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二章 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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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平二年,春,清明。
卡利卡特海岬堡壘的黑色玄武岩牆垛上,寒風如刀,割過人臉,帶著印度洋深處特有的、混合了香料與硝煙的鹹腥,一麵巨大的玄黑“魏”字龍旗,在凜冽的季風中獵獵狂舞,旗角拍打著冰冷的石壁,發出沉悶的啪啪聲響。
楊哲一身青衫,獨立於堡壘最高處的瞭望台。他雙手扶著冰冷的垛口,目光越過腳下繁忙喧鬧、檣帆林立的卡利卡特港,投向西方那片被正午熾烈陽光灼烤得泛起扭曲光暈的浩瀚海麵。
港口內,大魏的旗幟已非孤例,懸掛著阿拉伯三角帆的商船、本地土邦王公裝飾華麗的樓船、甚至幾艘船身線條剛硬、懸掛著陌生十字旗的佛郎機卡拉維爾帆船,在這座扼守印度西海岸咽喉的新興堡壘周圍遊弋、試探,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繃的張力,貿易的喧囂之下,是無聲的角力與冰冷的敵意。
“參議大人,”陳滄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帶著海風磨礪出的粗糲,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亢奮,他一身筆挺的玄黑鑲銀釘水師將官服,肩甲在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二次船隊主力已盡數抵港!定海號、七艘新造‘鎮海’級戰船、十二艘‘伏波’級、還有那八艘掛著‘海龍’、‘金錨’甲等特許狀的武裝商船,全數錨泊外港!糧秣、淡水、火藥、備用帆索,正日夜裝卸!隻待您一聲令下!”
楊哲沒有回頭,隻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頜,仿佛陳滄匯報的龐大力量不過是拂過耳畔的微風,他的視線死死鎖定在西方海平線上幾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小黑點那是佛郎機人的巡邏快船,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監視著卡利卡特的一舉一動。
“佛郎機人的反應?”楊哲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
“狗急跳牆!”陳滄咧嘴,露出一口微黃的牙齒,帶著幸災樂禍的狠厲,“自打咱們在這卡利卡特海岬立下釘子,斷了他們獨霸馬拉巴爾海岸的美夢,這幫紅毛鬼就沒消停過!半月前,他們駐果阿的總督阿爾布克爾克,派了個叫什麽‘德·索薩’的少校,帶著兩艘克拉克戰艦,堵在港口外水道,口出狂言,說什麽‘卡利卡特乃葡萄牙王國保護之港’,勒令我們拆除堡壘,交出炮台控製權,否則將‘用炮火維護基督世界的尊嚴’!”
“哦?”楊哲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並非笑容,倒像棋手發現對手走出一步意料之中的昏招,“然後?”
“然後?”陳滄嗤笑一聲,滿是刀疤的臉上肌肉抽動,“末將按您的吩咐,讓堡壘炮台所有重炮裝填實心彈,炮口全開,對準他那兩艘破船!‘定海’號帶著四艘‘鎮海’級,就停在他側翼,黑洞洞的炮口離他船舷不到兩百步!末將親自站在‘定海’號船艏,用那佛郎機通譯喊話:‘大魏海外都督府參讚楊哲大人有令:此水道乃大魏皇帝陛下親許之通衢,非爾等化外之邦可妄言封鎖!三息之內,不退者,視同宣戰!炮火無眼,沉船喂魚!’”
他學著當時凶狠的語氣:“那德·索薩的臉,當場就白了!紅毛變白毛!他船上的水手更是嚇得亂竄!僵持了不到半刻鍾,那兩艘船,夾著尾巴,掉頭就跑!屁都沒敢再放一個!哈哈哈哈哈!”
陳滄的笑聲在風中回蕩,帶著揚眉吐氣的快意。
楊哲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些佛郎機快船上,深淵般的眼底毫無波瀾,仿佛陳滄講述的隻是一場無關緊要的鬧劇:“虛張聲勢,試探底線罷了,阿爾布克爾克在果阿經營多年,豈會隻有這點伎倆?封鎖水道,恐嚇商旅,才是他的目的,他要用饑餓和恐懼,勒斷卡利卡特的脖子,逼薩摩林就範,孤立我們。”
“那…參議大人,我們何時啟航西進?總不能被他們堵在這港口裏當縮頭烏龜!”陳滄收斂笑容,語氣急切。龐大的二次船隊集結於此,每日消耗的糧秣銀錢如同流水,將士們求戰心切,更渴望著西方未知的財富與榮耀。
“縮頭烏龜?”楊哲終於緩緩轉過身,青衫下擺被風卷起,獵獵作響。他那雙枯寂的眸子掃過陳滄亢奮的臉,又投向港口內那如同海上森林般密集的桅杆,“急什麽?棋盤之上,有時靜待,比盲動更有力,佛郎機人想封鎖?那便讓他們封,傳令下去。”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
“一、自即日起,堡壘炮台晝夜警戒,瞭望哨加倍。凡懸掛佛郎機旗幟之船隻,膽敢進入港口外三裏警戒水域,無需警告,炮火覆蓋,擊沉為止!”
“二、命所有持甲等特許狀之武裝商船主,即刻來堡壘議事。告訴他們,佛郎機人欲斷我等西進之路,亦斷其財路。想發財,想在西邊那片流淌著黃金與香料的海域分一杯羹,就得出力。”
“三、放出消息:大魏船隊,高價收購一切關於阿拉伯海、波斯灣、乃至更西海域之精確海圖、水文記錄、港口情報、以及...佛郎機人據點兵力部署之消息。無論來源,無論手段,隻要有用,金銀、瓷器、絲綢,絕不吝嗇!”
