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五章 遠行(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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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碾過最後一段蜀道夯土,在劍門關隘口發出沉悶的**,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顧懷撩開厚重的車簾,一股迥異於成都平原溫潤的、帶著鐵鏽般凜冽的風,迫不及待地灌了進來,瞬間驅散了車廂內積鬱的暖意。
視野陡然拔高、撕裂。
身後,是如巨大錦被般緩緩鋪陳、漸次隱入薄霧的蔥蘢盆地,濕潤的綠意被關隘巍峨的城牆與險峻的山體強行截斷;眼前,大地仿佛被巨斧粗暴地劈開、碾碎,化作一片無邊無際、色調沉鬱的赭黃與蒼灰,劍門七十二峰,如同被天火灼燒過後的骸骨,嶙峋的脊骨刺破低垂的鉛雲,裸露的岩壁寸草不生,在冬日慘淡的天光下泛著冰冷、死寂的光澤,深峽如刀,風在其中尖嘯盤旋,卷起砂礫,抽打在臉上,帶著粗糲的刺痛感。
“這地兒真是來一次看傻眼一次,”王五說,“上次來的時候我就想說了...難怪少爺你常說要不是上次你運氣好剛好跑到蜀地撞上李修筠和趙沐那兩貨,要不然蜀地就真的要割據建國了,這麽險峻的地方,到底要多少兵力才能打進來?”
沒有坐船,已經緩過來很多的魏老三臉色還有些蠟黃,從鼻腔裏擠出一個微弱的嗯聲,算是附和,顧懷想了想,對車轅上的兩個漢子說道:
“東漢末年,劉璋、留背心先後在蜀地割據,西晉末年,八王之亂,巴氐人李特在蜀地建立成漢,唐末天下大亂時,王建封鎖劍門也就是如今我們在的這個位置,又在蜀地割據一方,可以說每逢亂世,蜀地必然割據這當然是由這裏的地理位置決定的,不過也有一個問題。”
“啥問題啊少爺。”
“那就是隻能關起門來過日子,逐鹿中原就別想了,要知道當初東漢末年蜀漢丞相六出祁山,也沒能完成北伐,”顧懷說,“所以盡管敵人入蜀不易,蜀人想出蜀地亦不容易。”
“那還有什麽意思?”
“這話說得就太輕巧了,麵對那種一家一姓能享幾十年富貴日子,而且天下大定後主動投降又能封爵福延子孫的誘惑,很多人都抵擋不住,比如當初的趙沐李修筠,你見過更大的天下,當然覺得隻能困在蜀地很沒有意思,但對於那些從一開始就隻想在蜀地當皇帝的人來說,這個地方才是最適合他們的。”
見王五魏老三都若有所思,甚至一旁的趙吉都思索起要是當初蜀地真的割據了,大魏如今會是什麽模樣,顧懷沒有言語,隻是靜靜地把目光重新投向了車窗外。
他這裏來蜀地來得倉促,走得也倉促,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春天,春天他就要接受禪讓,坐上那個位置,而如今已經快晚冬了,他卻還在去西涼的路上。
這也是明明為什麽還有那麽多地方值得去一趟,比如當初他曾去過的,這個身份的母族生活的地方,再比如他也可以去看看當初平掉的西蜀,如今變成了什麽模樣?蠻族和漢人相處的情況有改善麽?當初他提拔的那位鄔縣令,有沒有真的幹出一番政績?
