瞪著自己,“奶奶的,還看不夠是吧?再看老子打不死你!”
丁仲文委屈地捂著屁股憋回了笑,不敢再光明正大地看將軍夫人,卻又忍不住不時偷瞄一眼。這也不怪他,夫人實在是生得太美,那張臉雪白得直晃人眼睛,他又不瞎,沒辦法視而不見呐!
車行至轅門,守門的兵勇一眼瞥見車中麗人頓時都直了眼睛,呆愣片刻後方才記起行禮,起身後個個都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一眼。
很快,將軍夫人到營的消息傳遍全軍。
棚下架前那些打著赤膊的將士趕緊都將衣裳穿戴好了,個個好奇地抻長了脖子往軍府營房這邊張望,卻又都畏懼長官之威,不敢聚攏過來觀看。
兵器架前,刁雲手拎著一柄長槍,嘴裏嚼著根草棍,已經眯著眼睛往這邊看了有一會兒,腮幫子鼓動之間,上麵那道長長的鞭痕便如蜈蚣一般蠕動起來。
趙洪凱湊過來,恨恨道:“我就說那小娘們兒背後是有人授意,這回信了吧?”
刁揚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呸”地吐出了口中斷成幾截的草棍,回頭朝著手下人喝道:“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往日你們憊懶就罷了,今日大比,若是誰拖了咱們丁部的後腿,給趙校尉丟臉,別怪我刁某人翻臉無情!”
……
韶音頭一次來到軍中,看什麽都透著一股新鮮,張望之際不覺已嘴角彎起。李勖見她如此,亦不由眉目舒展,嘴角噙笑。
他這所“軍府”處在一排棚屋搭建的營房正中,一共三間。中間明堂作會客之用,左邊一間是處理軍務的書房,右邊則是臨時休憩之所。
不待他一一介紹,韶音已當先進去,很快就將裏外都看了個遍,隨後出來明堂,兩道彎眉高高聳起,“天呐,這裏是我見過最寒酸的衙署!”
她見慣了三公府邸、金鑾寶殿,便以為李勖的軍府最起碼也要如丹陽尹的府衙一般,規模稍遜一籌而已。豈料此處卻隻有幾間簡陋的棚屋,牆壁不曾粉刷,地麵也沒有鋪磚,內裏除了桌案胡床和沙盤輿圖一應軍中之物外,再沒旁的擺設。
唯一可稱道的就是寬闊敞亮,就和這江邊的偌大一片校場一樣,從裏到外都透著一股與精致華麗完全相反的氣質,粗糙野礪得令人咋舌。
李勖莞爾,“教十七娘見笑了!還請移步書房稍坐片刻。”
入得書房,韶音便見他直接大踏步到了書案前,將上麵那遝攤開的紙收起來壓到了幾卷竹書之下,之後才掇來一隻胡床,又將身上外衫脫下,折疊好了墊在胡床之上,朝著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韶音坐下,忽然抬眸道:“那紙上寫的是什麽軍機要事,不便教我看麽?”
李勖將一隻粗陶盞遞到她手裏,轉身坐回案前,平靜道:“不過是些往來信件罷了。”
“是麽?”韶音麵上已現出十足的促狹之色,“李將軍的信件可真是奇怪,方才我不小心掃了一眼,隻見那上麵寫的竟然是’急就奇觚與眾異’這幾個字。我略一回想,這不是童蒙識字本《急就篇》開頭那句話麽?敢問李將軍,是特地與友人通信切磋這本書的奧義麽?”