“四、嚴密封鎖船隊最終目的地及啟航時間,除各艦主官及特許狀商船主外,泄密者,斬!”
一連串命令,冷酷而高效,陳滄心頭一凜,抱拳沉聲:“末將領命!”
堡壘內氣氛瞬間變得肅殺而忙碌,命令層層傳遞,號角聲低沉響起,很快,幾艘懸掛著猙獰海獸或金色船錨徽記的快船,載著那些背景深厚、眼神精明的武裝商船主們,駛向堡壘碼頭,堡壘陰暗的密室中,來自阿拉伯、印度甚至佛郎機控製區的形形色色“線人”,在沉甸甸的銀錠和精美的瓷器誘惑下,開始低聲講述、描繪、甚至出賣他們所知的西方秘密。
楊哲如同一隻盤踞在蛛網中心的冰冷蜘蛛,耐心地收集著每一縷信息,在腦中那張名為“瀚海”的巨大棋盤上,推演著對手可能的落子。
......
十日後,黃昏。
鉛灰色的厚重雲層低低壓在阿拉伯海上空,將最後一絲殘陽徹底吞噬,海風帶著更深的寒意和鹹腥,卷起渾濁的浪湧,拍打著船舷,發出沉悶的嗚咽,一支規模空前龐大的船隊,正以嚴整的楔形戰陣,破開墨綠色的波濤,堅定不移地向西行駛。
居中的,依舊是那艘如同海上堡壘的九桅旗艦“定海”號,其巍峨的船身投下的陰影,在暮色中如同垂天之雲,拱衛其左右的,是七艘體型略小但火力同樣凶猛的“鎮海”級戰船,新鑄的青銅重炮炮口在昏暗的天光下閃爍著幽冷的金屬光澤,再外圍,是十二艘機動性更強的“伏波”級戰船,如同警惕的獠牙,而更外圍,則是八艘懸掛著各色猙獰徽記的武裝商船,它們雖非正規戰艦,但裝備的火炮和凶悍的水手,使其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龐大的船隊保持著緊密的陣型,破浪前行,犁出的航跡在昏暗的海麵上拖出長長的、翻滾著白色泡沫的尾流。
“定海”號高聳的艉樓之上,楊哲憑欄而立,青衫在強勁的海風中緊貼身體,勾勒出清臒的輪廓,他手中舉著一架繳獲自佛郎機偵察船、經過大魏工匠改良的黃銅單筒千裏鏡,鏡筒緩緩移動,掃視著前方被暮色籠罩的、危機四伏的海域。
“參議大人,”陳滄的聲音帶著壓抑的興奮和一絲凝重,“瞭望哨確認!前方五十裏,就是佛郎機人扼守東西海道的咽喉霍爾木茲海峽!海峽入口兩側,皆有佛郎機人的石堡炮台!海峽內,至少有四艘佛郎機克拉克戰艦巡邏!***阿爾布克爾克,果然把看家本錢都押在這了!想卡死我們!”
楊哲放下千裏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深淵般的眸子在暮色中更顯幽暗。“卡死?那便碾過去。”
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風聲和海浪聲:“傳令:全軍進入戰備!所有炮位裝填鏈彈、葡萄彈!‘鎮海’級前出,左三右四,搶占橫頭!‘伏波’級緊隨其後,炮口鎖定海峽入口炮台!武裝商船,分列兩翼,聽號令自由射擊,專打敵艦帆索、甲板!‘定海’號居中策應,目標海峽中央,佛郎機旗艦!”
“末將得令!”陳滄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猛地轉身,嘶聲咆哮,命令通過旗語、號角、傳令兵,如同燎原之火,瞬間點燃了整個船隊!
“嗚嗚嗚!”低沉雄渾的戰號撕裂了海風的嗚咽,蓋過了一切聲響!
“升戰旗!落半帆!炮手就位!!”
“裝填鏈彈!快!!”
“火繩預備!檢查燧發機!!”
命令的吼聲在各個艦船上炸開,甲板上瞬間沸騰,無數赤裸著古銅色上身或穿著號衣的精壯炮手、水手瘋狂奔跑起來,沉重的炮門被轟然拉開,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獸蘇醒的獠牙,森然指向西方!鏈彈兩顆鐵球以鐵鏈相連,專毀船帆桅杆,和葡萄彈大量小鐵丸,殺傷人員,被迅速填入炮膛,炮手們緊張地調整著炮口仰角,火繩滋滋燃燒,散發出刺鼻的硫磺味,空氣瞬間被濃烈的戰意和硝煙氣息填滿!
船隊的速度並未減緩,反而在落半帆後,依靠強勁的西風和水手們奮力劃動的長槳,更加堅定地撲向那如同巨獸咽喉般的海峽入口,暮色中,霍爾木茲海峽兩側嶙峋山崖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崖頂之上,幾座用巨石壘砌的、十字旗飄揚的佛郎機堡壘,黑洞洞的炮口早已指向海麵!
幾乎在魏軍船隊進入射程的瞬間!
“轟!轟!轟!轟!”