再比如,去看看楊岢。
但想了想,還是不去打擾了,楊岢現在的日子很平靜,做著他力所能及的事,沒有依靠楊溥或者顧懷的名頭胡作非為,娶了個喜歡的女子,幾乎定居在了蜀地,他的日子一定是很幸福也很美滿的,不要再讓攪動風雲的自己再給他帶去些煩惱了。
顧懷這麽想著,靜靜看著風景。
腳下這條蜿蜒於絕壁間的棧道,是蜀地血脈伸向西涼的最後一根倔強觸須,從這裏開始,帝國的糧秣、鹽鐵、乃至維係秩序的意誌,都將艱難地跋涉在這片被風沙反複雕琢的貧瘠土地上,車輪滾動在粗糙的石板路上,發出單調而執拗的轆轆聲,碾碎了關隘內最後一絲屬於蜀地的溫存喧囂,守關的魏軍士卒,甲胄上凝結著薄霜,眼神銳利如鷹,無聲地查驗著通關文牒,肅殺之氣與關外的蒼涼融為一體。
馬車駛過關隘,仿佛穿過一道無形的界碑。身後的青翠蔥蘢被徹底關在了門內,眼前的景象再無遮攔。
天地驟然變得無比空曠,也無比寂寥。
冬日裏的西涼,像一幅用枯筆焦墨潑灑出的巨大畫卷,目之所及,是連綿起伏、線條硬朗的荒丘與戈壁,無邊無際,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那片與鉛灰色蒼穹交融的模糊地帶,稀疏、低矮、葉子早已落盡的灌木叢,如同大地上凝固的黑色汙跡,在寒風中瑟瑟抖動。偶有幾株虯勁扭曲的胡楊,枝幹如鐵,倔強地刺向天空,樹皮皸裂,訴說著與風沙搏鬥的千年滄桑,大地是單調的赭黃,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被風揉碎的雪沫,露出底下貧瘠的砂石,空氣幹燥得仿佛能吸走肺裏最後一絲水汽,混雜著塵土、枯草和某種岩石被烈日暴曬後特有的、冷冽的腥氣。
官道變得模糊不清,常常被風沙掩埋,又頑強地被往來的車轍重新犁出痕跡,路上行人稀少,多是裹著厚厚皮襖、包著頭巾的商隊駝馬,沉默地跋涉,駝鈴聲在空曠中顯得格外單調悠遠,帶著一種穿越時間的疲憊,偶有驛站孤零零地矗立在視野盡頭,土坯壘砌的矮牆,破敗的旗幡在風中獵獵作響,像曠野中掙紮的孤魂。
“這地界...”王五咂咂嘴,望著那幾乎一成不變的荒涼,“還是那樣鳥不拉屎,人煙稀得跟禿子頭上的毛似的,少爺,你說當初大魏打下這片地方,圖啥?種不了幾顆糧食,養不了多少牲口,除了沙子就是石頭。”
顧懷的目光投向遙遠的地平線,那裏,一輪巨大的、渾圓的落日正緩緩下沉,它不再是蜀地或江南那種溫潤的橘紅,而是呈現出一種熔金般的、近乎刺眼的赤銅色,毫無遮攔地將餘暉潑灑在無垠的大地上,長河是沒有的,隻有幹涸的河床如同大地的傷疤蜿蜒其中,但那“長河落日圓”的雄渾意境,卻在這片更為原始、更為粗獷的天地間,被放大到了極致一種近乎悲壯的蒼涼與空曠。
“圖它是一條路,”顧懷的聲音很平靜,被風送出去老遠,“一條咽喉要道。”
趙吉不知何時也湊到了車窗邊,眼睛裏映著那輪巨大的落日,接了一句:“咽喉...通哪?”
“通西域,通高原,通更遠的西邊,”顧懷的手指輕敲著窗欞,“蜀地是糧倉,江南是錢袋,北境是熔爐,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命,西涼...天生就不是產糧養人的地方,它的命脈,在‘通’字上。”
王五皺起眉頭:“通?就靠這些駱駝隊?能頂多大用?北境那邊一個工坊賺的,怕是頂得上十支駝隊!”
