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遼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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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國上京。
坐落在城池中央的宮城,整體的建築能夠很清晰地看出遊牧民族的粗獷風格,不過倒也融合了些中原文化的精致,其主體建築是仿照那座大魏的宮城,采用木結構與磚石相結合,高大巍峨,但曆經風雨卻依然潔白如新的牆壁上,卻不是龍鳳呈祥、雲水紋等漢族雕飾,而是駿馬奔騰、獵鷹翱翔。
夕陽的餘暉灑在琉璃瓦上,風拂過簷獸下掛著的銀鈴,蕩出幾聲清脆悅耳的聲響,透過鏤空的窗欞,能看到擺放著裝飾的幾案,有來自中原的瓷器、玉器、書畫,也有來自西域的金銀、寶石,黃昏的陽光覆蓋了地麵名貴的羊毛地毯,淺淺地摸到了那張書案的桌腳。
再往上看,是金紅交織的幾巾,和魏人獨尊明黃為天子之色不同,遼國尤以金紅為貴,而一隻手卻從一旁伸了過來,握著毛筆的手微微一抖,便在那片金紅上染上了些墨跡。
遼國皇帝耶律元看著那些墨跡,輕輕皺了皺眉。
作為一個正值壯年,年富力強的皇帝,任何人第一次看見他,比起略顯普通的樣貌,大概都會先注意到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這種詞語,以往都是加以修飾,然而在任何和這雙眼睛對視的人看來,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絲毫不弱於被天空中翱翔的蒼鷹盯上,下一秒便會用銳利的爪子撕破自己的喉嚨。
所以他皺眉的時候,整個書房內的空氣似乎都停止了流動,角落裏的內侍立刻感覺到了某種窒息感。
“可惜了,朕原本很喜歡這塊案氈。”
沉穩而威嚴的聲音響起,遼帝擱下筆,將批改完的奏章放到一邊,站起了身子。
他走出了書房,走過廊廡與回廊,走到了議事廳,早已等候在此的左相和右相立刻站起身子,發自內心地恭敬向這位遼帝行禮。
“都說了,用不上這一套繁文縟節,該學的學,不該學的就少學點。”
遼帝擺擺手,掃了一眼牆壁上掛著的曆代先皇畫像與戰功圖,走到那張不名貴坐起來卻很舒服的檀木椅上,手支側腮,下巴微抬:“開始吧。”
一項項事情被遼國的兩位宰相稟報上來,偶爾他們還會因政見不同而產生分歧,大多數時間遼帝都是沉默地聽著,仿佛已經入睡,但隻要他嘴唇微動,那些分歧與爭吵便會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照左相說的辦。”
於是便自然而然地開始下一件事情,這種議事會一直持續到夜裏,和魏國皇帝與重臣開的午朝不一樣,這位遼國的皇帝,更喜歡在這個時間來對一天的事情進行收尾。
其實在這位陛下登基之前,帝國的決策並不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得出的,大遼自草原起家,由不同的部落組合而成,擁有的兵力才是一切權力的基礎,這也就導致了大遼易出權臣,甚至會出現幾個實權王侯與宰相重臣吵得不可開交擼袖拔刀的情況。
但現在沒有了,分散的兵力得到了整合,左右二相越來越像大魏的內閣大學士,對於整個遼國來說,那位陛下,是唯一的天。
“就到這裏,”他說道,“說說南邊的事情。”
“兵力已經往河間開拔,預計半月內便會徹底開戰。”左相說。
“後勤補給沒有問題,不存在被襲擾的可能,”右相補充,“而且已經開始往前線輸送預備的兵力。”
“一整個冬季擄掠的漢人奴隸已經分發了下去,中間有些強占售賣的情況,清算得差不多了。”
“火槍和火炮的仿製出了點錯,有些關鍵的東西匠人沒有摸透,”右相頓了頓,“這導致威力和射程有所不如,而且征調了太多工匠,所以影響到了馬鎧的製造。”
“重騎兵現在有多少?”