海峽兩側的佛郎機炮台率先開火!橘紅色的火焰在暮色中猛然噴吐,沉重的實心鐵彈帶著淒厲的破空聲,如同隕石般砸向衝鋒的魏軍船隊,激起衝天的水柱,一艘衝在最前的“鎮海”級戰船左舷被一枚炮彈狠狠擊中,厚實的柚木船舷瞬間炸開一個巨大豁口,木屑混合著血肉橫飛,慘叫聲頓時響起!
“不要停!衝過去!炮台交給‘伏波’!”陳滄在“定海”號上嘶聲怒吼!
“目標左岸炮台!齊射!給老子轟平它!”負責左翼的“伏波”級指揮官聲如洪鍾!
“轟隆隆!!!”
早已蓄勢待發的六艘“伏波”級戰船右舷炮火同時怒吼!超過六十門重炮噴吐出代表死亡的烈焰,密集的鏈彈和葡萄彈如同死神的鐮刀,瞬間覆蓋了左岸那座最突出的佛郎機炮台,鏈彈旋轉呼嘯,狠狠抽打在石壘的垛口和炮位上,碎石、炮架、甚至人體殘肢被巨大的動能撕扯得粉碎飛濺,葡萄彈則如同暴雨般潑灑在炮台內部,將試圖反擊的佛郎機炮兵掃倒一片!左岸炮台的火力瞬間為之一窒!
與此同時,四艘體型龐大、船樓高聳的佛郎機克拉克戰艦,排成縱隊,氣勢洶洶地從狹窄的海峽內衝了出來!試圖用它們堅固的船身和側舷密集的火炮,將突前的魏軍“鎮海”級撞碎、轟沉!他們的船帆上,猩紅的十字旗在炮火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
“橫頭!搶到了!”陳滄興奮地一拳砸在船舷上!隻見左三右四共七艘“鎮海”級戰船,憑借更優的順風位和操船水手的精湛技藝,硬生生搶在佛郎機縱隊完成轉向之前,將艦身橫了過來!七艘巨艦的右舷,超過一百四十門重炮,黑洞洞的炮口,牢牢鎖定了正以脆弱側舷對著他們的佛郎克艦隊!
佛郎機旗艦“聖加布裏埃爾”號上,艦長卡布拉爾少校的瞳孔瞬間縮成了針尖!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不!轉向!快轉向!規避!!!”他的嘶吼聲被淹沒在下一刻震耳欲聾的炮火轟鳴中!
“開炮!!!”七名“鎮海”級艦長幾乎同時發出了毀滅的咆哮!
“轟隆隆隆隆!!!!”
天地失色!一百四十門重炮齊射的恐怖聲浪,瞬間壓倒了海峽兩岸所有的炮聲、風聲、海浪聲,整個海麵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劇烈地顫抖起來,橘紅色的火焰連成一片毀滅的光幕,無數鏈彈、葡萄彈、甚至沉重的實心彈,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如同鋼鐵風暴,瞬間將衝在最前的兩艘佛郎機克拉克戰艦徹底吞噬!
“哢嚓!”令人牙酸的斷裂聲密集響起!粗壯的主桅、副桅在鏈彈的絞殺下如同脆弱的蘆葦般紛紛折斷!巨大的帆布連同索具轟然坍塌,覆蓋了大半甲板!葡萄彈則如同地獄刮起的金屬颶風,橫掃甲板上一切站立之物!血肉橫飛!慘嚎震天!兩艘戰艦瞬間失去了動力和大部分戰鬥力,船體在巨大的衝擊力下劇烈傾斜,甲板上燃起熊熊大火,如同兩座漂浮在海上的煉獄!
“右滿舵!衝過去!接舷!接舷!”卡布拉爾少校睚眥欲裂,旗艦“聖加布裏埃爾”號和僅剩的一艘克拉克戰艦“信仰”號,憑借堅固的船體硬扛了幾發炮彈,帶著滿身創傷和熊熊怒火,如同受傷的瘋牛,不顧一切地撞向魏軍戰列!
“哼!困獸之鬥!”陳滄冷笑,“左邊,纏住那艘!‘定海’號,左舷炮準備!目標旗艦!鏈彈、葡萄彈!三輪急速射!送這紅毛鬼去見他的上帝!”
“定海”號龐大的身軀在海浪中沉穩地調整著姿態,左舷上下三層炮門轟然洞開!超過五十門重炮森然指向撲來的“聖加布裏埃爾”號!炮手們動作嫻熟,裝填速度驚人!
“放!”
“轟!轟!轟!轟!”
第一輪齊射!密集的鏈彈精準地抽打在“聖加布裏埃爾”號的主桅和帆索上,粗壯的桅杆發出不堪重負的**,巨大的風帆被撕裂成無數破布,葡萄彈則潑灑在甲板和船樓上,將試圖組織接舷戰的佛郎機水手掃倒一片,血霧彌漫!
“裝填!快!”
“轟!”第二輪齊射接踵而至!這一次,更多沉重的實心彈加入了合唱,碗口大的鐵球狠狠砸在“聖加布裏埃爾”號吃水線附近的船板上,堅韌的橡木被撕裂,冰冷刺骨的海水瘋狂倒灌而入,船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傾斜。
“不!上帝啊!”卡布拉爾少校絕望地看著自己心愛的旗艦迅速下沉,甲板上幸存的士兵如同下餃子般跳入冰冷的海水,他拔出佩劍,還想做最後的抵抗,一枚呼嘯而來的鏈彈精準地削過他的上半身,這位佛郎機海軍悍將瞬間化作一團爆開的血霧!
