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遙遠的吳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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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高人渴漫思茶,嘴中發苦,車軲轆就碾壓在心上,外麵的世界太精彩,他走得如此決絕,如此無牽無掛,把長長的相思放在家時,這一次,行程捎遠,過了響水唄,仍舊迷糊著,那遠古的情歌,撩人心魂斷人腸,從呼腔中哼出來,每一個音符,象老太太撚線一樣,把它拉長,撚細,細若頭發,心律在那上跳躍碰撞,聲鏗音鏘,這樣憂傷的曲子,在拉魂下,有哽咽的節奏,淚從心縫濕濕往外滲,直到上麵沁出汗珠一樣的水點。
龍澤縣東南吳窪子,臨界臨江縣,那裏地處幾縣交界處,交通不暢,路況極差,一般人不到那兒,但吳窪子是個大鎮,人口稠密,高年豐在那兒,如蛇而盤,他每回去如魚得水,他的酒水更是供不應求,隻是路太遠,讓他發怵,但眼下春正暖,花還開,他就象貓了一冬的土撥鼠,陰暗潮濕,它受夠了,就爬出來撒歡,在那遙遠的地方,除了高年豐,還有一個他想愛不敢愛的潑辣女人在等著他,他們雖沒有體膚之親,卻心心相印,她是生活在封閉、甚至是密不透風吳窪子另一個陳梅梅,她叫吳秀枝,二十七歲還在苦撐漫挨,知道他有家,但就是無法割舍對黃興忠的好,哪怕看一眼,說上幾句體己的話,甚至是聞見他身上粗粗拉拉男人的味,就會心滿意足,明知沒有結果,還是願意等他,而他每年能夠光顧吳窪子的也就那麽一兩次,每次多者五六天,他們的見麵,和牛郎織女差不多,任憑哪個勸說,沒有用,她在別人身上,就找不到黃興忠的特質,他們是一見鍾情,更是相見恨晚,黃興忠第一次到達吳窪子,已經三十二歲,而吳秀枝那一年22歲,如果不是他的出現,吳秀枝說不定早已嫁給鎮上石磨鋒,這會兒為人妻為人母,可是就是這樣不經意的出現,讓吳秀枝悔婚,她看到黃興忠身上男人的風骨,既然不能給人家完整的愛,黃興忠一開始就不打算招惹她,然而,他不招惹麻煩,麻煩不會自動退卻,相思象樹,它會橫長豎長,在有空間的地方,挓挲著長幹也長枝,一寸相思一寸灰,從灰縫中瘋長,最初是絲狀的柔軟,長著長著,就折不斷,經風曆雨,飽受陽光雨露,現在再看,就不是當初的模樣。
“你不愛她,不能給她名分,就不要招惹她!”高年豐手指點在桌麵上。
黃興忠無奈,百口莫辯,“我……?”
石磨鋒恨上他了,見他一回,陰陽怪氣一回,盡管後來,他娶了呂如意,但情傷在心中,象被鋼絲球使勁刷過,上麵全是密密麻麻小窟窿,完整的地方,稀薄如紙,從這邊看透到那邊。
呀,他怎麽象大觀園中的賈寶玉一樣,自在嬌鶯處處啼,留情留聲,這個吳秀枝把情根深埋了,讓情樹枝葉葳蕤,雖有些任性,卻也讓人憐惜,這樣的憐惜,會讓男人堅硬如石頭一樣的心變軟變酥,隻要有一絲放縱,就會鑄成百般的錯誤,甚至是葬送別人一生。
情蕭蕭兮裂心肺,黃腸一斷兮喪九泉。
情是一種久治不愈的病,情是一種讓人神經錯亂的魔,用情太真人自毀,無欲無求到天荒。
吳秀枝是那個頭不梳來臉不洗的人嗎?有些癲狂,她象靈河岸邊絳株仙草,需要用自己眼淚來澆灌,直到淚盡情散?
黃興忠雲裏霧裏走一遭,直到睜開眼睛,抹一把淚,陽光白花花的,風軟得象羅帕輕輕在人臉上若有若無動著,撩撥得人心碎神傷:“這到哪兒了?”
“快到北門河了!”黃安揮一下鞭子。
“那我們要不要去北家看看?”黃興忠不知問誰。
“要我說呀,落落腳,歇歇!”達子看了黃興旺一眼,黃不言語。
“老大,你說呢?”
“如果日時足夠,可以彎一彎!你要不要也走沈家?”
“沒必要,我找北風是購皮子,到沈家沒意思,該辦的事,我辦了!”