“眼下自然頂不上,”顧懷收回目光,看向官道旁一處殘破的烽燧遺址,夯土剝落,隻剩下半截倔強的骨架指向天空,“但咽喉之所以是咽喉,不在於它本身有多粗壯,而在於它是必經之地,斷了它,再強壯的身體也會窒息。”
他頓了頓,似乎在整理思緒,也似乎在描繪一個未來的輪廓:
“你看這驛站,雖破,卻是商隊歇腳、補充水源的所在,未來,沿著這條商道,需要更多這樣的點,不,是更大的‘點’堅固的堡壘,囤積貨物的倉場,供駝馬休整的圍欄,駐紮精銳的軍鎮,它們會像釘子一樣,楔在這條路上,過往的商隊,無論是西域的香料、玉石、駿馬,還是中原的絲綢、瓷器、鐵器,在這裏停駐、交易、繳稅、補充給養...這就是西涼未來的食糧。”
“稅?”王五眼睛一亮,隨即又抽了抽嘴角,“可這路上能有幾個錢?風吹日曬的,收點辛苦錢罷了。”
“現在少,是因為路還不夠通,不夠穩,敢走的人還不夠多,”顧懷歎息一聲,“等北境徹底安穩,江南的海船鋪滿大洋,這條路上的東西,會多到你想象不到,更重要的是,它連著吐蕃殘部盤踞的高原。”
魏老三的眼中精光一閃:“吐蕃...王爺,您要...”
“打不打,何時打,是後話,”顧懷語氣沉穩,“但路必須先通到它的鼻子底下,這些驛站、堡壘、軍鎮,就是伸出去的觸角,是釘在它門前的樁子,商隊往來,傳遞的不止是貨物,還有消息,更有威懾,讓高原上那些散落的人知道,大魏的眼睛,日夜都盯著他們,讓他們習慣依賴這條路,習慣大魏的存在,等真要動刀兵時,這條路,就是運送甲胄糧秣、支撐大軍前出的脊梁。”
“可那些吐蕃人,好像挺老實的啊?”
“那隻是因為他們沒能統一,”顧懷說,“自從唐末,吐蕃被一戰打掉百年國運,這一兩百年間,那些散落的部落都在封閉中廝殺,甚至主動拒絕和外界交流,但如果,如果高原上出現了一個統一政權,類似於西夏,那麽他們想養活更多人口,想擁有更多金銀,擺在他們麵前的選擇是什麽?”
趙吉思考了一下:“西域,西夏,或者...大魏。”
“對了,吐蕃那裏的地勢太高,難以發展,封閉起來靠著宗教和皇權把子民當奴隸一般奴役固然可行,但終究還是要到對外擴張那一步的,”顧懷輕輕搖頭,“唐朝時大唐與吐蕃的衝突就是最好的例子,由不得我不提前想一想這些。”
他指向落日沉下的方向,那裏是大漠更深處,也是通往傳說中豐饒西域的方向:
“西涼貧瘠,但它守著通往金山銀海的門戶,未來,它不必自己長出金子,它隻需要成為收取過路費、提供庇護、維持秩序的那隻手,商稅,過關稅,倉儲費,護衛費...聚沙成塔,足以養活這片土地,也足以支撐帝國向更西處延伸的力量,同時,它也是懸在高原頭頂的磨刀石,是帝國西陲最堅實的盾與最鋒利的矛尖。”
“大魏必須重建並牢牢掌控河西走廊!要設立大型官營市集,吸引西域、天竺、乃至大食的商隊,鼓勵漢商西出,用我們的絲綢、瓷器、茶葉,換回他們的金銀、寶石、良馬、珍稀物產。更要設立驛站、補給點、護衛所,確保商路安全、便捷,讓這條黃金商道,真正成為滋養大魏的血脈之一!西涼各州府,尤其是敦煌、酒泉、張掖這些節點,便是這血脈上的樞紐,依靠商稅、過路費、服務行商,足以養活一方,甚至比單純種地更富庶!”
馬車在愈發昏沉的暮色中前行,車輪碾過砂石,發出單調而堅韌的聲響,遠處,一座依托著殘破古堡修建的魏軍軍鎮輪廓在暮靄中顯現,幾點昏黃的燈火倔強地亮著,如同釘在這片蒼茫大地上的幾枚星火。
王五聽得眼睛發亮:“這買賣好!坐地收錢!可比種地來勁兒多了!”