“信仰”號見旗艦沉沒,指揮官戰死,徹底喪失了鬥誌,升起白旗,試圖掉頭逃竄,卻被兩艘“伏波”級和一艘凶悍的“海龍”商船死死咬住,密集的炮火將其轟得千瘡百孔,最終也緩緩沉入渾濁的海水。
海峽兩岸殘餘的佛郎機炮台,在目睹了己方艦隊如同紙船般被魏軍恐怖的炮火撕碎後,徹底啞火,炮手們丟下火炮,驚恐萬狀地逃離了炮位。
戰鬥,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內結束,暮色徹底籠罩海麵,隻有燃燒的船隻殘骸和漂浮的碎片、屍體,證明著剛才的慘烈,海麵上彌漫著硝煙、血腥和焦糊的惡臭。
“傳令,打掃戰場,救治落水者無論敵我,修複損傷,船隊保持陣型,穿越海峽!”楊哲的聲音在“定海”號艉樓響起,平靜得仿佛剛剛碾死的隻是幾隻螞蟻。
“是!”陳滄領命,隨即又有些遲疑,“參議大人,那些佛郎機俘虜...還有炮台抓到的...”
楊哲的目光掃過海麵上掙紮的落水者和被拖上甲板、滿臉驚惶的佛郎機俘虜:“佛郎機人熟悉阿拉伯海,熟悉更西的航道,也熟悉他們自己人的據點,這些都是活地圖。”他頓了頓,嘴角勾起那抹令人心悸的弧度,“告訴那些掛著甲等特許狀的商船主們,這批‘熟悉航路與敵情的特殊勞力’,價高者得,所得銀錢,三成上繳都督府,七成歸捕獲船隻。”
陳滄瞬間明白了楊哲的用意用俘虜本身,來支付武裝商船參戰的報酬,同時將這批燙手的“戰利品”轉化為對西進有用的“資源”!既省去了處置的麻煩,又刺激了那些商船主下次更賣命!他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但更多的是對楊哲手段的歎服。
“末將明白!”
命令傳達下去,那些武裝商船主們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眼睛瞬間亮了!活生生的佛郎機俘虜,熟悉西方航路和據點,這可是無價的情報來源!更是可以向後方炫耀的“戰利品”!競價聲在彌漫硝煙的甲板上此起彼伏,很快,數百名垂頭喪氣的佛郎機俘虜就被瓜分一空,如同貨物般被押解上各艘商船。
船隊碾過燃燒的殘骸和漂浮的屍體,如同衝破一層無形的枷鎖,緩緩駛入了狹窄的霍爾木茲海峽,兩岸險峻的山崖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陰影,楊哲站在船艏,望著前方豁然開朗、被星月微光照亮的波斯灣海域,深淵般的眼底,那名為“棋局”的火焰,無聲地燃燒起來。
霍爾木茲的炮聲,是宣告,也是入場券西方的棋盤,大魏,正式落子了。
......
波斯灣的冬日陽光,帶著一種奇特的、幹燥而溫暖的味道,灑在繁忙的阿巴斯港,這座依托天然深水良港興起的城市,是波斯帝國(薩法維王朝)麵向海洋的重要門戶,也是阿拉伯海貿易網絡上的璀璨明珠,椰棗樹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白色石灰岩砌築的房屋和喧鬧的市集上,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香料、皮革、駱駝糞便和一種獨特的、焚燒某種樹脂的甜膩香氣。
然而,今日的阿巴斯港,氣氛卻與往日不同,港口最外側的深水區,七艘如同海上堡壘般的大魏巨艦森然錨泊,玄黑的“魏”字龍旗在湛藍的天空下獵獵招展,黑洞洞的炮口無聲地宣示著力量,碼頭上,一隊隊身著玄黑鑲銀釘皮甲、手持燧發火銃的大魏水師士兵肅立如林,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周圍好奇、敬畏、甚至帶著一絲恐懼的人群。他們與本地波斯總督衛兵那華麗的袍服和彎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港口總督府內,一場氣氛微妙而緊張的會晤正在進行。
裝飾著華麗波斯地毯和鎏金壁燈的大廳裏,阿巴斯港總督,一位留著濃密黑須、頭戴鑲嵌綠鬆石纏頭、身著金線刺繡錦袍的波斯貴族米爾紮·侯賽因,正努力維持著臉上的熱情笑容,但眼底深處卻充滿了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他身後,幾位本地大商人和部落酋長同樣神情複雜。
坐在他對麵的,正是楊哲,陳滄按刀侍立在他身後,眼神如鷹。
通譯用流利的波斯語轉述著楊哲的話:“...尊敬的總督閣下,我大魏皇帝陛下,胸懷四海,誌在通商睦鄰,共享太平,阿巴斯港扼守波斯灣門戶,位置衝要,繁華富庶,我朝船隊途徑此地,無意冒犯,隻為尋求一處友好之港,補充淡水食物,修葺船隻,並與貴國互通有無,共襄海貿盛舉。”
米爾紮·侯賽因擠出一個笑容,撫胸行禮:“尊貴的大魏特使閣下,您的船隊如同天神的座駕,令人敬畏!阿巴斯港歡迎遠道而來的朋友!港口、市場、淡水和工匠,都將為貴船隊敞開!願**保佑我們的友誼!”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帶著試探,“隻是...貴國船隊如此龐大威武,又裝備著如此...眾多的神威銃炮,不知...是否有其他使命?佛郎機人那邊...”
