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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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那份手令上標注的軍糧草料整理完畢,河間城內的軍營裏,蕭弘低頭麵無表情地在出庫冊子上打了個勾,然後沉默地看著士卒們將糧草押運上車。
他已經漸漸習慣不去關心外麵的戰況,反而每天都做這樣簡單且枯燥的事情,作為一個連著打了許多敗仗的將領,還能來管理後勤軍需,大概算是那位舅舅為數不多的善意。
是的,丟掉真定後他並沒有戰死,也並沒有被押回去受審,僅僅隻是因為接替前線戰事的大將耶律洪是他舅舅。
對於遼國來說,上層頻繁的兩姓通婚,除了帶來權力被牢牢把持的後果外,還讓大部分官員將領都有沾親帶故的關係,蕭弘的母親就姓耶律,是前線主將耶律洪的小妹,然而他們之間外甥與舅舅的關係卻並不算融洽,甚至於之前在上京時都不怎麽串門--這也是蕭弘在得知耶律洪沒有將他這個丟掉真定的罪人一刀砍死,反而調他來管理後勤時那麽詫異的原因。
但不管怎麽樣,命算是保住了,隻是偶爾蕭弘會莫名想到,自己前半生順風順水,可自從那次南下奔襲京城後,命格好像就開始拐起了彎。
而且光是自己倒黴也就罷了,偏偏還容易連累其他人,奔襲京城打了敗仗,自己的大兄蕭奇被撤職押回了上京,還不知道要被怎樣處置;丟掉真定後狼狽逃回,那個當初信任自己把真定交給自己駐守的前線主將也丟掉了官位,被耶律洪代替--結果這兩場幹係全局的敗仗打下來,偏偏就自己沒遭到清算。
什麽他娘的天煞孤星。
人們常說一將功成萬骨枯,然而卻沒說毀掉一個將領的名聲僅僅隻需要一場敗仗,蕭弘在前些年被譽為是大遼百年難出一個的天才將領,然而現在卻淪落到跑來看守糧倉,偶爾那些將領來取糧草,看到他的時候還要取笑兩句,頗有些想問“怎麽其他人都死了就你沒死”的意思,但每次蕭弘都隻是低頭不想去辯解,甚至連憤怒的力氣都沒了--大概在他心中的某個地方也確實默認了他們說的話。
是啊,反正也就這樣了,廢物就廢物吧。
他甚至提不起來對那個打敗了自己兩次的顧懷的恨意,哪怕對方之前名不見經傳,完全就是踩著他的腦袋爬了上來,也不再去想是否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對壘把從前那個戰無不勝的自己找回來,他雖然偶爾會隱隱覺得如今的大魏有了些不一樣,不再是之前所有遼人都認為的,那個可笑羸弱的模樣,但也不知道該說給誰聽,因為每一個字都好像是在為自己之前的戰敗而辯解。
這麽一想,也許逃出真定的那一刻,雖然**上還能算是活著,但內裏其實已經死得差不多了。
將手令上調集的糧草送走,看著幾個士卒將糧倉封好,蕭平沒有在感覺自己多待片刻都會有生理不適的軍營停留,走過長街,走到了自己在城內的住所。
偶爾會聽到有魏人的慘叫,不過很少,在遼人占據了一整個冬季的河間,已經很少能看到魏人了,還能活下來的,要麽是對遼人有用,要麽是精於保命--當然,年輕貌美的女子不在此列。
士卒需要發泄,軍官需要上貢,容貌姣好的女子便成了搶手的貨物,蕭弘至今還能想起那天有一個軍頭送過來的那個女子,溫潤如水,我見猶憐,按照他以往的品性,大概是要怒斥一番然後退回去的,但不知道為什麽,他鬼使神差地把她留了下來...