“不止於此,”顧懷繼續道,“更要守!守國門,守商路,在金城(蘭州)、涼州(武威)、乃至敦煌,駐紮精銳邊軍,依托地形,構築堅固堡壘群,屯田養兵,操練不輟,同時,利用西涼地廣人稀、民風彪悍的特點,招募當地健兒,組建‘安西都護府’直屬的騎兵與戍卒,熟悉高原作戰,既能巡邊震懾吐蕃,又能為商隊提供武裝護衛,軍鎮與商鎮,相輔相成。”
他頓了頓:“當然,最好不要發展到需要西征那一步,大魏起碼需要休息...十年,十年間不能掀起任何規模龐大的戰爭,這樣才能不影響北境與江南的發展,也能讓天下的老百姓都緩口氣,所以我不是不想征草原,是不能征;而吐蕃這個遲早會變成威脅的地方我也不是不想去管一管,隻是管不了。”
顧懷看向窗外飛速掠過的、越來越稀疏的村落和越來越開闊的荒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峻:“至於西夏...夏則是個聰明人,他借大魏之勢複國,也深知這國祚如沙上築塔,歸還河套,全力助戰,便是他遞出的投名狀。西夏能存在多久,取決於它能否當好大魏西陲的屏障與商路的幫手,若安分守己,專心經營河西走廊西段,替大魏擋住更西邊的風沙和可能的威脅,那麽保留一個恭順的國號,維持十幾二十年的體麵,並非難事,但如果有不軌之心...”
顧懷沒有說下去,隻是眼神如西涼的風,瞬間變得銳利冰寒,車廂內一時寂靜,隻有車輪碾過沙石的“沙沙”聲和窗外呼嘯的風聲。
王五縮了縮脖子,嘟囔道:“西夏應該沒這種膽子...不過少爺,你說這西涼以後就靠做買賣和當兵吃飯了?那...種地的呢?我看這一路過來,村子少得可憐,地裏也沒啥莊稼。”
“綠洲之地,如銀川平原,依舊要精耕細作,那是西涼難得的糧倉,需重點經營,能自給一部分最好,其餘地方,廣種耐旱的牧草、苜蓿,發展畜牧,牛羊馬匹,既可供給軍需,皮、毛、乳、肉亦可貿易,至於不適合耕種放牧的戈壁沙磧...”顧懷的目光投向遠處地平線上隱約起伏的、光禿禿的山巒,“之前我已經通知過朝廷的工部,有一批官吏工匠組成的勘探隊已在此活動多時,西涼地下,未必隻有黃沙。煤、鐵、乃至可能存在的銅、玉、鹽礦...都是財富,未來,或許可以效仿北境,在條件適宜的地方,設立專門的礦場和匠作區,就近冶煉、加工,供應軍需和築路所需,隻是此地缺水,環境更為惡劣,需要格外謹慎,規模也難與北境相比。”
他輕輕籲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瞬間被風撕碎:“總而言之,西涼的道路,在於‘專一’,專司通衢,專精戍衛,專營商賈,輔以畜牧與有限工礦,它不必像江南那般繁華似錦,不必像蜀中那般倉廩充實,更不必像北境那般煙囪林立,它隻需做一把牢牢楔在西北邊陲的鑰匙,一把鋒利堅韌的刀,一條流淌著黃金與信息的河,守得住,通得暢,便是它對大魏最大的功勳。”
趙吉聽得入神,小臉上滿是思索,王五則咂咂嘴:“聽著是挺明白,可這窮山惡水的,要搞成那樣,得往裏填多少銀子、多少人命啊?比修蜀道還難!”