“佛郎機人?”楊哲端起麵前鑲嵌寶石的銀杯,淺淺啜了一口當地特產的玫瑰露,語氣平淡無波,“一群不知天高地厚、妄圖阻隔海路、獨霸貿易的強盜罷了,在霍爾木茲,他們試圖用炮火迎接我們,如今,他們的炮台和戰艦都已經沉沒,大海之上,阻礙大魏通衢者,便是此等下場。”
輕描淡寫的話語,卻讓米爾紮·侯賽因和他身後的眾人臉色微變,倒吸一口涼氣!霍爾木茲的戰況,他們早已通過商旅的隻言片語有所耳聞,但此刻從這位大魏特使口中得到證實,其震撼力依舊無與倫比!強大的佛郎機艦隊,竟然真的被這支東方船隊摧枯拉朽般摧毀了!
“至於其他使命...”楊哲放下銀杯,深淵般的眸子直視著米爾紮,“確有一事,想與總督閣下商議。”他微微側頭示意,一名書記官立刻上前,將一份蓋著海外都督府大印的文書,恭敬地呈給米爾紮。
“此乃《大魏與阿巴斯港通商互惠條約》草案,”楊哲的聲音依舊平穩,“核心隻有三條:其一,大魏商船、艦隊,享有在阿巴斯港自由停泊、補給、貿易之權,貴方需提供便利與安全保障。其二,我朝需租借港口西側那片臨海荒地,用以修築貨棧、商館及小型維修船塢,租期九十九年,租金,象征性,白銀兩千兩。其三...”
楊哲的目光緩緩掃過米爾紮和他身後那些明顯掌控著本地奴隸貿易的大商人,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弧度變得意味深長:
“...凡懸掛大魏旗幟之特許商船,享有在貴港購買‘契約仆役’之優先權。我朝開拓新土,需大量勞力開墾荒地、修築道路、挖掘礦藏。此等‘仆役’,無論其出身何地,隻要身強力壯,服從管束,我大魏商行,皆願以公平價格購入。當然,一切交易,需在貴方監督下,遵循當地律法進行。”
“契約仆役?”米爾紮微微一怔,隨即眼中閃過一絲商人特有的精明光芒!他身後的幾個大奴隸販子更是呼吸瞬間急促起來!大魏人...要買奴隸!而且是大規模地購買!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金礦!
波斯灣沿岸,乃至更南方的東非海岸,奴隸貿易本就是一項古老而利潤驚人的生意。阿拉伯商人、波斯商人、甚至本地部落酋長,都將擄掠和販賣人口視為重要的財源。以往,奴隸的主要買家是阿拉伯半島的貴族、奧斯曼帝國的宮廷和種植園,以及少量被佛郎機人轉運到更遙遠的地方。如今,一個需求更龐大、出手可能更闊綽的新買家出現了!
“這...特使大人,購買‘契約仆役’自然可以商議!阿巴斯港本就是自由之港!”米爾紮臉上的笑容真誠了許多,“隻是不知,貴國所需數量幾何?對‘仆役’有何具體要求?價格方麵...”
“數量?”楊哲輕輕敲了敲桌麵,“多多益善。強壯、健康、年輕者為佳。價格,隨行就市。我大魏商行,不缺金銀,隻缺勞力。總督閣下可放心,凡促成此等‘勞務輸運’者,我海外都督府,自有厚報。”
“勞務輸運”...楊哲用了一個冰冷而精準的詞,將血腥的奴隸貿易包裹上了一層“契約”和“開拓所需”的外衣。米爾紮心領神會,臉上的笑容幾乎要溢出來:“好!好!特使大人快人快語!此事包在本督身上!條約之事,亦好商量!好商量!”
他仿佛已經看到滾滾的金銀和來自大魏的珍貴絲綢、瓷器流入自己的庫房。
會談的氣氛瞬間變得“融洽”起來。細節的討價還價在觥籌交錯間進行。當楊哲最終在條約文書上簽下自己冷硬的名字,並蓋上海外都督府大印時,阿巴斯港西側那片荒涼的海灘,連同波斯灣規模龐大的奴隸貿易網絡,已然被納入了大魏西進的棋盤。
堡壘的基石,又多了一塊,而冰冷的鏈條,即將跨越重洋。
......
離開阿巴斯港,船隊沿著阿拉伯半島崎嶇的海岸線繼續南下,天氣愈發炎熱,海水的顏色呈現出一種深邃的寶石藍。繞過被稱為“世界之角”的哈豐角(瓜達富伊角),強勁的西南季風推動著船隊,駛入了更加浩瀚而陌生的海域印度洋的西部扇麵。
這一日,領航官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在“定海”號甲板上響起:“正前方!‘僧祇人之地’(東非)海岸!基爾瓦港!”
桅鬥上的瞭望哨也緊跟著嘶喊:“看到城鎮了!還有...佛郎機人的旗幟!”
船上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隻見海天相接處,一片鬱鬱蔥蔥的綠色海岸線蜿蜒展開,不同於印度或波斯海岸的幹旱,這裏植被茂盛,充滿熱帶生機。一座規模不小的濱海城鎮傍依著天然港灣而建,白色的阿拉伯風格建築在陽光下格外醒目,然而,在城鎮邊緣一處突兀的海角上,赫然矗立著一座用珊瑚岩和紅土壘砌的、懸掛著猩紅十字旗的佛郎機堡壘!黑洞洞的炮口,正警惕地指向海麵!
