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一章 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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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平二年,仲夏。
    鉛灰色的海潮,仿佛凝固了千萬年的絕望,終於被船首撞開一道渾濁的豁口。
    “海鷂號”如同一條被巨浪蹂躪了千百遍的破麻袋,**著、顫抖著,將布滿鹽霜和藤癬的殘破船舷,重重靠上那片粗糲的棧橋,棧橋簡陋得近乎原始,幾根巨大的圓木深深打入淺灘,上麵鋪著未經精細處理的厚木板,邊緣還帶著樹皮的毛刺,它從一片被匆忙砍伐出的空地邊緣探出,連接著後方那片更高、更堅實的土地。
    空氣裏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濃烈海腥、陌生植物辛辣清香、雨後泥土腥氣以及遠處密林深處隱約飄來的腐爛氣息的味道,這味道霸道地鑽入每一個剛剛踏上這片土地的人的鼻腔,瞬間蓋過了船艙裏積鬱數月、令人作嘔的汗臭、嘔吐物和黴變的混合氣味。
    死寂。
    一種劫後餘生、夾雜著巨大茫然和本能敬畏的死寂,籠罩了甲板上所有還能站立的人。
    陳守業幾乎是癱軟著被水生拽下跳板的,腳掌踏上堅實、微涼的土地,那觸感讓他膝蓋一軟,若非水生死死架住,他幾乎要跪倒在地,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茫然四顧。
    棧橋後方,是一片被暴力清理出的巨大空地,焦黑的樹樁如同猙獰的傷疤,密密麻麻地散布在泥濘的地麵上,訴說著開拓伊始的粗暴,空地邊緣,是難以想象的、高聳入雲的原始森林。那些樹木的形態詭異得令人心悸:樹幹筆直光滑,直刺鉛灰色的蒼穹,樹皮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灰白色,如同剝落的巨蛇鱗甲;巨大的樹冠並非層疊的枝葉,而是如同一把把撐開的、濃密到令人窒息的巨大綠傘,遮蔽了幾乎所有的天光,隻在縫隙間投下幽暗的綠影,空氣中那股清冽又帶著一絲辛辣的奇異芳香,正是源自這些巨樹。
    空地中央,矗立著一座用巨大圓木和粗糙石塊壘砌而成的簡陋營寨,寨牆高約兩丈,頂端削尖,幾座簡陋的木質箭樓歪歪斜斜地立在上麵,隱約可見穿著大魏海軍號衣的士兵在警戒,營寨中央,一麵巨大的黑龍旗在帶著鹹腥味的海風中獵獵招展,旗杆下,一塊巨大的、被特意保留的砂岩異常醒目,即使隔著老遠,也能看到那上麵用利器深深鐫刻著一個巨大的、殷紅如血的
    “魏”!
    趙吉當初曆經九死一生才刻下的字跡,如今成了這片蠻荒之地最醒目的燈塔,也是所有漂泊者心中唯一的錨點。
    營寨外,圍繞著幾排同樣簡陋但排列相對整齊的木屋,顯然是給後續抵達的官吏和匠戶居住,更遠處,靠近森林邊緣,則是一片更加混亂的窩棚區,炊煙嫋嫋,人影綽綽,那是之前幾批抵達的、持“丙等”特許狀的零星移民,整個營區,都籠罩在一種初生的、混亂的、卻又被無形鐵腕強行約束的秩序之中。
    “爹...爹!我們...我們到了!博安洲!我們自己的地!”水生激動得聲音發顫,緊緊抓著父親枯瘦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他年輕的眼睛裏充滿了對這片陌生土地的震撼,以及一種擺脫了海上地獄、終於觸摸到希望的狂喜。
    陳守業卻隻是茫然地點頭,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像漏氣的風箱,他貪婪地、大口地呼吸著這陌生卻不再顛簸的空氣,胃裏翻江倒海的感覺尚未完全平息,腳下的土地也仿佛仍在搖晃,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裏那張粗糙的“丙等壹柒叁”木牌,冰涼硌手,自己的地?在哪裏?眼前隻有無盡的蠻荒和那座冰冷森嚴的營寨。