路邊麥田裏的莊稼已經起節,長出鮮嫩的麥穗,油菜梭子直豎豎的,麻雀蹦來跳去,它們的歡樂在田間地頭,想起古文中一句話:燕雀安之鴻鵠之誌哉?人生出來,從呱呱墜地,到最終埋往土中,由於性格不同,生活際遇不同,形成了千差萬別。
這麽多年,他走南闖北,到過的地方不算少,林梅那個讓他不待見的人,卻因為父親,時不時還會記起的女人,迷一樣不見蹤影,讓他唏噓傷懷,馬三魁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沒有印象,陳漸良他倒是有印象,可他迷一樣不見蹤影,哎,黃天祥不在西涼縣嗎?說不定,通過兒子,能夠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這麽多年,他的貼身口袋中,總有一隻小布包,那是父親和林梅留下來的唯一照片。
他給高年豐看過,高直搖頭,是的,高年豐是個狠角色,在吳窪子一帶曾經叱吒風雲,年輕時,在那一帶掀起過山呼海嘯般狂潮,席卷整個那一帶幾個縣邊邊界界之地,無論是哪一方勢力,都得仰他鼻息,現在他老了,象蛇冬眠一樣,盤著不動,但由於早年的威名,許多人看見他,還是畢恭畢敬,遇到個溝坎,還得看他臉色,他不死,威名就一直在,他製造了那樣傳奇。
初到吳窪時,黃興忠就打聽了,內容方方麵麵,甚至是高年豐一些生活上的細節,愛好什麽,厭惡什麽,投其所好。
高晚年喜好深居淺出,一般人也不待見,他的兒孫們沒有繼續著他締造的輝煌,在他的光環照耀下,生活的路很平坦,無論做事做官,都不再彰顯個性,或許他們認識的世界更大。
黃興忠憑借家釀的女兒紅,以外地人的陌生,敲開具有花崗岩一樣堅硬脾味的高年豐,這種綿軟香甜的東西,腐蝕了高的神經,離不開這種純糧食釀造水一樣稀薄的東西,高從來不缺錢,他性格瀟灑,雖能忍自摳,卻難以抵禦女兒紅誘惑,饞蟲總是如鉤子,把藏在腹腔中,幽深的**,從嘴中拽出來。他不僅自己喝,還勸旁人喝,旁人如果矯情,他還會用不堪入耳的話來羞辱你:“瞧你那點出息,象個娘們,蹲著撒尿,夾夾拉拉,不用東西擦,尿就一條就一直掛在嘴邊!”
脾氣就是脾氣,他喜歡罵人,罵得很糙,罵完了不解氣,還會用拐棍在地上使勁兒搗幾深坑,嘴中會呢喃:“小子,今個算你運氣,要是去我二十年陽壽,我就……”的確,二十年前,沒有誰敢和高年豐那樣。
一路上,心碎神傷,黃興忠在咀嚼過往,憂傷從牙齦下冒出絲絲涼氣,日時悠長,太陽迷離,看不出他是睡著還是醒著,他在車子上聽聲搖晃。
聽著水聲,他突然睜開眼,雲霧裏跌宕起伏:“北門河,北門河,它與黃湯河就是不一樣:河床寬闊,水流舒緩,體現了博大與包容。”
“老爺,你看前麵是誰?”達子指著便道。
“誰?”他沒有看見。
“我看象北氏父子!”
“真的假的?”他坐直了身子。可不是?北氏父子滿載而歸,馬蹄踢踏,“北兄,北兄,我是黃興忠!”
北風聽到招呼,就勒住坐騎,北震聲象他父親一樣。
“黃老弟這是又往哪兒去?”
“吳窪子!”
“喲,那路遠著呢!”他看看天,“如果不抓緊,今晚到不了那兒,這麽多酒?去我家落個腳唄。”
馬車杭育杭育晃晃悠悠,半天才停下來。
“黃老弟,有件事,我想請教你:喬家的事,我是聽了你的話,把他晾幹灘上,下一步,怎麽著?是不是就算了?”
“喬家是個什麽態度?”
“急了唄,震聲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見好就收?”
“收什麽收?收之前,是不是該再燒一把底火?這事交給媒人!”
“你的意思是……?”
“你懂的!”
“你這招夠損的!”
“火候不到肉不爛,看著水開沒用!北兄,聽我的準沒錯,你家中還有多少皮子?沒有任何雜疵的!”
“你要幹嗎?”
“我要留著給我未來兒媳婦做狐狸皮大衣!達子,抽兩根金條給北兄,將來多退少補!”
達子從褡褳中拿出兩根鋥亮小條子,動作輕盈從車上跳下來,“北師傅,請收好!”轉身上車。
“黃老弟既這麽著,隨時歡迎你來取皮子,隻是不知道哪家女子有這麽好的福氣?”
“你也認識,沈鎮長次女!”
“那個穿山甲?烈女如烈酒,你不怕灼傷到自己?”北風把條子收好,“那可是一匹難以駕馭的烈馬,前蹄後蹄一樣踢人!”
