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 西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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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過了慶州,再往西走,就要進西涼了。
離開京城後的群山與密林漸漸被拋在了身後,官道外起了漫天的風沙,偶爾能在車窗外看到廣袤的草原與牧場,荒漠與綠洲,但大多數時候,都隻能看到那條洶湧咆哮的黃河。
但都是莫莫從未見過的景色。
離開京城已經半個多月,隨著馬車西行,加入的人也越來越多,到最後甚至形成了一定規模的商隊,那些人在碰麵時總會激動地用另一種語言對話著,也會向這輛馬車投來包含著某種特殊意味的目光,但這麽多天以來,沒有人和莫莫說過話。
他們沒有解釋為什麽要把她帶離京城,也沒有解釋接下來要去哪裏,他們送來了華麗的衣物,珍貴的食物,表露出了一定的善意,卻根本沒有想要和莫莫對話的意思。
雖然很多時候莫莫都很懶,用顧懷的話說就是懶得想事情,但嚴格說起來她並不笨,所以在確定自己不會受到傷害後,她沒有嚐試過去主動接觸那些奇奇怪怪的人,而是沉默地待在馬車裏,好像被帶離生活了很久的京城對她來說是件毫無影響的事情。
吃了睡,睡了吃,醒過來便看風景,看上去難免有些呆。
但她隻是在等著顧懷來找自己,這是一種在山林間穿行養成的本能,很多次她在黑暗裏失去了方向,隻要這樣靜靜地待在原地,某個氣喘籲籲的人就會找到她,然後好氣又好笑地說真是沒救了。
找到了他便會安心,卻從來不提被荊棘劃破的衣服,以及握住柴刀太過用力顫抖的手,在那兩年裏他還不像現在一樣心頭壓著太多事情,很多時候都喜歡說些白爛話,說著些自己聽不懂的東西,比如早晚在自己身上裝個定位免得哪一天真走丟了之類的。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不再讓他擔心,甚至可以讓他去那麽遠的地方,一走就是那麽久呢?
大概是再次開始的旅途讓莫莫得以從家務中掙脫出來,所以才會起了各種各樣的念頭,過去這幾年的記憶一點一點地鮮活起來,最後定格在了那個下雨天裏,第一次出現在自己麵前的那張臉。
旁邊是屍體,很多屍體,還有吃人的野狗,自己呆呆地坐在路邊,瞳孔發散,路過的顧懷冷漠地看了自己一眼,那雙暗淡的眼睛裏出現了一些色彩。
然後他扔過來一件侍女服和兩個饅頭,握著柴刀蹲在路邊,等著自己吃完。
莫莫曾經在很多個夜裏聽顧懷抱怨過,說命運就是個狗屁不通的東西,如果老天爺真的存在,那麽把他丟過來之後為什麽隻能讓他像野狗一樣浪跡山林,這完全就他娘的沒道理,然後他認真地看著莫莫,說由此可見這世間根本就沒這些東西,嘴上總喜歡掛著這個的要麽是傻逼要麽是江湖騙子。
可有時候莫莫覺得還是有命運的,比如如果那天不是擔心被起義軍抓住去當壯丁,所以冒雨打算離開的顧懷撿到了她,那麽也就沒了後來的故事。
而當前些日子她醒過來,發現自己在馬車上,正在漸漸遠離那個自己和顧懷的家時,她再次感覺到了冥冥中某種命運開啟的感覺,像是將這幾年的人生劃上了個淺淺的句點。
她很不喜歡。
車隊慢慢停了下來,這意味著又有人會加入這個隊伍,但與之前不同的是,有人在馬車外輕輕敲響了窗欞。
用力不大,但聲音很清脆,而且不急不緩,這意味著外麵的人應該很有耐心也很平靜,莫莫沉默地聽著,片刻之後,有人掀開了車簾,坐到了她的對麵。
那是個穿著青色儒衫的文士,看上去很儒雅和溫和,雖然歲月難免在他臉上刻上了些痕跡,但能勉強看出很多年前的一些影子。
那應該是個劍眉星目,英氣勃勃的年輕人。
他也在看著莫莫,但那種目光裏有著太多複雜的味道。