    阿木爾一家緊隨其後踏上了棧橋。他高大的身軀在踏上土地的瞬間微微一沉,隨即穩如磐石,他銳利的鷹眼迅速掃過營寨、箭樓、木屋、窩棚區,最後落在那片幽深得如同巨獸之口的原始森林上,他解下背上沉重的皮囊,輕輕放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妻子烏雲其其格緊緊抱著小女兒其其格,臉色蒼白,長途暈船和未知的恐懼讓她顯得格外虛弱,十三歲的***則挺直了腰板,像一頭初臨陌生領地的小狼,警惕地打量著四周,右手下意識地按在腰間新磨的獵刀刀柄上,那道鞭痕在鉛灰色的天光下依舊刺目。
    阿木爾的目光與不遠處幾個同樣穿著破舊皮襖、眼神帶著草原氣息的漢子)交匯,彼此微微頷首,無聲的同盟在踏上新土的第一刻便已結成,他彎腰,抓起一把腳下微濕的泥土,在掌心用力撚開,泥土呈深褐色,帶著腐殖質的鬆軟和肥沃氣息,遠勝草原上那被風沙侵蝕的硬土,一絲難以察覺的、屬於獵手和牧民的滿意光芒,在他深陷的眼窩裏一閃而過。
    小其其格怯生生地從母親懷裏探出頭,她不懂什麽特許狀,隻知道腳下踩著的,不再是搖晃的船板。
    王石頭是最後一批下船的,他拄著那根沉重的棗木拐杖,僅存的左腳重重頓在棧橋木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在宣示自己的抵達,他身後的七八個老兵魚貫而下,個個眼神銳利,帶著久經沙場的戾氣和一種掙脫牢籠後的亢奮,他們腰間挎著刀劍,背上背著簡陋的行囊,裏麵裝著磨刀石、火鐮、幾塊幹糧和最重要的那張燙著金漆的“甲等零叁玖”特許狀。
    王石頭那隻獨眼冷冷地掃視著這片營地,營寨的簡陋、窩棚區的混亂、遠處森林的幽深,在他眼中非但不是威脅,反而激起了他沉寂已久的征服欲,這裏沒有真定府衙的規勸,沒有鄰居異樣的眼光,沒有夜複一夜啃噬靈魂的夢魘!這裏隻有蠻荒、可能的敵人,以及用刀鋒和力量就能劃定的地盤!他深吸一口帶著原始氣息的空氣,胸膛裏那股久違的、屬於戰場的熱血似乎重新開始奔湧。
    “石頭哥,這破地方,比當初打過的遼境還荒!”豁嘴啐了一口,臉上刀疤猙獰。
    “荒才好!”王石頭的聲音嘶啞低沉,“荒,才有地方讓咱們兄弟立棍兒!去問問,那管事的‘轉運使司’在哪兒!該咱們‘甲等’的章程,得先立起來!”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而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從營寨方向響起,緊接著,營寨那厚重的原木大門緩緩打開,一隊約二十人的士兵列隊而出,為首者身著大魏海外都督府的低階武官官服,神色肅穆,他們迅速在棧橋通往營寨的道路兩側肅立,形成一條簡陋的通道。
    一個身影,在數名親隨的簇擁下,緩步走出營寨大門,踏上了這片他曾經以生命為代價標記過的土地。
    趙吉。
    他已不再是當初離開錢塘江口時眼裏閃著興奮光芒的少年,也不是那個曆經艱辛才回到大魏的形容枯槁、衣衫襤褸的探險者,如今的他一身深青色的海外都督府同知官服,襯得他身形挺拔了許多,雖依舊清瘦,卻再無半分虛弱的痕跡,海風和烈日在他臉上留下了更深的古銅色印記,也刻下了超越年齡的沉穩線條,他的眼神沉靜依舊,卻少了幾分當初的執拗熾熱,多了幾分曆經生死、手握權柄後的深邃與內斂,腰間懸著一柄製式雁翎刀,步伐沉穩有力。
    他的出現,立刻吸引了所有剛剛下船、茫然無措的移民的目光,敬畏、好奇、希冀、恐懼...種種情緒交織在那些疲憊的臉上,陳守業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水生則激動地瞪大了眼睛;阿木爾微微眯起眼,草原人的本能讓他迅速評估著這位年輕官員的分量;王石頭拄著拐杖,獨眼銳利地審視著趙吉,評估著這位名義上掌控博安洲最高權力的“同知大人”的成色。
    趙吉走到那塊巨大的刻字砂岩前,停下了腳步,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個由他親手刻下、如今已深深烙印在這片大陸上的“魏”字,冰冷的岩石,粗糙的刻痕,帶著一種亙古的厚重感,順著指尖傳遞上來。
    他突然想起了他當初回到大魏之後,與叔父見的第一麵。
    ......
