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八章 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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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剛過,乾清宮。
顧懷睜開眼。
視線先是落在頭頂那繁複得令人窒息的蟠龍藻井上,金龍猙獰,爪牙賁張,仿佛隨時會撲噬而下,厚重的明黃錦被壓在身上,帶著沉水香和某種新織錦緞特有的氣味,和以往他熟悉的那些剛剛睡醒時的感覺大相徑庭。
他坐起身,動作帶著一絲宿醉般的遲緩,殿內溫暖如春,地龍燒得極旺,空氣裏彌漫著若有若無的龍涎香氣,卻驅不散那股深浸骨髓的幽深與冷意,殿門無聲滑開一道縫隙,冷冽的晨風趁機湧入,卷動帳幔,也帶來一絲微弱的、宮牆外更鼓敲打殘夜的餘音。
沒有宮女環繞,隻有沐恩領著兩個低眉順眼、大氣不敢出的年輕宦官,捧著早已備好的盥洗用具與朝服,無聲地侍立在厚厚的織金地毯邊緣,如同幾尊沒有生命的泥塑。
水是溫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草藥清氣,顧懷掬起一捧,潑在臉上,冰冷的觸感刺得皮膚微微一緊,也讓他眼中最後一點混沌徹底消散,他接過沐恩奉上的細葛布巾,隨意擦去水漬,動作間還帶著長年軍旅生涯所衍生出的一種近乎本能的利落與這繁複宮廷格格不入的利落。
接下來是更衣。
那件昨日在太廟震懾了百官的玄黑龍袍再次被捧出,大魏織造局百年來的技藝似乎在這件龍袍上達到了巔峰,內襯依舊是玄色雲錦深衣,金線暗繡的星辰雲紋在燭光下幽微流轉,當那件主體玄黑、盤踞猙獰金龍的帝王常服披上他肩頭時,殿內的空氣似乎都沉重了幾分,沐恩的手指因過分緊張而微微顫抖,係著腰間的玄玉帶扣時,動作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這位新皇。
最後,是佩劍。
七星龍淵。
顧懷伸出手,指尖拂過那冰冷的劍柄,停頓了一瞬,昨日緊握傳國玉璽時那沉甸甸的、跨越千年的窒息感似乎還殘留在掌心,他沉默地將這柄懸於腰側按道理來說,早起上朝的帝王實在沒什麽必要佩劍,就算是以武功取得天下的皇帝,也隻會用輕巧未開刃的儀劍來彰顯自己的武德,像顧懷這樣時刻佩劍,彷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些什麽的皇帝,或許從三皇五帝以來,也是頭一個。
“陛下,時辰快到了。”沐恩躬著身子,低聲說。
顧懷沒應聲,隻是走到巨大的落地銅鏡前,鏡中人一身玄黑,麵容冷峻,眉宇間那道因多年征伐而刻下的銳利線條,在龍袍的映襯下更顯深刻,也平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孤峭與沉鬱,腰間的龍淵劍鏽跡斑駁,與嶄新威嚴的龍袍形成一種刺眼的對比,卻又奇異地融合出一種鐵血而滄桑的帝王威儀,他靜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那雙深潭般的眸子裏,倒映著燭火,也倒映著無邊空曠的殿宇,沒有登基的意氣風發,隻有一種被命運推至絕頂、俯瞰深淵的冰冷審視。
半晌,他轉身。
“走。”
......
卯時正,太極殿。
這座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核心的嶄新殿堂,在經過數輪的整修與擴建後,已經擁有了足以配得上作為如今這個帝國權力中心的體量,穹頂高闊,巨大的金絲楠木柱撐起一片令人窒息的肅穆空間,殿內早已被無數宮燈映照得通明透亮,金碧輝煌。
鍾鳴三響,百官入殿。
黑壓壓的冠冕袍服分列兩班,鴉雀無聲,每一個官員都垂手肅立,頭顱微低,目光死死盯著腳下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麵,仿佛要將那冰冷的紋路刻進心裏,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銀,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滯澀感,連殿外呼嘯的北風似乎都識趣地收斂了聲響。
昨日太廟那山呼海嘯的“萬歲”聲猶在耳畔,今日站在這象征著權力巔峰的紫宸殿上,麵對那位以玄黑龍袍和鏽跡帝劍宣告登基的新皇,百官心頭翻湧的卻是更為複雜的情緒敬畏、忐忑、揣測、豔羨、失落,還有一絲對新朝氣象的茫然。
“嗚”
皇帝上朝的雅樂在太極殿內響起,殿內百官身軀齊齊一震,頭垂得更低,脊背繃得筆直。
陛下臨朝!!!”