李勖的麵上慢慢浮起一絲薄紅,輕咳了一聲,赧然道:“教你見笑了。”
他祖籍彭城,家裏原也有幾畝薄田,日子過得雖清苦倒也還算溫飽無憂。父母有心讓他讀書,隻是家貧請不起先生,李父便親自上陣,農閑時教他認幾個字,也算是為他開了蒙。
李勖五歲那年,燕人鐵騎踏遍彭城,李家三口輾轉南渡,路上李母死於胡人馬刀之下,李父帶著年幼的李勖繼續倉皇逃生。終於抵達京口,父子倆渾身上下剩的隻有一大一小兩條賤命,生計尚且艱難不知出路,哪裏還有餘力讀書識字。
過了一年,李父憑著一身力氣勉強在京口安了家,娶了本地荊氏之女為續弦,很快便得了二郎李勉。添丁進口之餘,吃飯的嘴也變多,日用陡增。家道貧寒,小童也得當壯丁用,九歲的李勖便背上柴刀、穿上草鞋,日日出門去江中小洲上伐荻砍柴、貼補家用。
如此直到十六歲入北府從軍,十年之間隨大軍輾轉南北,戎馬倥傯之間,再不曾有機會重拾書本。如今他從小卒一路升至四品建武將軍,案牘之事陡增,愈發覺得腹中墨水捉襟見肘。
迎親那日所受的羞辱雖已化解,卻也再次提醒了他,徒靠一身勇武終是難成大器,即便是不能學成個出口成章、揮筆立就,也須得過得去,足夠應付日常之用。
因此,趁著這些日子清閑,他便重拾筆墨,一點點學習讀書識字,公文往來亦堅持不讓溫先生代筆,縱然寫的難看又常常出錯,也是坦然不以為恥。
隻是,旁人如何看倒無所謂,忽然被眼前的小姑娘這般抿著嘴打趣,倒是令李勖一時窘迫,不知該說什麽好。
韶音看著他這副模樣,一下子想起了迎親那日。當時她故意刁難,要他以“蟾蜍”為題作詩,他卻說自己不會,說得可謂是理直氣壯,怎麽這會兒竟就害起臊來了呢?
眼見著高大威武的男子被她一句話弄得麵色窘迫,韶音頓覺有趣,忽然便離了胡床,半跪在他對麵榻上,胳膊肘支著書案,一麵歪著頭挑釁地看著他,一麵緩緩抽出壓在竹卷下那遝紙來。
她那挺翹的鼻尖幾乎貼上了他的,琥珀色的明眸含著狡黠之色,牢牢地鎖住了他的視線,笑語之間,一股淡淡的馨香幽幽地撲到他的麵上。
李勖渾身燥熱,一股異樣的感受自尾椎延伸至下腹,令他幾乎坐立難安。
“行不行嘛?”
少女的嬌聲裏帶著三分蠻橫,聽起來一如大巫手中搖晃的金鈴,悅耳又令人著魔。李勖怔怔地看著她的唇,“你說什麽?”
“我說,你這字毫無章法,亂如狗爬,寫得太難看了!若是你信得過我,不如每晚回府讓我教你,不出一年,保你技壓……三軍、豔冠群雄!”
韶音這話倒不是吹噓,她讀書寫字自在家中墊底,可是耳濡目染多了自然熏陶出了好底子和好品味,寫詩作賦可,談玄論道亦可,在建康城中那群衣冠子弟中都能糊弄個七七八八,教李勖更是不在話下。
眼前的將軍似是已經窘極,隻看著她不說話,她又說了一遍,他方才如夢初醒一般,輕聲答了句,“好,那就有勞你了。”
正在此刻,門口忽然傳來踢踏的腳步聲,把守的門卒進來通傳,“報!溫衡、盧鋒、祖坤、褚恭等人前來拜見夫人。”
李勖坐直了身子,清了嗓子沉聲道:“請他們進來。”
韶音隨著他走出書房,便見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和七八個披甲壯漢已垂手侍立於明堂之中。
李勖似是對那位中年儒生頗為敬重,當先攜著韶音走到他跟前,笑著與她介紹道:“這位是溫平機溫先生,如今一肩挑著軍中主簿長史數職,實是我的良師益友,昨日為你診病的溫嫂正是他的夫人。”
韶音一聽這話不由細細打量起這位溫先生來,隻見此人四十來歲年紀,容貌甚是文秀,眉眼不俗,神采非凡,頦下長須飄飄,手持一柄羽扇,甚有仙風道骨。
看著倒是與溫嫂十分般配,俱都像是化外之人,好一對神仙夫婦。
“見過溫先生。”
見韶音揖禮,溫衡急忙回禮,口中連稱不可,又與李勖道:“將軍言重了,溫衡慚愧。”
盧鋒、祖坤、褚恭幾個校尉也紛紛上前拜見韶音,雖個個都是粗聲大嗓,卻都神情坦蕩,不似趙化吉那般猥瑣看人,韶音便也笑吟吟地與他們回禮。
俄而忽聽戰鼓三響,接著便是陣陣急促的號音,原是大比即將開始。
盧鋒上前一步,拱手道:“不知夫人駕臨,倉促間隻搭了一座簡陋的遮陽觀台,還望夫人恕罪。時辰已到,請將軍和夫人升台觀看!”
其餘眾人閃到兩側,垂手靜候。
李勖微笑看向韶音,極自然地朝著她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