    京城,紫禁城,禦花園。
    時值深秋,禦花園內不複春夏繁盛,卻別有一番疏朗清寂的韻味,太液池水波不興,倒映著澄澈高遠的藍天和幾片如絮的白雲,殘荷的枯梗倔強地刺出水麵,留下水墨般的剪影,金黃的銀杏葉鋪滿了小徑,踩上去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顧懷一身玄色常服,未戴冠冕,隻以一根簡單的墨玉簪束發,負手走在前麵,他的背影在秋陽下拉得修長,趙吉落後半步,身著靛藍布衣雖已封“安王”,他卻依舊習慣這身象征解脫的平民裝束,隻是質地比出海前好了許多,他默默跟在叔父身後,目光落在顧懷肩頭被風吹起的一縷發絲上,心思卻如太液池水,看似平靜,深處暗流湧動。
    “吉兒,”顧懷的聲音打破了寧靜,依舊那麽溫和,他並未回頭,目光投向遠處幾株依舊蒼翠的鬆柏,“博安洲...那片大陸,感覺如何?”
    趙吉微微一頓,思緒瞬間被拉回那片金黃色的沙灘、詭異的巨樹森林、還有那勒石刻字時湧動的熱血與悲愴,他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是禦花園清冷的草木香氣,與博安洲那濃烈原始的氣息截然不同。
    “回叔父,”他斟酌著詞句,聲音沉穩,“廣袤無垠,遠超想象,沃土連綿,物產之豐,中原罕見,不過...亦險惡非常,風暴酷烈,水土迥異,更有未曾開化之土蠻,行蹤詭秘,性情莫測,非意誌堅韌、抱團協作,難以立足。”
    他頓了頓,補充道,“初至之艱辛,十不存三。”
    顧懷輕輕“嗯”了一聲,腳步未停,仿佛趙吉描述的並非九死一生,而隻是一段尋常的旅途見聞。
    “知道我為何將博安洲交予你,而非楊哲麽?” 顧懷忽然問道,聲音依舊平淡。
    趙吉心中微凜,楊哲...他負責西方那盤更龐大、更凶險的棋局,叔父此問,似乎意有所指。
    “吉兒...愚鈍。”趙吉謹慎回答。
    顧懷終於停下腳步,轉過身,秋日的陽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深邃的輪廓,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著趙吉的身影,裏麵沒有帝王慣有的審視與威壓,隻有一種純粹的、毫不掩飾的欣賞與...厚重的期望,那目光,像看著親手雕琢終於成器的璞玉,像看著雛鷹終於能獨自搏擊長空。
    “楊哲是刀,一把鋒利無比、卻也極易傷主的毒刃,他眼中隻有棋局,隻有勝負,隻有冰冷的‘利弊’,”顧懷的聲音不高,“博安洲不同,它是一片白紙,一個起點,一個需要用心血、而非僅用刀鋒去塗抹的未來,我要的不是一個被炮艦犁平的焦土,而是一個能真正承載我大魏子民、融匯四方血脈、成為帝國未來根基的新家園!”