沐恩立於丹陛一側,用盡全力發出尖利悠長的唱喏,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激起陣陣回音。
所有人的心髒仿佛在這一刻被無形的手攥緊,目光,無數道或明或暗、或敬畏或窺探的目光,如同實質的箭矢,瞬間聚焦向那丹陛之上、垂落的明黃色珠簾。
珠簾微動。
一隻穿著玄色龍紋厚底朝靴的腳,沉穩地踏出珠簾的陰影,踩在冰冷的禦座台基之上。
顧懷的身影完全顯露出來,玄色龍袍在無數宮燈的映照下,仿佛吞噬著所有視線,唯有袍身上那條盤踞的金龍,隨著他的步伐在幽暗中起伏遊動,腰間的七星龍淵,劍鞘上的斑駁鏽跡在輝煌燈火下無所遁形,如同凝固的烽煙與血痕,無聲訴說著他踏過的屍山血海,他麵無表情,緩緩掃過下方那片俯首的冠冕海洋,那目光並不銳利逼人,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壓力,仿佛能看透每一個低垂頭顱下翻騰的心思。
窒息!
絕對的窒息感瞬間攫住了整個太極殿!
大魏的朝會,顧懷不是沒有參加過,雖然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征戰,而且爵位升得實在太快,導致沒有經曆過大部分人進入朝堂,位列朝班時的忐忑緊張,但當初,他也是作為站在文武官員隊列裏的一員,來參加這主導著整個帝國走向的朝會的。
然而此刻,他卻是以另一種身份,另一種入場方式,站到了百官麵前。
直到這一刻,一些哪怕親眼目睹了禪讓大典,也猶然不願意承認,大魏的皇帝已經換了個人的官員,也隻能看著那道身影走到龍椅前,一手按在龍椅那光滑卻透著寒氣的扶手上,一手自然地搭在龍淵劍柄上,沉默片刻後轉身坐下,然後連呼吸都停滯了幾分。
那玄衣如墨的身影,那腰懸鏽劍的沉默,那掃視時無形的威壓...完全沒有任何初登帝位的局促與不安,有的,隻是習慣。
就好像有些江山和責任,已經扛得太熟練了一樣。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之聲驟然炸響!如同積蓄已久的洪水衝破堤壩,聲浪排山倒海,衝撞著高大的殿柱和厚重的穹頂,震得琉璃瓦似乎都在嗡嗡作響,百官不用跪拜,隻需躬身,從龍椅望下去,隻見無數身影俯首,無數翻湧的思緒、心思,都被掩埋在了這山呼的萬歲聲下。
“平身。”
顧懷微微抬手,虛虛一按,然後撐住側臉,讓朝會自然地進入了流程。
如果有當初遼廷的官員在此,似乎便能感歎出聲,這一刻的顧懷...與那位棋差一著的遼帝,真的太像了。
“謝陛下!”又是一陣衣袍摩擦、環佩輕響的窸窣聲,百官依序起身,垂手肅立,殿內恢複了那種令人屏息的寂靜,隻剩下無數道目光,聚焦在丹陛之上那玄色的身影上。
沐恩立於丹陛一側,展開一份明黃卷軸,尖細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初承大寶,仰賴天地眷佑,祖宗庇蔭,並念諸臣戮力同心,共襄國是。值此新朝肇基,萬象更新之際,特行封賞,以彰勳勞,以勵來茲!”
新皇登基後的封賞開始了。
“谘爾楊溥,乃三朝元老,國之柱石。秉性忠貞,德高望重。先帝在時,輔弼帷幄,功在社稷;朕於潛邸,亦多蒙教誨,受益良深。然卿年事已高,積勞成疾,屢次懇請骸骨歸鄉。朕雖心實難舍,然體恤老臣,不忍強留。特晉為太師,賜金萬兩,錦緞千匹,準予告老還鄉,頤養天年。望卿歸鄉後,善加珍攝,福壽綿長。欽此!”
楊溥已經告老還鄉,這其實更像是恩旨,對朝堂的權利格局並無什麽影響,更何況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楊溥與這位新帝的關係,這份極盡恩榮卻無實權的恩旨,合乎所有人的預料,百官連眼皮都未多抬一下。。
“谘爾李仁,”沐恩的聲音再次響起,“忠心體國,勤勉王事,學識淵博,老成謀國。自入閣以來,夙夜匪懈,協理陰陽,於國事多有裨益。特晉為文華殿大學士,加太子太師銜,領內閣首輔大臣,總攬機務,輔弼朕躬。望卿恪盡職守,不負朕托。欽此!”
來了!真正的重頭戲!
殿內仿佛被投入了一塊無形的巨石,死寂的空氣泛起漣漪,無數道目光,或震驚、或嫉妒、或難以置信、或鄙夷不屑,瞬間聚焦在李仁那微微佝僂的身影上。是他?那個在舊朝內閣中素以“和光同塵”、“明哲保身”聞名的李仁?那個在靖王崛起過程中緊緊依附、被視為“牆頭草”、“老油條”的李仁?竟然是他,登上了文官集團的巔峰——內閣首輔?!
楊溥告老,盧何任北平行省樞密院主使,內閣首輔的位置,會落到誰身上?事實上在今天這道旨意念出來之前,不少人都覺得,以顧懷過往的性格,李仁這種在內閣一混就是幾十年的老油條,怎麽也不可能真正握實首輔的權柄,如今代行首輔職責,說不定過兩天就得被貶回鄉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還真是他?那個在舊朝內閣中素以“和光同塵”、“明哲保身”聞名的李仁?
