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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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已經是一姓的家主,上了年紀的老人,但麵對崔老太公毫不留情的訓斥,他還是未發一言,隱沒在黑暗裏看不清表情。
    崔老太公繼續說道:“你們都知道他在平定江南的時候做的那些事情,那些曾經以為和白蓮花勾勾搭搭一些時日沒什麽關係的世家,在臨安被破之後被他清算成了什麽樣,那時的他隻是個九品的國子監官員,就敢把兩千多個人一起按在街上砍頭,而現在他是正三品一道大員,還是那位新帝最信任的人,你有沒有信心在他任上和遼人眉來眼去不露出一點破綻?別忘了,他還有錦衣衛。”
    “所以兩頭下注這種蠢話就不要再說了,擺在眼前的選擇隻有兩種,服從他,或者反對他,要麽給他他想要的,要麽給遼人打開河北的大門,而能促使我們作出決定的,應該取決於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說完這句話,崔老太公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而當他蒼老的聲音再次在幽暗的祠堂響起時,給人的感覺比先前變得越發蒼老疲憊,但也透著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縱觀他做的事,他應該是一個很驕傲也很冷漠的年輕人,”崔老太公說,“他比起大多數人都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也不太考慮一件事是否有足夠的收益,他有著很奇怪的道德準則,也擁有大多數人不具備的可能性,他現在才二十多歲,但已經做到了一道封疆大吏,甚至擁有開府的權力,他之前對那些官員說的,之後可能到來的改革,也許會讓河北完全變成另一個模樣。”
    老人們耐心地聽著,哪怕崔老太公的這一番話聽起來仿佛偏得很遠,但他們也依然沒有聽漏一個字。
    “我之前一直在遺憾一件事情,那就是清河崔氏在這近千年來,都沒有更進一步,”崔老太公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子,看著靈壇上燭光映照的那一排排靈位,“出過宰相,有過皇後,但卻從來沒有爭過天下。”
    老人們悚然而驚。
    “然後現在出現了這麽一個年輕人,如果他完成了他想做的事情,河北會變成什麽樣的地方?”
    不用說出那個答案,但所有人都想到了同一個詞:國中之國。
    北上可以北伐,南下可以直逼大魏京城,而且最關鍵的是那個年輕人,那個似乎什麽都可以做到的年輕人。
    有老人顫聲道:“是不是太過冒險?”
    “這個世上有些人把沒有變化奉為極樂,也有人把一潭死水當成酷刑,”崔老太公說,“我年輕時一直想的是怎麽讓家族傳承下去,八百年的歲月光陰不能斷在我手上,可現在半截身子入土,才發現活得很沒有意思。”
    “所以我就在想,如果真的能讓我再選一次,是不是就能更大膽一些?而現在,老天爺給了我這個機會。”
    崔老太公淡然說道:“我沒有辦法拒絕扶持一個年輕人爭奪天下的機會,你們呢?”
    幾位老人的呼吸沉重起來,他們沉默地思索了許久,卻遲遲沒有辦法表示讚同或者反對。
    隻要那個年輕人有這樣的心思...
    “那麽,就試試吧,”崔老太公說道,“先去告訴他,崔氏可以全無保留地支持他的決定,所有族中子弟都可以在他的幕府任職,整個河北都會隨他的心意改變,他唯一需要做的,隻是娶我的孫女。”
    幾位皓首老人離開了椅子,躬身離開,回到了他們各自的莊園,繼續做清河諸姓的家主,把今天祠堂內發生的對話壓在心底,等待著大幕的拉起。
    而鍾姓家主落到了最後,他頓了頓身子,看著那個站在一排排靈位前沉默的老人,欲言又止。
    “你我一對父子,姓氏卻不同,是不是很諷刺?”崔老太公沒有轉身,“如果這一次輸了,清河諸姓大概都不會再存在,而我的名字,也會被刻在恥辱柱上。”
    “但您的名字,也有可能被記載在史書的最開端處。”
    鍾姓家主看著他,輕聲說道。
    ......
    在這場談話的最後,鍾姓家主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向自己真正的父親,也就是崔氏的崔老太公提出了一個問題:
    “您說我們是扶持他來爭奪天下--可誰都知道,他是如今陛下最信任的人,甚至信任到可以讓他來經略河北,就地開府,雖未封異姓王但已經有封疆裂土之實,這樣的人,我們怎麽能確定他會舉起反旗?”
    崔老太公走在清池邊,笑了笑沒有說話。
    當然是不確定的--或者說這樣的事情怎麽能確定?世間之事本就如同弈棋,刻意為了一角的圍殺而去布置一顆棋子便是落了下乘,先落一顆棋子,再落一顆,最後再經由幾顆毫不相關的妙手串成一線,才有著別樣的韻味。
    當時勢了然,開頭那顆棋子還想不想成為這棋局的一環,已經不重要了。
    沒有得到解答,鍾姓家主苦笑一聲,繼續說道:“好吧,但一個崔氏女,如何能讓他和崔氏緊緊綁在一起?”
    “因為他還沒有娶妻,反而是入過贅,”崔老太公終於開口,“與他有關係的女子,隻有一個侍女,還有一個商賈家的女子--便是入贅又和離的那個,這樣年紀的人卻一點也不風流,這隻能說明他是個很看重情義的人。”
    他袖著手站在石橋上,確實有些像是個畏寒的老人:“這對於我們來說便是好事,他要經略河北,便需要崔氏,他隻要同意了聯姻,娶的崔氏女子先有了子嗣,那麽那個子嗣就一定會繼承他的一切,這遠不是被提防打壓的世家大族皇後能比的。”
    “這會需要很多年。”
    “對於普通人來說,歲月的確是無法付出的代價,”崔老太公說,“但對於綿延近千年的家族,數年時間便不算什麽。”
    “那我隻剩下一個問題了,”鍾姓家主歎道,“您為什麽那麽相信他會成為您設想的那種人物?”
    崔老太公沉默下來,過了許久才說道:“看履曆,聽故事自然無法看清一個人,但這一點在他身上不適用,想想他做過的那些事情,連在一起便會讓人感覺由衷的反常,而反常到了極點,就往往意味著這個人身上有著很大的問題。”
    鍾姓家主微微一怔。
    “所有人都知道他現在的身份高,是內閣首輔的義子,是陛下最信任的大臣,他弄出來天雷火炮火槍,上馬平定了江南打退了遼人,到了河北,又展露出狠厲果斷的那一麵--我每次看到關於他的事情時都想不出來他過段時間又會做到些什麽,那些家傳的典籍,曆代家主的經驗都在他身上找不到影子,所以我很害怕。”
    崔老太公皺起眉頭,好像陷入了某種極大的困惑:“我很害怕看不清一個人,尤其是這樣一個前二十年默默無聞,卻在一兩年內成為帝國中流砥柱的人,他入過贅,沒考過功名,有流出詩集,看起來是那麽的無害--卻一下子走完了別人一輩子都走不完的路,而他身後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家族撐腰。”
    他感歎道:“我在想,如果這樣的人都成就不了大業,誰還能行呢?太陽底下就沒有什麽新鮮事,當你看多了就會發現是那麽的千篇一律,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一個這樣的人,是真的會吸引去你全部目光。”
    “所以我在想,過往的那些崔氏家主之所以那般寂寞地死去,或許隻是因為沒遇到這樣一個人,”他說,“而現在我遇到了,那麽我有什麽資格,不去賭這麽一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