    他的目光變得極其深邃,仿佛穿透了萬裏波濤,看到了博安洲那莽莽蒼蒼的未來圖景:“吉兒,你經曆過從雲端跌落塵埃,也經曆過從深淵爬回人間,你懂得珍惜,懂得平凡生命的重量,也懂得開拓所需的勇氣與堅韌,這片新土,需要一顆有溫度、有擔當、能容納百川的心去引領,而非一顆隻知算計的冰冷棋心。”
    顧懷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趙吉的肩膀。那手掌寬厚有力,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信任:“記住你刻下的那個‘魏’字。它不僅僅是宣示主權,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我要你在那片土地上,立下的不僅是營寨田壟,更要立起我大魏的‘仁’與‘序’,讓每一個踏上博安洲的大魏子民,無論來自江南還是遼東,無論魏人還是遼人,都能在那裏,找到一片真正屬於自己的、可以挺直腰杆活下去的土地!這,才是真正的開疆拓土,澤被後世!”
    秋風吹過,卷起幾片金黃的落葉,盤旋著落在兩人腳邊,顧懷眼中的期望如同實質,沉甸甸地壓在趙吉肩頭,也點燃了他內心深處某種沉寂已久的火焰,那一刻,他從一個“被放逐”的前帝,一個“僥幸生還”的探索者,真正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關乎帝國未來的重大意義。
    “侄兒...定不負叔父所托!” 最後,隻剩下深深一揖。
    ......
    回到現在。
    指尖離開冰冷的“魏”字石刻,趙吉眼中的深邃光芒一閃而逝,重新歸於沉靜,他轉過身,麵向棧橋旁黑壓壓一片、神情各異的新移民,海風鼓蕩著他深青色的官袍下擺。
    “諸位!” 趙吉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海風,瞬間壓下了所有的竊竊私語。
    無數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此地,便是博安洲!是爾等曆盡風濤、九死一生抵達的新家園!”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人群,在陳守業那茫然驚恐的臉上、在阿木爾那警惕沉靜的臉上、在王石頭那亢奮銳利的臉上,都停留了短暫的一瞬。
    “海外都督府博安洲轉運使司業已設立,本官趙平,忝為同知,總理博安洲一應開拓事宜,”他指了指身後的營寨和簡陋的木屋區,“此乃‘龍石堡’,博安洲第一處據點,亦是爾等暫時的棲身之所與律法依歸。”
    “朝廷《特許殖民律令》在此,即為鐵律!”趙吉的聲音陡然轉冷,“持‘甲等’特許狀者,可於使司登記,申領圈地勘界文書,自擇方向,深入內陸,建寨拓荒!但需謹記:所圈之地,需能實際占據經營;嚴禁同族相殘;所獲礦產珍奇,朝廷有優先之權;遇土蠻襲擾,可自衛,但不得擅啟戰端,需速報使司!違令者,嚴懲不貸!”
    王石頭那隻獨眼猛地亮起,如同餓狼嗅到了血腥。建寨!拓荒!自衛!這正是他想要的!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身後的豁嘴等人也露出興奮的神色。
    “持‘乙等’、‘丙等’特許狀者,”趙吉的目光轉向陳守業、阿木爾等絕大多數人,“使司將在‘龍石堡’外圍,劃出‘墾殖區’,爾等可向使司租借農具、糧種,按戶或聯戶申領地塊,開荒耕種,十年之內,免一切田賦,所產歸己!使司亦會組織人手,伐木築屋,采集漁獵,以工代賑,助爾等立足。”
    陳守業聽到“租借農具糧種”、“開荒耕種”、“所產歸己”時,死灰般的眼中終於燃起一絲微弱的光芒,種地...江南小縣,大部分人都是既耕且織,在被新的絲織行業風波擊垮之前,種地也曾是他最熟悉的事情之一,他太了解,無限的、能耕種的、產出全歸自己的土地,意味著什麽!
    他緊緊抓住了水生的手。
    阿木爾則更關注“采集漁獵”、“以工代賑”,草原人的生存技能,在這裏或許能找到用武之地,他看了一眼身邊的額爾德木圖等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此地非中原!”趙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嚴厲的警告,“水土迥異,瘴癘潛藏,毒蟲猛獸橫行,更有未曾開化之土蠻,藏於林莽深處!爾等初來,務必謹守使司號令,不得擅自深入險地!凡取水、伐木、采集,需結伴而行,攜帶器械!夜間嚴禁外出!”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掃過那些因疲憊和恐懼而顯得麻木的臉孔:“博安洲,是機會,更是挑戰!是沃土,亦是險境!是生是死,是富足是餓殍,皆在爾等自身!朝廷給了你們特許狀,給了你們立足之地,剩下的路,需用你們的血汗、勇氣和智慧去開拓!望爾等謹記‘魏’字在此,同心戮力,為我大魏,亦為爾等子孫,打下一片真正的基業!”