“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世間萬事成物,皆相生相克!多謝北兄提醒,為了趕路,就此別過!”
“結婚時,不要因為路途遙遠,就把我忘了!”
“放心,忘不了!”
兩人各自抱拳,作別而過。
一天豔陽,黃昏的蒼茫,風生地縫,風吹雲散,風撩雲聚,天完全黑下時,愁雲密布,粗略算下來,離吳窪子鎮還有十多裏。
“天變了,恐怕要下雨,還得快些,下了雨,路就泥濘不堪,吳窪子不是我們那兒流沙土,淤土地,下雨沾腳,雨幹土硬,跟燒出的磚一樣堅硬,得用腳踢錘砸!不想洗免費澡的,就加把勁。”黃興旺擔心起來。
“大哥,放心,我們不到,雨就下不來!”閃一道道,象藍火鬼弧,隻是沒有聽到讓人心驚肉跳的雷聲,黃興忠有些自負的樣子。
“這是為什麽?老爺!”
“說明雨的中心離我們這兒遠,一個閃一個雷,隻是我們聽不見,象潮一樣,正從四麵八方往那兒集結,風**雲從我們這兒路過!”
“照你這麽說,沒有雨了?”黃安有點不相信。
“這個保不齊,說不定,哪片懶雲偷奸耍滑,就在我們頭頂不走,下場隻有閃沒有雷的雨,也是有可能的!”
“老爺說笑了,這雲又不是人,還有脾氣?”達子更不相信。
“等著看吧!”
“我們住哪兒?還是醉花陰?”黃興旺喜歡那兒,小巧雅致,而且那是高年豐情人杜梅開的,高年豐白天在家裏,晚上十有**住那兒,離高家隻有一條街。
“那是我們的華容道!”
“換家不行?”黃安不服氣。
“你還嫩了點,杜梅沒什麽,但她後麵有高年豐,住哪家不花銀子?不做他家生意,自己倒黴!何必和人情過不去?這叫人情世故,店是杜梅的,人情是他的!做事要前思後想,通透可達,你不要小瞧這芝麻細節,滴水透著學問,高年豐雖老,但如同太陽,吳窪子的天是他在罩著,那些外來勢力,要想把觸角伸進那裏,不過他這一關,伸到那兒也會被斬斷!”一時無語,隻有風在獵獵作響,車軲轆在半天一聲,發出碾壓“唧!---唧!---”的刺耳聲。
風獵獵,樹沙沙,時兒藍弧,時兒金光,閃閃爍爍。
吳窪子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千點萬光,那是一個觸手可得的溫馨世界,給人以希望,長人以勇氣,讓焦渴的心在抓狂,讓**象海水一樣洶湧澎湃,恨不得象鷹,一展翅,飛到那裏,象一滴渺小的水融入那裏,抓狂的心,催著馬蹄生風。
“吳窪子!”達子一聲呼喊,熱流在心中簇擁撞擊。
到了那裏,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人困馬乏,會得到緩解。
終於馬兒在醉花陰門前踢踏,馬鈴聲象一堆碎玻璃,從口袋中抖落出來,老板娘杜梅在二樓窗戶中,看到昏暗的燈影下,有人有馬有車,興奮地從樓上一蹦三跳下來,象個青澀的小姑娘,“黃興忠!黃興忠!……”
正在下麵拖地的吳秀枝,被杜梅的樣子嚇著了,“說什麽呢?”
“還不丟下拖把,你迎接你的黃興忠?久旱就要逢甘霖!”
吳秀枝丟了拖把,僵僵硬硬地立在那兒。
“傻子哎,真的是他!”
“我不稀罕!”吳秀枝彎腰拾起拖把,心亂了,象石子投進波平如鏡的湖中,漣漪四散,又象激越的琴,彈奏出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叮當之聲,她還要矜持一下,有愛更有恨,槍裏要夾鞭,抽他!抽死他!發下毒誓!等著他來,啐他一口:問他長沒長心?問他要不要臉?長長的相思,長長的苦,象彈盡棉籽的絮,擰撚成線,拉長拉細,再撚再拉,就斷了,琴瑟合擊,聲聲如磬,音在跌宕,聲在起伏,聲斷音絕,象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拍出情弦的絕響: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雖廣兮受之應不容。弦斷情絕意毀念灰,最後一滴眼淚,掛在命絕死灰的臉上。
“黃老爺,你好嗎?我以為你樂不思吳了,你坑人!你害人!你不得好死嘞!”杜梅笑聲中夾雜著嘲諷,“你遙遙地去,苦苦地來,掙紮什麽?你害人不淺,還在撩撥什麽?讓這棵絳珠仙草自生自滅吧,你這淚水一滴,她又會從氣若遊絲中活過來,然後,沒等開出一朵鮮花,你又不管不顧,任意走天涯,你是心情舒暢了,留下她在那裏情煎愛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