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八章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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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了河北以後,我本來以為可能會三五年後才能再見你一麵,或者是你趕回京城參加我的葬禮,但沒想到隻過了半年多,你就把事情做得差不多了。”
楊溥的聲音在湖心亭裏響起,顧懷沒有轉身,平靜地說道:“一般你用這種話開場,都是想給我灌點心靈雞湯,可這次我真的沒有心情聽。”
“你錯了,”楊溥在一旁坐下,和他一起看著湖麵,“我並沒有打算說那些。”
“不訓斥我幾句?”
蒼老了很多的楊溥輕輕搖頭:“你我有一層父子關係,按道理來說,是應該罵你,那畢竟是國舅,你這樣一鬧,就算是徹底把之前那些官員們安在你身上的標簽認了下來,對於以後的你來說,是很大的負擔。”
“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或者說,你在乎的東西又有多少呢?”楊溥說,“你的仕途走得太順利,這是好事也是壞事,你不會像其他人一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你也從來不會權衡利弊忍一口氣,那些別人看來珍貴無比的東西在你這裏什麽都不是,朝堂官場的規則對於你來說形同虛設,可你有沒有想過,不遵守規則的人,終究有一天會被規則所反噬。”
顧懷轉身看著他:“還說你不是來訓我的?”
“人老了就喜歡說教,一時間沒忍住,”楊溥歎了口氣,“我隻是想告訴你,如果你還想把那些事做完,不管心裏再怎麽鄙夷不屑,你也應該至少裝一裝樣子。”
顧懷這次沉默了尤其久,才開口道:“看,你隻在意這些。”
他說:“莫莫丟了,我快瘋了,可你隻會讓我多考慮那些毫無意義的東西。”
“這些並不是毫無意義。”
“兩年前,在蘇州的時候,我在那間書院裏,確實隻是想找個大腿抱一抱,所以才叫出了那聲幹爹,”顧懷說,“我那時候不知道你的身份那麽高,也不知道後來會被你看重然後去做這做那,後來所有人都認為我們是真正的義父義子,這種關係比你的學生比你的同僚都要鬧靠很多,你做首輔坐鎮京城,我在邊疆對抗遼國是一段難得的佳話,是以後要記在史書上的。”
他看著楊溥的眼睛,問道:“按道理來說,成熟一點就別摒棄那些不切實際的事情,各取所需,但我還是很疑惑,我們之間到底算家人,還是說我隻是你用來實現政治抱負的工具?”
湖心亭裏安靜下來,楊溥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那你覺得是哪一種呢?”
“以前我曾經覺得是前者,畢竟我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父母,並且你也一直對我不錯,所以哪怕再怎麽不情願被你安排著去做事情,但最後我都會去,”顧懷的語氣很平靜,“但現在我覺得是後者,因為你甚至沒有問過我半句關於莫莫的事情,反而依然在強調那一套做官的道理。”
他略有些自嘲地搖頭:“當然,會在你麵前問出這種問題,也是因為我自己太過矯情--或者說是以前我還有心情演下去,但現在實在是沒了力氣。”
“我並不會覺得你矯情,相反隻是覺得我果然一直都不是個合格的父親,”楊溥說,“對楊岢是這樣,對你也是這樣。”
他陷入了一種很平靜的回憶裏。
“年輕的時候,我心裏隻有仇恨,那時候隻想爬高一點,再高一點,高到能把那個狗娘養的藩王送去見閻王,後來成功了以後,我便想著能在史書上留些好名聲,於是便繼續一頭紮進朝堂的漩渦裏。”
“大概是習慣了的原因,我很少和人聊心事,後來楊岢他娘走了,能說說話的人就更少,對楊岢,對你,我都沒有機會能坐在一起,聊起一些父子之間該有的話題,事實上如果不是有一天楊岢找到我,說想去地方上為官,學一學你做一些能讓我感到驕傲的事情,我還不知道比起前些年,他已經長大了很多。”
顧懷笑了笑:“驕傲?你?”
然而楊溥沒有笑,依然平靜地說道:“為什麽不行呢?我還曾經當著張懷仁的麵炫耀過。”
“不像你會做出來的事情。”
“是的,確實不像,但那一刻我確實是很想讓世人都知道,我臨到老了,還能再有一個很好的兒子,”楊溥看著湖麵,笑了起來:“那種後繼有人的滿足感,到現在我都還忘不掉--雖然一開始確實覺得你對於皇權對於規則缺少敬畏,但後來的事實證明,哪怕沒有那些,你也能做到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
他頓了頓,說道:“我並沒有經曆你和莫莫的那些事情,所以沒有辦法做到感同身受,我今天來也並不是為了訓斥你或者強迫你放下這一切,我隻是覺得作為一個父親,看到你這麽焦急和不安,便應該來和你說說話。”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不提河北的蒼生和魏遼的大局?”
“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在因為考不中科舉而四處求學,看過了大好的河山,肩上挑的是清風明月,而你已經在鎮撫河北,扛起魏遼國戰的大局,”楊溥說,“你已經做得夠多了,沒有人能要求你再做什麽。”
“而且得益於我有個失敗的人生,比如年輕時沒能為父母盡孝,比如在楊岢他娘離世之前我還因為政敵的彈劾下獄,回家看到的已經是一具棺木,比如我明明有兩個兒子,卻都覺得他們不如我的政治理想重要--所有的這一切加起來,便能讓我得出一個結論。”
楊溥站起身子,走到顧懷麵前,不帶任何其他的東西,隻是像個蒼老的父親一樣說道:“這世上還有很多比大局比理想更重要的東西,隻要你確定自己不會後悔,便放手去做吧。”
他說完這些,便轉身離開,好像真的隻是來見一見顧懷,說一說父子之間的話。
在腳步聲即將離開湖心亭的那一刻,身後隻傳來了簡單的兩個字,卻讓楊溥的腳步頓了頓,露出了些笑意。
“謝謝。”顧懷說。
......
“你們說了什麽?我感覺楊首輔的氣色好了很多啊。”
再沒有在宮城裏的沉穩,有些吊兒郎當的趙軒走到一旁坐下,說道:“我還以為你們要吵一架來著。”
“換個人來管河北吧,我要去西涼,”顧懷說,“應該還來得及。”
趙軒怔了怔,隨即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連臉色都有些扭曲了,心想你連鋪墊都懶得鋪墊了?
“你要不要聽聽看你在說什麽?換個人去河北?你猜猜河北幕府那些你提拔起來的官吏認不認他?地方上的世家大族會不會繼續跪著?那兩座邊城裏你帶著大軍的老部下聽不聽他的話?”
趙軒很誠懇地看著他:“你別跟我開這種玩笑成嗎,我最近有點不禁嚇。”
“沒和你開玩笑,”顧懷也很誠懇,“那些黨項人擄走了莫莫,而我到今天還沒收到什麽威脅和要求,就說明他們會對莫莫下手根本不是因為我,短時間內莫莫肯定不會有什麽事情,所以我需要去西涼把這件事情查清楚,就能趕得及把莫莫帶回來。”
很明顯趙軒已經知道了國舅府上發生的對話,所以沒有對顧懷的說法提出異議,他隻是問道:“那些亡了國的黨項人到底想做什麽?”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顧懷眼睛微眯,看著簷下掛著的風鈴,“她真的就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從四年前撿到她的那一刻,我就很確定--所以不管那些黨項人打的什麽主意,我都要把他們的算盤搶過來砸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