“難,也要做,”顧懷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分量,“前人鑿空西域,置河西四郡,難道就不難?漢武唐宗能為之,現在為何不能?這是在開拓萬世的基業!眼下難,是為後世子孫鋪就不難之路,西涼穩,則西域安;西域安,則高原懾;高原懾,則中原腹地可高枕無憂,專心向東、向南、向海!這盤棋,西涼雖偏,卻是不可或缺的。”
車廂再次陷入沉默,顧懷不再言語,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地勢越發平坦開闊,村落幾乎絕跡,隻有零星的、低矮的烽燧殘骸點綴在廣袤的荒原上,像大地沉默的傷疤,風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沙塵和枯草,形成一道道旋轉的、灰黃色的塵柱,在天地間肆意狂舞,天空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渾濁的灰黃色,低低壓著,將遠處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片蒼茫混沌之中。
一種難以言喻的空曠與寂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溢開來,浸透了車廂的每一個角落,長河尚未見,落日亦無蹤,但這天地初開的蠻荒與浩渺,已足以讓人心生敬畏,亦感到自身的渺小。
在這片亙古的蒼黃裏趕路,時間的流逝仿佛也變得模糊而緩慢,顧懷靠在車廂壁上,閉上眼,蜀地的安寧,江南的喧囂,汴梁的暮氣,北境的繁忙,大海的腥鹹...一路走來的景象在腦海中飛速掠過,最終,卻定格在一張小小的、總是沒什麽表情的臉上。
莫莫。
那個在山林間拽著他衣角、認真地聽他說故事的小丫頭;那個在破茅屋裏就著一點油燈光亮、笨拙地為他縫補破舊衣裳的小侍女;那個固執地守著家、把每一文錢都數得清清楚楚、隻盼著他平安歸來的莫莫...已經分開太久了。
啊,原來已經那麽久了。
顧懷放下車簾,隔絕了那鋪天蓋地的蒼黃,車廂內光線黯淡下來,隻有窗縫透進的微光勾勒出他沉靜的側影,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光滑的紫檀木扶手,那觸感卻猛地將他拽回記憶深處某個濕漉漉的江南雨夜。
撿到莫莫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天氣,但空氣是濕冷的,帶著江南特有的、黏膩的陰寒,他剛從一場白蓮教叛軍引起的混亂中脫身,疲憊不堪,身無分文,像條喪家之犬走在泥濘的鄉間小道上。
然後,他看到了蜷縮在路旁屍堆角落裏的那個小身影,瘦得像根豆芽菜,頭發枯黃打結,小臉髒兮兮的,隻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像受驚的小獸,警惕又茫然地看著他,她懷裏死死抱著一根刺破了她手的棍子,好像那個東西能給她安全感一樣。
他當時自己都朝不保夕,而且世道也教會了他什麽叫做別同情心泛濫,但鬼使神差地,他越走就越覺得不舒服,全身都不舒服,最後他淋著雨歎了口氣,走了回去,然後把懷裏僅剩的、捂得半溫的半塊餅遞了過去。
那雙眼睛裏的警惕與茫然瞬間被巨大的、難以置信的渴望淹沒,她幾乎是撲過來搶過去,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他蹲在旁邊,看著她小小的、嶙峋的脊背因吞咽而劇烈起伏,心裏第一次湧起一種奇異的、酸澀的責任感,就像在路邊撿到隻髒兮兮的小狗,想著在這他媽的亂世裏,至少得讓這小東西活下去。