    “轉運使司下設‘戶曹’、‘工曹’、‘巡防營’,即刻起於營寨前辦理登記、分配居所、發放初至口糧!甲等特許者,登記後即可至‘戶曹’申領勘界文書!”
    話音落下,趙吉不再多言,轉身在親隨的簇擁下返回營寨,留下的是依舊茫然、卻仿佛被注入了一絲方向和力量的移民人群,以及這片等待著被血汗塗抹的、亙古蠻荒的大陸。
    接下來的日子,“龍石堡”如同一個巨大的蜂巢,在混亂與秩序的撕扯中高速運轉起來。
    陳守業和水生被分配到了“丙字區”最邊緣的一個窩棚,所謂的窩棚,不過是四根歪斜的樹枝支撐起幾片巨大的、散發著奇異氣味的樹皮,勉強遮蔽風雨,地上鋪著潮濕的草墊,便是床鋪,同住的還有另外兩戶同樣來自江南的流民,臉上都帶著和陳守業一樣的惶恐與菜色。
    使司的“工曹”組織了大規模的伐木和燒荒。陳守業第一次拿起沉重的斧頭,麵對那些灰白色、堅硬如鐵的巨樹時,幾乎無從下手,一斧下去,隻留下淺淺的白痕,震得他虎口發麻,水生年輕力壯,學得快些,但也累得氣喘籲籲,燒荒的景象更是駭人濃煙滾滾,遮天蔽日,火焰如同巨獸,吞噬著千年古木,劈啪作響的爆裂聲如同巨獸垂死的哀嚎,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清理出的焦黑土地上,散落著燒焦的樹幹和未曾燒盡的巨大樹根。
    使司按戶分發了小塊土地和一小袋據說是“耐旱高產”的陌生種子據說是剛剛從南洋尋得的,還有一把粗陋的鋤頭,陳守業看著眼前這片混雜著草木灰、焦炭和未曾清理幹淨樹根的“沃土”,再看著手中那幾粒陌生的種子,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幾乎將他淹沒,江南的水田精耕細作,這裏...這能種出東西嗎?
    他笨拙地揮舞著鋤頭,試圖翻動板結的、摻雜著大量未腐殖樹根的土地,沒幾下就累得腰酸背痛,手上磨出了血泡,更要命的是水土不服開始顯現,他上吐下瀉,渾身乏力,發起低燒,窩棚裏潮濕陰冷,缺醫少藥,隻有水生從使司領回的一點草藥熬成苦汁灌下去,陳守業躺在草墊上,聽著棚外呼嘯的風聲和遠處森林裏傳來的、不知名野獸的嚎叫,聞著窩棚裏彌漫的汗臭、藥味和泥土腥氣,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他的心髒。
    他覺得自己會死在這裏,死在這片陌生的、冰冷的土地上,連一塊像樣的墳地都不會有,他摸索著懷裏的“丙等”木牌,那曾經象征希望的冰冷木頭,此刻隻覺得諷刺。
    ......
