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 11 章

字數:6291   加入書籤

A+A-




    對於即將到來的王家壽宴,重光帝特地召蕭窈來叮囑之前,先用更為實際的行動表達了自己的看重。
    精美的衣物、頭麵流水似的送來朝暉殿,供蕭窈挑選。
    金絲銀線,珠玉琳琅。
    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蕭窈這個年紀,也喜歡這些華服首飾,隻是幾日接連試下來,已然從最初的積極逐漸麻木。
    尤其是在妝台前一動不動坐小半個時辰,梳完發髻、上過妝後。
    侍女的手很巧,梳的發髻精致又好看,釵環珠翠點綴其間,賞心悅目。
    但蕭窈那張明豔的臉上毫無表情。
    青禾倒是一如既往地捧場,讚歎道:“公主穿紅衣好看!屆時就這樣打扮了過去,必定是宴席上最貌美的女郎……”
    “是好看,”翠微卻又有些顧忌,看向一旁的班漪,“隻是若如此,會不會太過惹眼?”
    班漪沉吟片刻,頷首道:“還是換那套杏色的試試吧。”
    “饒了我吧。”蕭窈終於不再裝聾作啞,揉捏著發酸的脖頸,努力找借口,“我前日答應了阿父,要去給他彈琴來著……”
    蕭窈從前並沒學過琴。
    是班漪來了宮中後,一一試過,發覺她在音律上還算是有些天賦,便開始每日教她樂理。
    月餘下來,也能彈上一兩支簡單的曲子。
    前日一同用飯時,蕭窈得意洋洋地提及此事,重光帝倍感稀奇,便叫她改日得空彈給自己聽。
    蕭窈支使青禾:“取我的琴,咱們去祈年殿。”
    午後的祈年殿靜謐無聲。
    內侍們早就識得這位公主,無需通傳,由她進了殿內。
    重光帝正批閱奏疏,見她帶著琴來,停筆笑道:“我方才還在同葛榮提起,說窈窈快該來了。”
    蕭窈稍稍提起格外繁複的衣擺,在琴案後落座。
    她煞有介事地撫過琴弦,輕咳了聲:“先說好,我就學了這麽兩支曲子,縱是彈得不好,阿父也不能笑我。”
    重光帝頷首:“這是自然。”
    蕭窈將曲譜在心中過了一遍,這才輕輕撥動琴弦。
    她最先彈的是《仙翁操》,這是初學者常用來開指的曲子,也是她練得最為熟稔的。
    而後是《蒹葭》中一段。
    練得不熟,琴聲中有凝滯,磕絆了下,硬著頭皮彈完了。
    這樣的琴聲算不得悅耳動聽,尤其是對於懂音律的人而言。
    但重光帝還是頗為認可,稱許道:“很好。”
    倒是蕭窈自己沒好意思,紅了紅臉:“您就哄我吧。”
    “於初學者而言,能如你這般,已然不錯了。”重光帝倚著憑幾,笑道,“若是你隻是學這麽些時日,便能彈得高妙絕倫,叫那些練了幾十年的如何是好呢?”
    蕭窈道:“可我聽班大家說,謝三郎當年在鬆月居士那裏學琴,便是幾日能成曲,一年造詣勝過常人十載。”
    重光帝道:“謝卿是音律一道上是天縱奇才,若不然,當年如何十六歲獲封協律郎?窈窈不必與他相較。”
    “阿父聽過他的琴嗎?”蕭窈一手托腮,輕輕撥動著琴弦,“我聽著班大家的琴就很好,可她說自己不如謝三郎,等哪一日我聽了謝三的琴聲,才知道何為登峰造極。”
    重光帝難得見她對哪位郎君感興趣,意味深長道:“確實極好。”
    蕭窈愈發好奇,正要再問,被進殿來通傳的葛榮打斷。
    重光帝了然道:“他二人將碑文擬定了?”
    “是,”葛榮道,“少卿與協律郎已在偏殿等候許久,奴才鬥膽來問一句,是請兩位先回,還是……”
    蕭窈微怔,意識到他說的是崔循與謝昭,撥弄琴弦的手倏地停住:“他們何時來的?”
    葛榮解釋道:“聖上今日宣了兩位,在偏殿草擬學宮的碑文。”
    蕭窈想了想。
    她來時,偏殿外仿佛是候了兩個內侍。
    隻是她那時心中惦記著琴譜,並沒放在心上,更沒多問。
    冰冷的琴弦此時顯得有些燙手。
    蕭窈收回手,向重光帝抱怨:“阿父怎麽也不提醒我?”
    重光帝啼笑皆非:“謝卿並非恃才傲物之人,窈窈不必為此顧慮。”
    蕭窈一時間無言以對。
    她早前隨班漪出宮時,在渺煙亭見過謝昭,也知道這是個溫文爾雅、通情達理的郎君。
    心中介懷的,實則是另一位。
    當初她私下在幽篁居見崔循時,此人身前擺著張琴,想來也是精通琴藝。方才聽了她那拙劣的琴聲,指不定心中作何想法。
    “宣他二人進殿,”重光帝叩了叩桌案,“窈窈先去裏間暫避。”
    若是此時出去,八成要與兩人打個照麵,謝昭倒還罷了,一想到崔少卿那張臉……
    蕭窈穿過簾攏進了內室。
    她有多不想回憶王家石牢中的經曆,就有多不想見崔循。
    -
    重光帝令兩人擬定的,是他日要鐫刻在學宮石碑上的《告學子書》,意在勉勵學子上進。
    他二人才華橫溢,這麽一篇碑文算不得什麽難事。
    早在蕭窈帶著琴來到祈年殿時,碑文已經草擬妥當,由崔循在做最後的修訂。