基爾瓦·基西瓦尼,這座曾經盛極一時的東非斯瓦希裏城邦,如今已淪為葡萄牙人在東非海岸最重要的據點之一,控製著黃金、象牙和奴隸貿易的命脈。
“傳令!落半帆!水師戰船前出!武裝商船跟進!保持警戒隊形!炮門開啟!”陳滄的聲音吼得嘶啞,船隊的氣氛瞬間繃緊,剛剛經曆過霍爾木茲海戰的將士們,眼中沒有絲毫畏懼,隻有冰冷的戰意和對財富的渴望。
“定海”號龐大的身軀緩緩靠近基爾瓦港,港口內,除了幾艘阿拉伯三角帆船和本地獨木舟,還停泊著兩艘佛郎機卡拉維爾戰艦,岸上,佛郎機堡壘的炮口隨著魏軍艦隊的移動而緩緩調整著方向,一些皮膚黝黑、隻圍裹著簡單布片的本地居民和穿著長袍的阿拉伯商人,聚集在碼頭或遠處的棕櫚樹下,用複雜而警惕的目光打量著這支突如其來的龐大艦隊。
就在船隊即將進入港口外錨地時,一艘懸掛著葡萄牙旗幟的小艇從堡壘方向駛來,艇上一名軍官揮舞著白旗,用生硬的阿拉伯語夾雜著葡萄牙語高聲喊話:“停船!表明身份!基爾瓦乃葡萄牙王國保護地!未經許可,任何武裝船隻不得入港!”
陳滄看向楊哲。楊哲微微搖頭,示意不必理會。船隊依舊保持著壓迫性的陣型,緩緩駛入港口,在距離佛郎機堡壘炮台最大射程邊緣下錨,沉重的鐵錨帶著巨大的轟鳴沉入清澈的海水。
“參議大人,是打還是談?”陳滄低聲問道,手按在刀柄上。
“打?為何要打?”楊哲的目光掃過岸上那座佛郎機堡壘,又掃過城鎮中心那些明顯屬於阿拉伯商人的華麗宅邸和清真寺的尖塔,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算計,“佛郎機人是狼,盤踞在此,強征重稅,壟斷貿易,視此地酋長與商人為羔羊;阿拉伯商人則是毒蛇,暗中操控,囤積居奇,同樣視本地土民為草芥,而我們...”
他頓了頓:“是更強大的掠食者,也是他們擺脫枷鎖的‘希望’,堡壘的炮口對著我們,堡壘裏的眼睛盯著我們,城鎮裏的耳朵豎著聽我們的動靜,這,就是機會。”
他轉頭對通譯吩咐:“派人上岸,以海外都督府參讚楊哲的名義,正式拜會基爾瓦的蘇丹(酋長)和本城最有威望的阿拉伯商會長老,告訴他們,大魏特使攜和平與貿易而來,願與基爾瓦真正的朋友,共商互利之道。至於佛郎機人...不必理會。”
通譯領命而去,很快,一艘小艇載著使者靠上了碼頭。
等待的時間並不長,不到一個時辰,岸上便有了動靜。一隊身著鮮豔服飾、手持長矛的本地武士護衛著一頂裝飾著彩色羽毛的肩輿,沿著通往碼頭的道路行來,肩輿旁,還有幾位身著考究阿拉伯長袍、頭戴白巾、神情嚴肅的長者步行跟隨,而佛郎機堡壘的方向,幾個軍官模樣的人站在垛口後,用千裏鏡死死盯著這邊,臉色陰沉。
使者返回“定海”號,低聲回報:“參議大人,基爾瓦蘇丹阿裏·本·哈桑和商會長老哈吉·奧馬爾,同意在蘇丹王宮會晤。”
“很好,”楊哲微微頷首,對陳滄道:“準備舷梯。帶一隊親衛,隨我下船。”
“末將領命!”
沉重的舷梯放下,楊哲率先邁步,踏上基爾瓦灼熱而堅實的土地,陳滄帶著二十名盔甲鮮明、眼神銳利的親衛緊隨其後。
蘇丹的王宮位於城鎮中心,是一座融合了阿拉伯與非洲本土風格的龐大建築群,由珊瑚岩砌築,雕刻著繁複的幾何花紋,會晤在王宮一處通風良好的巨大廳堂進行,基爾瓦蘇丹阿裏·本·哈桑是一位年約五旬、膚色黝黑、頭戴金冠、身著華麗絲綢長袍的長者,眼神中帶著長期受製於人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商會長老哈吉·奧馬爾則是一位精瘦的阿拉伯老人,眼神銳利如鷹,透著商人的精明與老辣,幾位本地部落酋長和阿拉伯大商人分坐兩側。
佛郎機駐基爾瓦指揮官,佩德羅·阿爾瓦雷斯上尉,竟然也帶著兩名全副武裝的衛兵,不請自來,坐在了蘇丹下首的位置,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傲慢與敵意。
“尊貴的大魏特使,”蘇丹阿裏率先開口,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謹慎,通譯將他的斯瓦希裏語轉成漢語,“基爾瓦歡迎遠方的客人,不知特使駕臨,有何見教?”
