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九章 烈焰焚闕(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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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清晨來臨,顧懷的馬鞭有一次指向北方的時候,五萬遼軍降卒如同洪水決堤一樣湧向金軍必經之路,他們被打亂了編製,收繳了武器,這些找不到自己上級與相熟同袍、被恐懼所支配的潰兵們在意識到魏人居然是要放他們離開時,那種劫後餘生的喜悅感立刻淹沒了他們的所有理智。
    然後他們看到了金軍的旗幟。
    能隻用了這麽些時間就趕上金軍的尾巴,說明金軍與魏軍的距離真的很近,甚至於說,金軍本就是借著魏軍吸引遼軍兵力的外圍清淨區域在行軍,雖然算得上見死不救,但至少沒有趁火打劫,想必就算魏軍遣人來斥責他們也能找到理由金軍斥候差嘛,雖然大家離得近,但確實是沒發現你們那邊的動靜,這種事怎麽能怪我們呢?
    這些話想必糊弄魏軍是夠用的,但很顯然不太能糊弄這些剛剛以為逃出生天的遼國潰兵他們甚至分不清魏國玄旗與金國狼旗的區別,隻知道任何攔在求生路上的人都該死。
    於是一場某些人意料之中,某些人預料之外的衝擊開始了。
    當負責率領後軍的金國猛安將長刀砍進第七個遼國潰卒的脖子裏時,他終於發現了不對勁,因為這些兩眼血紅的遼卒根本不像是伏擊,也不像是攆上了他們尾巴的上京援軍倒是讓他想起當初放牧時那些被驅趕的獸群,一樣的橫衝直撞,一樣的歇斯底裏,而等到斥候將遠處的魏軍蹤跡傳回來時,這個年輕的猛安終於確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測。
    這根本不是來阻攔他們進攻上京的遼軍,這就是大定府被魏軍徹底擊潰,一心隻想活下去的潰兵!
    但又有什麽區別呢?金國的這些猛安、幕僚,甚至他們的國主都很清楚,以區區幾萬兵力和糟糕的後勤,之所以能打到這裏,離上京不過幾十裏地,不過是因為魏國在一旁吸引去了遼國的全部目光罷了!金國出遼陽固然攪亂了東線,配合魏國右路軍長驅直入,給了魏軍正麵突破遼國防線的機會,但若是沒有魏軍,金國又能打到哪裏?別說攻打上京了,怕是連狼頭山都碰不到就得被遼國攔下來!
    所以,當這些遼國潰卒撞上正朝著上京進發的金軍時,無論是接戰還是回避,都無法避免金軍被拖死在此地的後果!也許有人說可以解釋清楚金軍根本無意攔他們的路,可一幫理智全無、在魏軍驅趕下隻能朝著金軍撞上來的降卒,又怎麽可能聽得進去?
    年輕猛安的心越想越涼,他有心想去勸告自家大王,獨留後軍在地擋住遼國潰卒,然後大王率領剩下的大軍繼續朝著上京突進,因為魏人會做出眼下的這種舉動,必然是想要和金軍爭誰先進上京了!而既然他們能做出這種選擇,就證明上京必然空虛,他們認為如果先到的是金軍,則金軍也有先占領上京的可能性!
    壁虎斷尾,在眼下看起來是最好的選擇但麵對如同洪水一般的潰卒,單獨留下的後軍隻有被淹沒一種結局。
    他想死麽?他怕死麽?他可以為了完顏阿骨打的偉業付出生命麽?
    從他重新揮起的長刀來看,他願意;可從他緊緊抿住的唇角來看,他似乎又有些不願意。
    在山林裏遊獵時與自然和野獸搏命,死了就死了,但如今懂得了什麽叫權力什麽叫欲望,不想死倒也很正常。
    然而這就苦了正帶著前軍興衝衝準備直撲上京的完顏阿骨打,眼看距離騎兵的最後一段衝擊距離已經沒有多遠,完顏阿骨打還在做著進入上京將遼帝踩在腳下的美夢,但突然得知後背遇襲,數量足足幾萬的遼軍已經將整個後軍衝得支離破碎,就算能直撲上京,後路也算是被徹底斷,最要命的是斥候回報,上京城門緊閉,城頭也出現了戍衛軍隊與諸多軍旗,搞不清楚到底是疑兵之計還是真的有各地的支援軍隊趕到這一下才算是真正的進退兩難。
    直撲上京,後軍就要完蛋,而且打不下上京連退路都沒了;回頭迎戰遼軍,那一旁虎視眈眈的魏國...
    完顏阿骨打此刻無比後悔沒有等魏軍探一探路,他再跟在後麵等機會,上京固然是一座巨大的寶庫,甚至連外圍的銅牆鐵壁都被打了個洞出來,但在拿到那些誘人的寶物之前,一定還會有遼國眼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的掙紮!金軍和魏軍根本不能比,哪怕是接連大戰,士卒疲憊的魏軍,在這一刻的狀態也要比長驅直入顧頭不顧腚的金軍好得多!
    可現在後悔也沒用了。
    眼見後軍即將被數萬潰兵衝散,而且遠處還有源源不斷的遼卒一頭霧水地加入戰鬥,完顏阿骨打隻能帶兵回轉,以圖保全後軍,但就在他帶著女真野人準備反衝一波時,有幕僚大聲喊出了那句他一直未曾想到,卻是眼下唯一破局之法的選擇:
    “大王!不要管後軍了!直接去打上京!”