“四千,全部拉到了前線,死完了幾年內都再也湊不出來。”
“隻有四千?”
“最好的馬,最強的人,最重的馬鎧,他們身上的一根毛都值不少銀子,你是不是忘了當年進中原的時候太宗隻有一千重騎,也破了過萬敵軍?”
“我不通軍事,但我覺得應該多做些準備,別忘了魏人京城發生的事情。”
“夠了,”眼見左右二相又要吵起來,遼帝輕輕訓斥,“這一次,朕不想再看到那種意外。”
他擺了擺手:“都下去吧,司徒鄢留下。”
角落裏的年輕人沉默地站定,左相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和右相一起離開了議事廳。
大廳裏安靜下來,遼帝閉目養神,過了片刻,才說道:“知不知道朕要你留下來做什麽?”
出使魏國歸來,比起之前更加成熟的司徒鄢回道:“臣之前上了給蕭奇蕭將軍辯解的折子。”
“他打了敗仗回來,所有人都把他當瘟神,你為什麽想要拉他一把?”
“因為臣覺得蕭將軍沒有犯什麽錯,”司徒鄢說,“而且也隱隱覺得陛下應該是不想重責,才會把蕭將軍關了這麽久卻沒問斬。”
遼帝看著他,嗤笑一聲:“也就你敢這麽當著朕的麵猜朕的心思了,連你那位做左相的父親,也不敢說這種話。”
然後他的笑容慢慢收斂:“但這一次,你猜錯了,朕不是不讓他死,是想讓他在合適的時間死,這樣多少會死得有用一些。”
司徒鄢沉默片刻,鼓足勇氣對上遼帝的雙眼:“陛下...還想清洗一遍朝堂?”
“總得騰些位置給新的人,不是麽?”遼帝站起身子,“打下魏國,就該有一場變革,打不下魏國,就證明現在的朝堂裏廢物很多,反正都得再犁一遍,遲早的事情。”
他說:“你知不知道為什麽你的父親姓司徒,卻能一路做到左相?不隻因為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麽該做什麽該說,也是因為朕一直覺得,隻有耶律和蕭這兩個姓氏的朝堂,太無趣了。朕之前聽過一個叫黃巢的漢人的故事,總覺得有些事情,大遼也未必不能主動學一學。”
司徒鄢渾身發冷,但額頭上卻滿滿的都是汗跡。
黃巢殺盡了士族,這位陛下便打算殺盡那些從草原一路跟出來,屍位素餐不思進取的上層麽?
眼下可還在魏遼國戰...
他從來不覺得遼國的陛下是個喜歡和臣子聊閑天的人,眼下既然把自己留在這裏,就必然是因為自己在陛下的宏圖裏有一個對應的位置。
司徒鄢控製住自己顫抖的身體,跪了下去:“願為陛下手中利刃。”
“看看,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遼帝說,“你的父親心不夠狠,所以不適合做這個人,你也姓司徒,你會是那個合適的人麽?”
司徒鄢平靜了下來:“臣鬥膽,請陛下下旨,允臣徹查蕭奇裏通敵國一案。”
“嗯,準了。”遼帝擺擺手,就像是在吩咐今晚要吃什麽那麽簡單。
他走到桌邊,動作輕柔地拿起墨塊,說道:“上次讓你多臨摹些他的瘦金書帖給朕看看,你偏要說學不來神韻不敢獻醜,這次你可是跑不掉了,朕替你磨墨,寫不完兩張大紙,可別說朕不放你出宮--不過那位魏國的靖北伯倒也真真可惡,朕和你一樣喜好中原文化已久,好不容易才等到這麽一位在世大家,結果不好好把那本《明月集》填滿多留些字帖,反而跑去治政打仗給朕添堵,實在是不務正業...”
司徒鄢站了起來,先去一旁內侍端著的水盆裏淨了手,然後走到桌邊,握住了那支筆。
像是溺水之人握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