後來山林流浪的那段日子是灰色的,但也是溫暖的,以前看荒野求生節目的經驗沒想到有一天還真能派上用場,直到有一天顧懷和莫莫走到半山腰,踩中了獵戶的陷阱,然後被那個同樣震驚的老獵戶領回了家。
直到老獵戶死在了山裏的某個角落在那之前顧懷覺得自己和莫莫一直在那裏生活下去也不錯。
獵戶留下的小屋漏風漏雨,那年冬天冷得像冰窖,莫莫總是能找到些枯枝敗葉,笨拙地生起一小堆火,火光映著她專注的小臉,她話很少,像個沉默的小影子跟著他,他出去找吃的,她就守著那堆火,把破瓦罐裏的雪水燒開,等他回來,有一次他受了點傷,她一聲不吭地翻出不知哪裏撿來的破布條,沾著熱水,笨拙又固執地給他擦拭傷口,小手凍得通紅,他看著她低垂的睫毛,那專注的神情,仿佛那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夜裏冷,兩人擠在鋪著幹草的木板上,她總是下意識地往他這邊靠,小小的身體蜷縮著,汲取一點點可憐的熱量,他有時給她講些模糊記憶裏的故事,她總是聽得極認真,眼睛亮晶晶的,那是他們流浪生活中唯一的亮色。
後來春暖花開,吃完了食物,顧懷帶著她下山,走進了那個像桃花源一樣的村子...直到後來在江南那座小城安定下來,有了那間破茅屋,莫莫簡直把那地方當成了寶,她開了兩塊小小的菜地,每天精心侍弄,手指沾滿泥土,小臉曬得微紅。
她學會了用最少的錢買最糙的米,把每一文錢都數得清清楚楚,藏在牆縫的瓦罐裏,寶貝得不行,他拿著幹各種活掙的錢回來,她總會露出難得的、小小的笑容,把溫在灶上的、寡淡的雜糧粥端出來,那時日子依舊清苦,但多少有了“家”的輪廓,夏天,她會從井裏打上涼沁沁的水,看著他咕咚咕咚喝下去,眼睛彎彎的;秋天,她會收集落下的桂花,曬幹了,藏在小小的布包裏,整個茅屋都彌漫著若有似無的甜香,那是顧懷來到這個冰冷世間後,第一次嚐到“安穩”的滋味,帶著煙火氣和桂花香。
她總在她身邊,從撿到她的時候開始,顧懷習慣了自己身後總跟著道小小的影子,他可以和她說一些莫名其妙傳出去會被人當成瘋子的話,也可以在她麵前完全沒有絲毫掩飾自己的黑暗麵,他總是想也許世道會一直好不起來,而流浪也不可能一直繼續下去,也許未來某一天他就會像這一路見到的那麽多的屍首一樣,默默死在路邊。
但至少莫莫會記得他來過。
那如果莫莫也和他一起死在這世道裏呢?
那記不記得意義都不大了。
可從進了蘇州開始,離開就成了常態,去打白蓮教,去京城,去北境...每一次,莫莫都隻是默默幫他收拾那個小小的行囊,動作仔細得過分,仿佛要把所有的擔憂和不舍都疊進那幾件衣服裏,她從不說什麽挽留的話,隻是站在門口,看著他走遠,小小的身影在晨光或暮色裏,凝固成一個沉默的守望點。
他回頭時,總能對上那雙眼睛,他知道,無論他走多遠,經曆多少凶險,那個破茅屋裏,總有一盞微弱的燈火為他亮著,總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等著他,那是他疲憊靈魂唯一的錨點,直到...有一天,她丟了。
不,是一群人為了拂過,而他為了更大的棋盤,為了所謂的“大局”,默許甚至推動她走向了那個不屬於她的位置西夏的國主。
“少爺!”王五的聲音打斷了顧懷沉湎的思緒,車簾被掀開一角,顧懷抬眼望去。
前方,官道在一處背風的穀地變得清晰了些,一座明顯是新近加固過的魏軍軍鎮扼守著要衝,夯土的寨牆高聳,箭樓巍然,上麵“魏”字大旗在狂風中獵獵作響,軍鎮外,一支約百人的騎兵肅然列隊,甲胄鮮明,刀槍在灰暗天光下泛著冷硬的寒芒,他們並非迎賓的儀仗,而是帶著邊境駐軍特有的、審視與戒備的氣息,為首的將領身材魁梧,麵龐被風沙刻蝕得棱角分明,眼神銳利如鷹,遠遠望見顧懷的車駕,便策馬迎上數步,於馬上抱拳,聲音洪亮穿透風聲:
“末將涼州軍司主將周猛,奉軍令,在此迎候靖王殿下!前方已入涼州地界,末將率本部精騎,護送殿下!”