中年文士輕輕一歎:“你越來越像她了。”
如果顧懷在身邊,大概會冷笑一聲故弄玄虛,但對於莫莫來說,聽不懂的話自然就會選擇沉默,而對麵的中年文士好像也沒有希望能得到什麽回應,隻是看著窗外,繼續說道:
“很抱歉過了這麽多天才開始這場對話,因為我不確定魏人會不會找到我們的痕跡,來把你搶回去--所以在進西涼之前,最好還是不要讓那些過去的影子追上你。”
他說道:“看起來這幾年你過得很開心。”
在將莫莫帶出京城之前,他便已經旁觀了很久,自然知道不應該隻看著那一身侍女服和她每天在做的家務,更不應該像其他人一樣,覺得她成為一個侍女是受到了天大的冒犯與侮辱。
他隻是默默看著那個小侍女的神情,看著她在那一片小小天地裏的期待與滿足。
然而莫莫依舊沉默。
“看來你確實想不起來了,”中年文士說道,“但沒有關係,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
他拿起桌上的茶具,簡單的衝茶動作,卻透著股行雲流水的寫意灑脫,明明他身上的那件青衫看起來那麽普通,明明他已經被歲月打磨成了一個好像隨處可見的讀書人,但一舉一動卻帶著山河映照的大氣雍容。
“這原本應該是個很長的故事,但為了避免你之後會想起來,然後發現裏麵摻雜了太多我主觀的修辭,所以我覺得還是應該把故事講得簡單一些。”
他合攏兩指,用指背輕輕推了推沏好的茶盞:“十七年前,遼國滅西夏。”
開口就帶著山河破碎血雨腥風的味道。
“到底是為什麽會輸得那麽慘烈,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但結果就是,遼國每攻下一座城池,都會屠城三日,一直打到了西夏的國都。”
“在遼國看來,西夏不配稱國,所以西夏的陛下,在他們的記錄裏隻能叫做國主,所以遼國的大將軍耶律洪帶兵攻破國都以後,甚至都沒有給西夏留任何體麵,就將陛下與所有的皇室,吊死在了宮門前。”
他的語氣很平靜,好像這些事情已經不再能引起他心湖任何的波瀾。
“從始至終,遼國要的都是屠滅,而不是征服,他們想要殺盡黨項人,將西夏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抹去,但諷刺的是,有時候人很脆弱,有時候人又像野草一樣,哪怕經曆一場大火,也能在來年春天拔出新芽。”
中年文士說:“無數遺民就這麽散落到了各地,而以為西夏皇室已經盡滅的遼人沒有想到,有一個才出生不久的女嬰,被送出了國都。”
莫莫突然有些不安起來。
“之後的十多年,失去了國家的黨項人都在卑微地活著,改名換姓,尋謀生路,那個皇室唯一的血脈也被帶到了魏國,每一次我北上聯絡遺民,圖謀複國,回到南方的時候都能看到她變大了一些,從牙牙學語到我教她讀漢人的四書五經,學治政人心,一切都好像有了希望。”
中年文士頓了頓,喝了口茶。
“直到四年前,我回到那個隱落在大山裏的村莊,看到了滿地的廢墟,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沒有在那一片廢墟裏找到那個身影。”
他說:“我曾以為是遼國或者魏國下的手,然而查下去才發現,這一切的源頭都隻是因為一批窮瘋了的土匪想要過個好年。”
“後來我花了很多年時間在人間尋覓,可人間實在太大了些,直到一個魏國的年輕人聲名鵲起,人們議論著他的過去,那個和他相依為命的小侍女,才突然出現在我的視野裏。”
車廂裏沉默下來,過了片刻,中年文士才說道:“你有沒有什麽想說的,或者想要問的?”
莫莫想了想,然後很誠懇地第一次開口。
“如果用顧懷的話說,就是這也太狗血了,這故事寫出來都沒人看,”她說,“雖然你可能不信,但你們真的找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