楊哲微微頷首,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尤其在佩德羅上尉那充滿挑釁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仿佛對方隻是空氣:“奉大魏皇帝陛下旨意,通好諸邦,宣示德化,共襄海貿盛舉。基爾瓦扼守東非黃金海岸,盛產象牙、黃金、香料,更是通往更西、更南大陸的重要門戶。我朝船隊欲在此建立友好商站,補充給養,並與諸位進行公平貿易。”
“公平貿易?”佩德羅上尉嗤笑一聲,用生硬的阿拉伯語插話,目光挑釁地看向楊哲,“蘇丹閣下,哈吉長老,不要被這些東方人的花言巧語迷惑!他們和那些貪婪的阿拉伯商人沒什麽不同!看看他們的戰艦!看看他們的火炮!他們想要的,隻會比我們更多!基爾瓦已經在葡萄牙王國的庇護之下,不需要第二個主人!我奉勸你們,立刻驅逐這些不速之客!否則...”
“否則如何?”楊哲的聲音陡然轉冷,打斷了佩德羅的叫囂,他甚至沒有看這位佛郎機上尉一眼,隻是平靜地注視著蘇丹阿裏和哈吉長老,“庇護?是指用炮台對準蘇丹的王宮?是指強征高達貨物價值五成的‘保護稅’?是指壟斷象牙、黃金貿易,隻給你們留下一點可憐的殘羹冷炙?還是指隨意抓捕你們的子民,販賣到遙遠的異鄉為奴?”
楊哲的每一句話,都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戳在蘇丹阿裏和在場本地酋長的心窩上!他們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眼中壓抑的怒火被點燃。哈吉長老等阿拉伯商人的臉色也陰沉下來,佛郎機人的壟斷,同樣嚴重損害了他們的利益。
佩德羅上尉勃然變色,猛地站起身:“你胡說!汙蔑!這是對葡萄牙王國的挑釁!”
“挑釁?”楊哲終於緩緩轉過頭,那雙深淵般的眸子第一次正眼看向佩德羅,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冰冷與漠視,如同在看一件死物,“霍爾木茲的炮台已經沉默,阿爾布克爾克的艦隊已經葬身魚腹,你,和這座小小的堡壘,又算什麽東西?”
“轟!”如同平地驚雷!整個大廳瞬間死寂!所有人都被這石破天驚的消息震得目瞪口呆!霍爾木茲失守?阿爾布克爾克艦隊覆滅?這...這可能嗎?但看著這位大魏特使那毫無波瀾的臉,看著他身後那些如同鋼鐵雕塑般肅立的士兵,再聯想到這支龐大艦隊恐怖的規模...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佩德羅上尉!他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後麵威脅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裏,再也說不出來!
楊哲不再理會這個麵如死灰的佛郎機人,目光重新投向蘇丹阿裏和哈吉長老,語氣恢複了之前的平淡,卻帶著更重的分量:“大魏所求,不過一隅之地,以利商旅。我朝陛下胸懷四海,無意於貴邦疆土。設此商站,非為掣肘,實為互利。佛郎機人能給的‘庇護’,是枷鎖;而大魏能給的友誼,是公平的貿易,是你們應得的份額,是...”他刻意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阿拉伯商人,“...通往東方那個比阿拉伯世界更龐大、更富庶市場的鑰匙!絲綢、瓷器、茶葉...你們想要多少,大魏的商船就能運來多少。”
巨大的誘惑!致命的離間!蘇丹阿裏眼中掙紮的光芒劇烈閃爍。哈吉長老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通往東方巨大市場的誘惑,對任何一個商人而言都是無法抗拒的!佛郎機人的霸道他們早已受夠,如今一個更強大、似乎也願意分享利益的東方帝國出現了...
“至於佛郎機人這座礙眼的堡壘...”楊哲的目光再次瞥向麵無人色的佩德羅上尉,嘴角勾起那抹令人心悸的弧度,“隻要蘇丹閣下和長老們點頭,我大魏船隊的炮火,很樂意替諸位清除這個毒瘤免費的。”
最後三個字,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你們不能!”佩德羅上尉驚恐地尖叫起來,他猛地拔出佩劍,試圖做最後的瘋狂,但陳滄的動作更快!一道寒光閃過!佩德羅的佩劍被陳滄的腰刀精準地格飛!冰冷的刀鋒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兩名佛郎機衛兵剛想動作,就被數支燧發火銃黑洞洞的槍口指住了腦袋!
“拿下!”陳滄厲喝。如狼似虎的親衛瞬間將佩德羅和他的衛兵繳械按倒。
蘇丹阿裏看著這一幕,看著哈吉長老眼中閃爍的精光,看著本地酋長們臉上壓抑不住的快意和期待,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猛地站起身:“尊貴的大魏特使!基爾瓦...願意接受大魏皇帝陛下的友誼!那座堡壘...就拜托貴軍了!”
哈吉長老也撫胸躬身:“阿拉伯商會,願與大魏通商,永結盟好!”
楊哲微微頷首,臉上依舊古井無波:“很好,合作愉快。”
他站起身,對陳滄道:“傳令各艦:炮口校準,目標佛郎機堡壘,三輪齊射,夷為平地。”
“末將遵命!”