在那上麵馳騁的時候,仿佛還能找到當初那種戰無不勝的成就感。
他感覺到自己麻木的心頭起了些火熱,守在門外的親衛隱晦地遞過眼神,他便明白,今天又有一個美好的女子在裏麵等著自己。
蕭弘推開門走了進去,稍稍適應了一下屋內的昏暗,他便看到了床邊的美麗女子。
很漂亮,但也很冷,畫好的妝點好的唇都帶著些想要強裝出來的嫵媚,但依然能看到鋒利如刀的冷厲味道。
“你是誰?”蕭弘問道。
他還沒有被女色弄壞腦子,某些基礎的本能都還在,幾乎隻是一瞬間就意識到了些什麽,知道給自己找尋女子的那條途徑出了很大的問題。
他摸到了門,呼救聲幾乎已經到了喉嚨,但下一秒,他卻很詭異地平靜了下來,甚至都沒有再繼續嚐試衝出去。
因為他聽見了女子的話:“靖北伯顧懷派我來的。”
那是個讓他刻骨銘心的名字。
“為了什麽?”他說。
“大人說,如果你沒有第一時間叫人殺了我,就證明你應該知道更多事情,”夏至說道,“蕭奇已經死了。”
蕭弘的瞳孔微微一縮。
身處前線,有很多東西不必知道,消息的傳遞都會被嚴格的把控,為的就是避免動搖軍心,他曾經也想過很多次大兄被押回上京後會被怎麽處置,也預想過他會完全背上奔襲京城失利的責任被處死,但也沒想過第一次聽見他的死訊,居然是從一個魏人的手裏。
他沉默片刻,說道:“然後呢?”
“他的罪名不是打了敗仗,而是裏通敵國,”夏至看著他,“你們的皇帝認為他是故意輸的,所以開始了對朝堂的清洗,上京那邊已經血流成河,我們死了很多個人才把消息送出來。”
“你認為我會信麽?”
“這些事情很好查。”
是的,是很好查證,他甚至不覺得對方有什麽撒謊的必要。
隨即他就感到了深深的諷刺和荒謬,他和大兄一起長大,蕭奇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會不清楚麽?當初京城那一戰,大兄從躊躇滿誌到困頓不堪的整個過程他都看在眼裏,是不是裏通敵國,他會看不出來?
他選擇暫時不去想這些:“我還是不明白你們想做什麽,你知不知道隻要我推開這扇門,你就會死在這裏?”
“知道,我做好了準備,”夏至麵無表情地說道,“但我家大人想要再給你一個機會。”
“什麽機會?”
“重新來過的機會,”夏至說,“被蕭奇牽連的人很多,就算你暫時躲了過去,但你們的陛下最後也不會放過你。”
“荒謬。”
“比起蕭奇,你更不應該活著,你甚至連著打了兩場敗仗,一仗死了三萬騎兵,一仗丟了真定,你憑什麽認為你可以好好活下去?你有沒有意識到你現在之所以能活著,僅僅隻是因為還沒有清算到你頭上?”
夏至看著他,語氣極冷:“但你現在有了機會,一個成為英雄的機會。”
蕭弘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她,不知道在想什麽。
過了片刻,他才嗓音嘶啞地問道:“什麽英雄?”
“當河間外的所有遼人死光,你帶著僅剩的兵力保護好糧草後勤,然後安全撤退回遼國,守住了邊境,打退了試圖借著勝勢入侵的魏人,到時候耶律洪不會活著,前線的很多將領都不會活著,他們會被千夫所指,但你會成為英雄。”
夏至頓了頓,補充道:“遼人的英雄,你們的陛下不敢清算的英雄。”
“這麽些年,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話之一,”蕭弘說,“在今天之前,我原本還對顧懷抱有一定的敬意和恨意,但現在看來,他隻是個異想天開到讓你白白送命的瘋子。”
“那麽,我該去死了,”夏至站起身子,輕輕點了點頭,“我會在黃泉路上等你,到時候或許會有很多遼人慶祝勝利,但你絕對不會是其中的一個。”
她走向大門,沒有再去看蕭弘一眼,在她即將推開的時候,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說下去,”麵色平靜,卻藏著扭曲猙獰的蕭弘說,“繼續說下去。”
“我要再聽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