    隨後響起的琴聲,一點不落地傳到了偏殿。
    謝昭無事可做,就著這生澀的琴音,隨手默了篇琴譜。
    崔循專心致誌地謄寫碑文,恍若未聞,隻是琴聲在《蒹葭》那節磕絆時,皺了皺眉。
    及至受宣來了正殿,案上琴仍在,人倒是不見蹤跡。
    崔循的目光掠過琴案,最終落在麵前的茵毯上,將謄寫過的碑文交給內侍:“請聖上過目。”
    重光帝心中明白,自己的學問稀疏平常,若是想要指點這兩位擬定的碑文,無疑是畫蛇添足。
    召他們來,原也不是為此。
    故而大略看過,稱讚兩句後,話鋒一轉:“朕召你們二人前來,還有一樁事。”
    “元平年間,先帝曾有意召鬆月居士為太學祭酒,他固辭不肯受。坊間傳聞,這是因居士雅好山水,不喜拘束……”重光帝頓了頓,看向謝昭,“但朕曾聽先帝提及,是因他不滿於太學隻容士族進學,而無寒門子弟。”
    誰也沒料到,重光帝竟會驟然提起舊事。
    崔循敏銳地從這反常之中,窺見了重光帝的深意,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看向這位已經幾近衰老的帝王。
    謝昭答:“臣少時在師父身邊受教時,常聽他老人家提起,有教無類。”
    重光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頷首道:“朕深以為然。”
    “寒門之中亦有可塑之才,若隻以出身評判,豈非與重整太學的初衷背道而馳?”重光帝緩緩道,“朕欲在學宮增設一門,允寒門中的佼佼者,入太學受教。”
    寒門出身的子弟,識字念書的少之又少。
    便是有家境好的,送到私塾開蒙,真正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萬中無一。
    士庶之間,相隔天塹。
    士族壟斷了所有的財富、官位,劃分三六九等,絕不與寒門通婚,維係著血脈的純正;又不肯讓渡受教的機會,狠狠地斬斷了最後一線登天的長梯。
    重光帝想做的,就是續上這一條險而又險的登天梯。
    崔循比誰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麽,倒沒驚慌,隻是有些意外。
    因這位重光帝在登基前,在外的名聲皆是平庸、溫厚。也正因此,士族才會在上一位小皇帝墜馬身亡後,請他入建鄴。
    可這皇位上似是有詛咒。
    蕭氏每一位帝王都不肯相安無事,安穩度日,總會有諸多是非。
    “此事牽連甚廣,”崔循波瀾不驚道,“待聖上召群臣議過,臣自當聽命行事。”
    謝昭則道:“聖上若有此意,臣願代為傳達,告知師父。”
    兩人誰都沒明說,但個中態度的不同,就躲在內室旁聽的蕭窈都能覺察出來。
    腳尖碾過茵毯上的紋路,愈發堅定了對兩人的看法。
    “崔卿所言亦有道理,此事不急在一時半刻。”重光帝聲音中聽不出半分不悅,又向謝昭道,“鬆月居士處,就有勞謝卿了。”
    言盡於此,兩人齊齊告退。
    出了祈年殿,謝昭停住腳步,向崔循道:“琢玉可是有話要問?”
    崔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隻需到了謝翁麵前,仍有話要說就夠了。”
    他不在意謝昭方才如何奏對,甚至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此事問到謝翁麵前,決計說不過去。
    “言辭總是這般不留情麵,你身邊的人如何受得住?”謝昭調侃了句,轉眼卻又沉默下來,良久,無聲地歎了口氣,“寒門的不易,琢玉自是難以感同身受。”
    他與崔循不同,並非自幼生在謝家,金尊玉貴地長大。
    而是在庶民之中摸爬滾打,吃盡苦頭,僥幸得了鬆月居士扶持,才走到今日的。
    崔循無動於衷,隻平靜道:“你若能促成此事,我不會阻攔。但也不會相助。”
    他向來不喜與人爭論是非對錯,留了這麽一句,便要離開。
    謝昭的目光卻落在他身後:“微臣見過公主。”
    他二人離開後,重光帝到了該服藥歇息的時候,蕭窈稍稍磨蹭了片刻才出來的,卻不料還是在此遇到了。
    謝昭一見就道破了她的身份,並沒任何詫異。
    倒是蕭窈有些驚訝,想了想,了然道:“那日在渺煙亭,你就猜到了。”
    “是。”謝昭含笑道,“隻是那時想著,若是道破身份,怕是會令公主不自在,便沒提及。”
    他實在是個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人,好相貌,好性情,招人喜歡。
    蕭窈有心想問問他當年是如何練琴的,但目光觸及一旁的崔循,臉上的笑意淡了些,隻道:“聽班大家提起過,協律郎的琴很好,若將來有機會,再討教。”
    “臣樂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