顧懷微微頷首,隔著車窗示意知曉,軍鎮的出現,以及這支精銳的護送騎兵,無聲地提醒著他此行的另一重身份大魏的靖王,即將君臨天下的新主,這身份像一層無形的盔甲,瞬間覆蓋了他片刻前因回憶而柔軟的心緒。
“有勞。”顧懷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外麵,帶著一種屬於上位者的沉穩。
車輪再次滾動,加入了這支肅殺的騎隊,馬蹄踏在黃沙大漠上,發出沉悶而整齊的聲響,與車轍聲、風聲交織,更添幾分邊境的肅穆與沉重。
趙吉好奇地打量著窗外那些沉默如鐵的魏軍騎兵,又看看遠處更加荒涼、仿佛連生命力都被風幹了的戈壁,王五和魏老三則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氣氛驟然變得不同了。
顧懷的目光掠過那些年輕士兵被風霜吹得皸裂的臉頰,掠過他們緊握長槍、指節發白的手,他想起了當年來這裏的時候,看到的肅殺氣氛要重許多,那時候西夏還沒拂過,西涼還和遼境接壤,這裏隨時有可能成為國戰的第二戰場然而後來就不用再用人命填滿這漫長的邊境了。
他又想起北境戰場上那些衝鋒的身影,想起了清池工坊裏揮汗如雨的工匠,想起了蜀道峭壁上掙命的民夫...這天下,總是有人在負重前行,用血汗、用性命維係著某種秩序,而他,即將成為那個執掌這秩序、決定無數人命運的人,這份責任,沉重得讓他有時喘不過氣。
他答應了趙吉,讓他出海,去看美洲;他默許了趙瑾降爵為國公,鎮守糧倉;他規劃了西涼未來的通衢與戍衛之路;他即將整合這個龐大而疲憊的帝國...每一步,都關乎億萬黎庶,可在這西涼凜冽的風中,他心底最深處叫囂的,卻隻是一個簡單得近乎奢侈的願望接回他的莫莫,那個在山林間、在破茅屋裏,用笨拙的沉默和無言的等待,給了他最初溫暖和“家”的感覺的小侍女。
他沒有把她推開,但她明顯感覺到了什麽夏則需要一麵旗幟,一個名分,哪怕心知肚明莫莫並非真正的西夏皇族血脈,他也需要一個“公主”來凝聚人心,完成複國的夙願;而當時的顧懷,需要西夏在西線牽製遼國,需要這份助力,於是,他默許了,他甚至在帶氣離開西涼之前,還親自對莫莫說了那些話,那些關於責任、關於大局、關於等待的話。
他記得當時莫莫的反應,沒有哭鬧,沒有質問,她隻是低著頭,看著自己有些不合適的宮裝,沉默了許久,然後,她抬起頭,那雙總是映著他身影的眼睛裏,第一次蒙上了一層他看不懂的、遙遠的東西,她點了點頭,聲音輕得像歎息:“...知道了,顧懷。”
那一刻,顧懷感覺有什麽東西被硬生生從他生命裏剝離了,比戰場上的刀傷更疼。
後來,她成了西夏名義上的國主,他收到過幾封來自興慶府的“國書”,措辭生硬而官方,蓋著陌生的西夏印璽,他能想象出她握著筆,笨拙地模仿著那些拗口的詞句,旁邊或許還有夏則派來的文官指點,那不再是他的莫莫寫的信,隻有一次,在信紙的末尾,一行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與前麵工整字跡截然不同的墨跡,像是不小心滴落的墨水,又像是她偷偷寫下的:“這裏的桂花也很香。”
幾個字,瞬間擊穿了顧懷所有的盔甲,讓他幾乎握不住那張輕飄飄的紙,江南茅屋前那棵小小的桂樹,秋日裏彌漫的甜香,她小心翼翼收集花瓣的樣子...洶湧的思念和巨大的愧疚,幾乎將他淹沒。
她一直在等,像過去每一次那樣,沉默地等著,隻是這一次,距離更遠,身份更高,等待也變得更加渺茫和苦澀。
不要讓她再等下去了。
顧懷在心裏對自己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