許多自詡清流、才幹卓著或出身顯赫的官員,心中瞬間湧起強烈的酸澀與不忿沒天理了!
首輔!內閣首輔!幾乎就相當於大魏的丞相,這個投機者,這個在舊朝末期給楊溥打雜的人,今日竟一步登天,站在了文官集團的巔峰!怎能不讓人眼紅心熱?
“臣!臣李仁”就算早已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但巨大的狂喜仍瞬間衝垮了李仁的理智防線,他猛地跪倒在地,聲音哽咽,帶著哭腔:“叩謝陛下天恩!陛下知遇之恩,臣萬死難報!臣必當肝腦塗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陛下隆恩於萬一!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官看著這一幕,目瞪口呆。
說句實話,大魏不對,前魏百年國史,不是沒出現過唯唯諾諾混日子的首輔,但無論再怎麽說,像李仁這樣,初登首輔之位就毫無讀書人氣節卑躬屈膝表忠心的。
那還真是頭一個。
怎麽,顧懷作為新帝登基,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原本作為製衡皇權存在的內閣?內閣首輔都在朝堂上旗幟鮮明地朝著新帝下跪,那其餘閣老...朝堂百官...
然而顧懷卻顯然不打算探詢一下百官繁雜的心思,他的目光甚至並未在李仁身上過多停留,就轉向武將班列。
那裏,李易一身素色軍服,身姿挺拔如鬆,眉宇間那道疤痕在殿內光線下顯得格外深刻,眼神沉靜,不卑不亢。
“李易。”
“末將在!”李易跨步出列,甲葉微響,抱拳躬身。
卿坐鎮中京,隔絕草原,如國之砥柱,功在社稷,”顧懷的聲音裏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晉爾為鎮軍將軍,加太子少保,仍總督中京道及北境邊務,提督軍務,節製諸軍,拱衛北疆。”
鎮軍將軍不是大魏武職的終點,但“總督中京道及北境邊務,提督軍務,節製諸軍”的權柄,已然是北境軍方,不,應該是大魏軍方的首位人物,這既是對李易沉穩持重、坐鎮國門能力的最大肯定,也在向百官昭示,草原的威脅遠未解除,而龍椅上的新帝也從未把覆滅遼國當成北方戰事的結束。
“末將李易,謝陛下隆恩!必當恪盡職守,保境安民,不負聖望!”
接下來便是一眾追隨顧懷北伐的將領,升官的升官,晉爵的晉爵,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應該算是新朝的“從龍之臣”,因為北境軍功集團才是毫無保留地擁戴著顧懷,是顧懷掌控兵權、震懾四方的基石,顧懷登上帝位,這每一次封賞,都在強化著北境軍功集團在朝堂上的分量。
顧懷的目光又落到文官隊列中的沈拓身上。
這位禦史,嚴格來說和顧懷的交集並不多,甚至於可以說,在當初京城保衛戰落幕後,沈拓寫出那份《順民伐遼安國疏》之前,他在朝堂上甚至都不怎麽引人注意,所以無論是誰都沒想到居然會是他首倡北伐,從此掀開了魏遼國戰的新篇章而在那之後,這位禦史素以剛直聞名,在朝中也算清流中堅,楊溥更是將他視為未來朝堂裏不可或缺的官員,一番培養,便能是顧懷登基之後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朝堂中堅人才。
“都察院左僉都禦史沈拓。”
“臣在!”沈拓應聲出列。
“晉卿為都察院左都禦史,掌風憲,肅綱紀,朕望卿持身以正,秉公執法,為百官之鏡,肅清吏治,以正朝綱。”
“臣沈拓,領旨謝恩!必不負陛下重托,以風骨報國,以赤心諫君!”
這道任命,讓不少清流官員精神一振,眼中燃起希望新帝登基,並未一味任用私人,仍看重風憲清流,或許...新朝吏治可期?
封賞並未結束,原兵部尚書周廷玉加太子少傅,入閣參讚機務,兵部侍郎任彬擢升兵部尚書,原河北幕府司法署署長鄔弘方提刑部左侍郎,原河北幕府農政署署長鄭功任戶部右侍郎,禮部尚書入閣...一道道旨意,將新朝的權力格局清晰地雕琢出來,玄黑龍袍下的顧懷,沉默而精準地落子。
幕府並入朝廷的進程,終於隨著顧懷登上帝位而完成,而一眾追隨顧懷已久的臣子,也終於可以在朝堂上大展拳腳最難得的是,顧懷在安置親信、分潤權力的同時,並沒有一味信任親近之人,反而是對一些素來清廉、政務能力出眾的舊朝老臣也頗為器重,這倒是讓許多擔憂新帝年輕,會不會將整個朝堂大換血的官員們暗鬆了一口氣。
總算,總算是沒出當年遷都時那樣的事來...如今在場的人可有不少還記得,這位新帝當初提起屠刀時,到底有多可怕。
一份份旨意就這樣展開又念完,最後,當又一份旨意就此展開,沐恩猛地一愣,然後就下意識地看向了龍椅上的顧懷。
“不要看朕,”顧懷淡淡地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