    阿木爾一家和額爾德木圖、蘇合、巴根幾家遼人,憑借強壯的身體和草原人吃苦耐勞的本性,很快在“丙字區”站穩了腳跟,他們沒有急著去領那小塊貧瘠的墾殖地,而是將目光投向了使司組織的“以工代賑”伐木和采集。
    阿木爾那雙辨識百草的眼睛在這裏派上了大用場,他很快發現了幾種可以食用的、塊莖碩大的植物,還有一種葉片肥厚、汁液甘甜的灌木,他帶著***和額爾德木圖等人,避開那些顏色豔麗、氣味刺鼻的明顯毒物,深入森林邊緣,采集了大量可食用的根莖、果實和菌類,不僅解決了自家的食物短缺,還上交一部分給使司“工曹”,換取了額外的口糧和一些急需的工具幾把更鋒利的柴刀和一口小鐵鍋,這讓他們在普遍饑餓的“丙字區”顯得頗為“富裕”。
    使司“巡防營”組織人手狩獵時,阿木爾更是如魚得水,他的硬弓和精準的箭術,讓那些使用火銃卻準頭欠佳的大魏士兵刮目相看,他熟悉追蹤野獸的蹤跡,懂得利用風向和環境,在一次圍獵中,他射殺了一頭像小山般巨大、後肢強健、腹部有袋的灰色巨獸(袋鼠),這從未見過的獵物讓所有人震驚,也極大地鼓舞了士氣。阿木爾熟練地剝皮、分割,將最好的肉上交,自己留下了獸皮和一部分肉,那張布滿奇特褐色圓斑的柔軟獸皮,成了烏雲其其格縫製禦寒皮襖的材料。
    他利用換來的工具,改進了窩棚的結構,使其更堅固防風,他還帶著***,在窩棚附近設置了幾個簡單的陷阱,捕捉到了一些形似大老鼠、肉質尚可的小動物(袋狸),阿木爾心中盤算著:墾殖地要種,但絕不能隻靠那點地,這片森林和草原他觀察到了遠處似乎有開闊的草場,才是他們這些草原之民真正的獵場和牧場,他在等待機會,等待熟悉了環境,等待攢夠了資本,便要去尋找適合放牧的地方,實踐他心中那個“遼人牧場”的夢想,***跟在父親身邊,學習著一切生存技能,眼神中的野性和自信日益增長。
    ......
    王石頭和他的老兵兄弟們,在登記後第一時間就拿到了“戶曹”開具的勘界文書一張簡陋的、蓋著轉運使司大印的獸皮地圖,上麵粗略標注了“龍石堡”周邊已被探索過的區域和幾條主要河流的走向,一大片用朱砂圈出的、位於“龍石堡”西南方向約五十裏、靠近一條河流上遊的區域,被劃定為他們的“甲等”拓殖地。
    “黑石寨!”王石頭用他那柄厚背砍刀的刀尖,在獸皮文書上重重一點,獨眼中閃爍著光芒,“以後,那地界就叫‘黑石寨’!老子就是寨主!”
    他們沒有片刻耽擱,拒絕了使司提供的簡陋窩棚,帶著自己本就微薄的行囊和磨得鋥亮的刀劍,在“巡防營”一小隊士兵象征性的護送下,一頭紮進了茫茫林海。
    路途艱險遠超想象根本沒有路,隻有前人用刀斧勉強劈砍出的狹窄縫隙,參天巨樹遮蔽天日,藤蔓荊棘密布,腳下是厚厚的腐殖層和盤根錯節的樹根,濕滑難行,毒蟲防不勝防,一種細小的、近乎透明的飛蟲叮咬後奇癢無比,皮膚很快紅腫潰爛,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腐敗氣息和危險感,王石頭拄著拐杖,僅憑一條腿,在兄弟們的攙扶下,走得異常艱難,汗水浸透了衣衫,但他一聲不吭,眼神中的火焰反而越燒越旺。
    經過數日跋涉,他們終於抵達了那片標注的河畔穀地,地勢相對開闊,有水源,背靠一片石質山丘,易守難攻。
    然而眼前依舊是原始的蠻荒。
    “兄弟們!抄家夥!”王石頭一聲令下,老兵們爆發出壓抑已久的怒吼,砍刀、斧頭、甚至臨時削尖的木棍,都成了開路的武器,巨大的蕨類植物被砍倒,糾纏的藤蔓被斬斷,碗口粗的小樹被放倒,他們不需要精致的木工,隻求速度和安全,巨大的圓木被粗糙地削尖,深深打入泥土,圍成一個簡陋但足夠大的寨牆輪廓,圓木之間的縫隙用泥土、石塊和砍下的樹枝胡亂填塞,一座更加粗獷、帶著濃濃軍事堡壘氣息的瞭望木樓在寨子中央迅速立起,上麵掛起一麵用破布染黑、上麵用石灰歪歪扭扭畫著一個猙獰狼頭的旗幟黑石寨的旗!