    如果說剛才完顏阿骨打還隻是有些淡淡的悔意,那麽當整個大軍都調頭之後的現在他真的是悔得連腸子都青了,這便是完顏阿骨打的弱點所在,急功近利,比起作為統帥冷靜地思考他更擅長衝鋒陷陣浴血奮戰然而在這種國戰麵前,統帥最重要的特質一定不是能不能打,而是看不看得清撲朔迷離的局勢。
    遼國急了,所以把兵力全堆到了大定府;魏軍急了,為了防止金軍先入上京他們甚至不惜驅趕遼國潰兵來幹預!既然他們都不願意金軍在此刻悍然前行攻打上京,那麽此刻偏偏最應該做的就是不管不顧地拋下一些東西長驅直入!
    “可惡...顧懷!”
    幾年了,完顏阿骨打終於撕下了他從跪在那架馬車麵前,懇求顧懷能給他一次機會時開始就戴上的麵具,他卑躬屈膝,他小心謹慎,他終於等到了時來運轉的機會,然而卻在今天,被攔在了距離上京隻有短短幾十裏的地方,隻能眼睜睜看著魏軍攻下遼國的都城!
    對了!
    完顏阿骨打看向一旁,喝問道:“魏軍位置現在在何處?他們清晨才離開大定府,離上京還有多遠?”
    “尚有百裏,”有人回答,“半個時辰前斥候剛剛回報,他們的路程比我們要長,而且看起來並沒有太過貿然輕進,沿途還在清掃遼國的小股部隊。”
    那就好,那就好!完顏阿骨打喜形於色,隻要魏軍還沒有摸到上京,那他就還有機會!隻要衝散了眼前的這些遼國潰兵,然後帶金國騎兵先行,上京城就...
    萬軍從中的完顏阿骨打瞳孔猛地一縮,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轉頭看向上京方向。
    騎兵...對了,魏國也有騎兵!
    ......
    等到過了沐水地界,已經偃旗息鼓許久的玄甲軍隊重新打起了旗號,如果有熟悉魏遼近些年來戰事的人在此,那麽就可以一眼認出來,那麵旗幟代表的隻有一個人。
    魏國的靖王。
    飲馬沐水的時候騎士身下的戰馬幾乎都升騰著熱氣,在烈日的高溫下讓視線都彷佛變得有些扭曲,在河裏洗了洗手,然後又重新握住劍柄的顧懷站起身子,看著遠處幾乎已經肉眼可見的那座城池,臉上看不出表情。
    整個大魏的騎兵幾乎都被幽燕鐵騎和西涼騎兵瓜分,這次北伐上京道的兵力大多以步卒為主,但也不是全無騎兵,事實上神機營也是有騎兵編製的,隻不過比起動輒三四萬滿編的幽燕、西涼兩處騎兵軍司來說,七千騎兵確實太少了點,而且這次北伐是攻堅,是推進,再加上遼軍構築了足夠堅固的防線,這就讓騎兵的奔襲作用減少到了不如不動用的地步但很明顯眼下的場景已經證明,這個時代騎兵的戰略意義確實是要比步卒高太多。
    比如當魏軍大部在毫不避諱地朝著上京挺進時,這支騎兵就可以卸掉輜重,喂飽戰馬,然後猶如一條血紅的直線貫穿了整片原本可能需要幾天才能走完的路。
    “那裏,就是上京?”一旁的魏老三輕聲問了出來,然後又自己回答自己:“那裏,就是上京!”
    “我的確是沒想到這輩子居然能混到這一步...”王五撓了撓自己的脖子,“當初把少爺綁上山真是我幹得最正確的事。”
    “是不是忘了我之前跟你們說過什麽?戰前少說點這種話,不吉利,”顧懷笑道,“真要慶祝或者發表什麽感慨,那也要等到仗打完了再說...說一說斥候探出來的情況!”
    “是!”魏老三猛地站直,回道:“城內應該是發現了我軍的蹤跡,所以已經提前關上了城門,城內的守衛兵力未知,根據旗幟也猜不出來其主將,守城器械有多少也不清楚,因為遼人弓箭厲害所以斥候沒能湊近些看...上京城門共有八扇,有護城河沒有甕城,沒有發現火炮的痕跡,對了,斥候還發現在我軍到達之前,曾有許多人被甲士護著出北城門,不知去向。”
    “通通都是未知麽?倒也正常,畢竟一打到大定府,消息就很難傳出來了,”顧懷點了點頭,“至於出城的那些人...隻能說遼國人也不全都是硬骨頭,當初在汴京曾經上演過的劇情,在這裏也一樣。”
    魏老三頓了頓,說道:“王爺,看起來上京城是準備死守的,我們這點兵力...是不是等大軍到了更好一些?”
    “不是我心急,而是攻打上京的事情多拖一點時間,變數就多上幾分,”顧懷搖頭,“上京還有守城兵力這一點雖然不是什麽好消息,但你們也不要覺得這座城太過難打,大魏打穿了南京道,打穿了半個中京道,最後才打到了這裏,這麽遠的路都走過來了,一座城算什麽?有些事就該趁早做完,免得夜長夢多。”
    見魏老三和王五都沒了再勸的想法,顧懷轉身又看了上京一眼,這個距離窮盡目力,也看不清城頭情景,隻是忽然間,他似乎心有靈犀一般,拿出了千裏鏡,然後朝著那邊看了一眼。
    他突然笑了起來。
    “看來這是一個邀請,”顧懷說,“不得不說,還挺符合我想象中那個人的性格...按道理來說贏家是最不該置氣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我有些不忍心拒絕。”
    王五和魏老三對視了一眼,都不明白顧懷在說什麽,但下一秒顧懷的話,就讓他們瞪大了眼睛。
    “其他人,紮營準備宮城,王五,老三,你們護著我,去城下轉一圈,那裏有個人,我很早之前,就想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