    王石頭拄著拐杖,站在尚未完工的寨門前,望著眼前被強行撕開一小片光明的叢林,望著寨牆內熱火朝天、汗流浹背的老兄弟們,一股巨大的、掌控一切的豪情充斥胸膛,什麽夢魘,什麽幻痛,在這親手開拓的基業麵前,都變得微不足道,這裏,他就是王!這裏的秩序,由他手中的刀說了算!
    ......
    龍石堡,轉運使司衙署。
    但與其說是衙署,不如說隻是一座稍大些的木屋。
    趙吉站在一張巨大的、由數張獸皮拚接而成的簡陋地圖前,地圖上,“龍石堡”的位置被重點標注,幾條主要的探索路線或者說河流向四周延伸,其中一條指向西南方向的線路上,用朱砂點了一個點,旁邊寫著“黑石寨”,地圖上還有大片大片的空白,標注著“未探明”、“疑有土蠻”、“巨獸出沒”等字樣。
    一個身著低級武官服飾的巡防營隊正躬身稟報:“...王石頭部已抵達‘黑石’地域,正大肆砍伐,修築寨牆,動作甚快,其人手雖少,但皆悍勇老卒,紀律尚可,暫無騷擾其他移民之舉。隻是...其寨旗頗為凶戾,恐非善與之輩。”
    趙吉麵無表情,指尖在地圖上“黑石寨”的位置輕輕敲了敲,王石頭這類人,是雙刃劍,用得好,是開疆拓土的鋒利爪牙,能鎮壓土蠻,能拓展疆域;用得不好,便是無法無天的割據匪徒,破壞他試圖建立的“仁序”,他需要他們去啃最硬的骨頭,但也必須將他們牢牢框在《特許律令》的柵欄之內。
    “嚴密監視,但有越界之舉尤其是對持有乙、丙等特許狀移民的侵擾即刻回報,嚴懲不貸,”趙吉的聲音有些冷,“其寨成後,著‘戶曹’派員按律勘界,明確其‘甲等’範圍,立碑為記,告訴王石頭,他的‘黑石寨’,是我大魏博安洲的第一個甲等拓殖點,亦是未來西向開拓的前哨!朝廷的規矩,就是他的護身符,亦是懸頂之劍!”
    “是!”隊正領命退下。
    另一名文吏打扮的戶曹書辦呈上文書:“大人,這是今日各墾殖區匯總,水土不服者甚眾,病倒近三成,陳守業等幾戶病情較重,恐難支撐,所發‘玉黍’(玉米)、‘土芋’(土豆)種子,下種後出苗稀疏,長勢不佳,移民多不解其性,怨聲漸起,采集所得雖能勉強糊口,但難以持久,恐...恐今冬難熬。”
    趙吉眉頭緊鎖糧食!這是懸在龍石堡頭頂最鋒利的劍,海上運輸艱難,補給遙遙無期,移民水土不服,開荒效率低下,新作物種植失敗...這些問題,比土蠻的威脅更致命,他走到窗前,望著窩棚區升起的縷縷炊煙和那些在貧瘠土地上艱難勞作的身影,仿佛看到了那一張張絕望的臉,叔父“仁序”的期望與殘酷的現實,在此刻形成了尖銳的衝突。
    “傳令!”趙吉的聲音帶著決斷,“一,集中所有通曉醫理之人,無論軍民,成立‘醫寮’,全力救治病患,所需草藥,命巡防營加大采集力度,尤其注意尋找金雞納霜樹以治療瘧疾!二,工曹組織精幹匠戶,仿製江南‘曲轅犁’,改良現有農具,務必提高翻地效率!三,選熟悉農事之老農,成立‘勸農所’,專司教導移民辨識土性、種植新種之法!四,命巡防營組織更大規模狩獵,肉食優先供給病患及老弱!五,加派精幹小隊,沿河向上遊、下遊探索,尋找更大、更肥沃的衝積平原,並留意土蠻聚居地...必要時,可‘請’其勞力助我開荒!”
    最後一條,趙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請土蠻協助開荒”,在這蠻荒的殖民前沿,往往意味著最血腥、最直接的奴役,為了活下去,為了站穩腳跟,叔父期望的“仁”,有時不得不向冷酷的“序”低頭博安洲的開拓,注定要浸透汗水、淚水,也必將沾染無法洗刷的血汙。
    命令迅速傳達下去,龍石堡的機器在趙吉的意誌下,更加瘋狂地運轉起來,巡防營的精銳小隊開始深入更遠的未知區域,他們的任務不僅是探索,更是尋找“資源”肥沃的土地,以及...可供驅使的勞力,原始叢林深處,一場注定無法避免的衝突,正隨著大魏殖民者的腳步,悄然逼近。
    ......
    一個月後,黑石寨初具規模,粗獷的原木寨牆圍起了一片不小的區域,十幾座同樣粗糙但足夠遮風擋雨的木屋立了起來,中央的瞭望樓成了製高點,王石頭用嚴苛的軍法管理著這個小小的獨立王國,他們開始嚐試在寨子附近燒荒開墾小塊土地,同時依靠狩獵和采集補充食物,王石頭的獨眼和那把厚背砍刀,就是黑石寨最高的權威,他派人回龍石堡,要求“戶曹”盡快完成勘界定界,並申請一批鐵器農具和火銃火藥他需要更強的力量來鞏固地盤,威懾可能存在的土蠻,也為了將來圈占更大的地盤。
    阿木爾在一次跟隨巡防營的深入狩獵中,意外發現了一處距離龍石堡約三十裏、被群山環抱的寬闊穀地,穀地內水草豐美,流淌著一條清澈的小河,生長著一種低矮但極其茂盛、葉片肥厚的牧草,他敏銳地意識到,這可能是建立牧場的絕佳地點!他悄悄記下了路線,回到龍石堡後,立刻聯合額爾德木圖等幾家遼人,向使司“戶曹”申請,希望能集體申領那塊穀地作為他們“乙等”的聯合牧場,為此,他們願意上交之前狩獵采集所得的大部分盈餘作為“保證金”。
    陳守業在水生的悉心照料和“醫寮”那點可憐草藥的幫助下,奇跡般地熬了過來,雖然依舊虛弱,他看著水生用使司新發下的、稍好一些的鋤頭,在那片被反複翻整、施了草木灰的貧瘠土地上,勉強種活的一小片稀疏的“玉黍”苗,淚流滿麵,雖然苗情遠不如江南的水稻,但這抹綠色,是他在絕望深淵裏抓住的第一根救命稻草,他開始拖著病體,向“勸農所”的老農學習如何伺候這些陌生的莊稼,笨拙地除草、鬆土,眼神裏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屬於農夫的希望。
    夏末的一場暴雨過後,一條從西南方河流上遊漂下來的獨木舟,被巡防營的士兵在“龍石堡”下遊河灘發現,獨木舟上空無一人,但舟內散落著幾支製作粗糙、但明顯帶有某種獨特紋飾的木矛,以及一些吃剩的、形似牡蠣的貝殼,矛尖上,沾染著暗紅色的、已經幹涸的血跡。
    消息迅速報到了趙吉案頭。
    趙吉走到窗邊,望著鉛灰色的天空下,那片依舊籠罩在原始氣息中的廣袤大陸,墾殖區稀疏的綠色,窩棚區升起的炊煙,遠處黑石寨方向隱約傳來的伐木聲,以及眼前這份染血的報告...這一切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宏大、混亂、充滿生機也潛伏著無盡凶險的殖民初景。
    帝國的意誌,如同這南太平洋永不疲倦的潮汐,裹挾著無數像陳守業、阿木爾、王石頭這樣卑微而熾熱的靈魂,以不可阻擋之勢,重重地拍打在這片名為“博安洲”的亙古海岸線上,浪花碎去,留下的是汗水、淚水、血水浸潤的痕跡,以及一個正在被強行塗抹上“魏”字烙印的、全新的世界。
    鉛灰色的海潮,依舊在遙遠的天際線翻湧,預示著下一波承載著更多欲望與苦難的浪潮,正在洶湧而來。
    而博安洲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