半個時辰後,當楊哲在蘇丹和長老們的簇擁下走出王宮時,遠處的海角方向,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炮火轟鳴!密集的炮彈如同死神的鐵拳,狠狠砸在那座懸掛十字旗的堡壘上,堅固的珊瑚岩在恐怖的爆炸中如同紙糊般碎裂、坍塌,濃煙烈火衝天而起!象征著葡萄牙在東非霸權的據點,在魏軍艦隊絕對的火力碾壓下,轟然倒塌!
硝煙彌漫,宣告著一個舊時代的結束,和一個新時代血腥的開始,基爾瓦港,連同其背後廣袤而神秘的東非內陸,以及那條流淌著黃金、象牙和黑奴的貿易鏈條,正式向大魏敞開了大門。
......
基爾瓦港的硝煙尚未散盡,船隊補充了淡水和新鮮蔬果,並留下了部分人員籌建商站、轉運司,龐大的艦隊再次拔錨起航,目標直指更南方傳說中盛產黃金與象牙的索法拉地區(莫桑比克),以及環繞好望角通往大西洋的航線。
這一日,船隊航行至一片被當地人稱為“桑給巴爾之海”的遼闊水域,天空碧藍如洗,海風溫和,深藍色的海水下,隱約可見色彩斑斕的珊瑚礁,然而,在這片寧靜之下,一股令人作嘔的、混雜著排泄物、汗臭和絕望的氣息,卻隨著海風若有若無地飄來。
“參議大人!左前方發現船隻!形跡可疑!”桅鬥上的瞭望哨突然發出警報。
楊哲舉起千裏鏡望去,隻見左前方數裏外的海麵上,一艘體型不小、懸掛著佛郎機旗幟、但船型明顯是改造過的舊式克拉克帆船,正以一種奇怪而笨拙的姿態航行著,它的吃水線深得嚇人,船速緩慢,甲板上幾乎看不到什麽水手,船舷兩側的炮門緊閉,顯得異常安靜。
“武裝商船?”陳滄也看到了,眉頭微皺,“不像...吃水太深了,裝了什麽?”
“靠過去看看。”楊哲放下千裏鏡,下令。
“定海”號帶著兩艘“伏波”級,調整航向,迅速逼近那艘可疑船隻,隨著距離拉近,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越來越濃烈!甚至蓋過了海風的味道!同時,一種極其微弱、卻如同無數細針刺入耳膜的、壓抑的**和嗚咽聲,也隱隱傳來。
當距離縮短到不足一裏時,那艘船的甲板上終於出現了一些人影,幾個穿著肮髒皮外套、膚色駁雜的水手,驚恐地看著迅速逼近的龐然大物和那森然的炮口,慌亂地揮舞著手臂,似乎在大聲喊叫著什麽,還有人試圖升起更多的帆,但動作笨拙而絕望。
“傳令,發炮示警!勒令停船!”楊哲的聲音冰冷。
“砰!”一艘“伏波”級艦艏炮噴出火焰,一枚實心彈呼嘯著砸在可疑船隻前方數十丈的海麵上,激起衝天的水柱!
示警的炮聲如同喪鍾。那艘船上的水手徹底慌了神!有人試圖轉舵逃離,有人則絕望地跪倒在甲板上祈禱,船速更加緩慢。
兩艘“伏波”級如同離弦之箭,迅速包抄過去,用艦體攔住了它的去路,“定海”號龐大的身軀緩緩靠攏,投下的巨大陰影幾乎將那艘船完全籠罩,跳板放下,數十名全副武裝的大魏水兵在陳滄的親自帶領下,如同猛虎般躍上對方甲板!
短暫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抵抗後,甲板上的水手便被迅速製服,按倒在地,而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正是從船艙深處洶湧而出。
“打開艙門!”陳滄捂著鼻子,厲聲喝道。
沉重的艙門被士兵們用撬棍和刀柄猛地砸開!
刹那間,一股難以形容的、如同實質般的惡臭洪流,混合著熱浪,猛地從幽暗的艙口噴湧而出,熏得最前麵的士兵差點當場嘔吐!緊接著,映入眼簾的景象,讓身經百戰、見慣屍山血海的陳滄,也瞬間瞳孔收縮,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幽暗、悶熱、如同地獄蒸籠般的底艙內,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擠滿了人!全是黑色的人!男人、女人,甚至還有一些半大的孩子!他們幾乎赤身裸體,身上布滿鞭痕、汙垢和潰爛的瘡疤!手腕和腳踝被粗糙的鐵鏈鎖在一起,固定在艙壁的木樁上!空氣汙濁得令人窒息,地麵上流淌著排泄物和嘔吐物的穢物!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睜開,看向艙口透入的光亮,那眼神裏沒有希望,隻有極致的麻木、恐懼和一種瀕死的絕望!壓抑的**、哭泣和因疾病痛苦的嗚咽,匯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死亡低鳴!
這是一艘運奴船!一艘正在將數百名活生生的人,如同牲畜般運往未知地獄的“浮動棺材”!
“參議大人!”陳滄強忍著翻騰的胃部,臉色鐵青地回到“定海”號,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佛郎機人的運奴船!船名‘聖瑪利亞號’!底艙...底艙塞滿了黑奴!至少三百人!狀況...慘不忍睹!”
楊哲站在船舷邊,目光平靜地掃過那艘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運奴船,對於艙內傳來的惡臭和隱約的哀嚎,他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看到的隻是一船普通的、有些發臭的貨物,他聽完陳滄的匯報,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參議大人,”陳滄看著楊哲那古井無波的臉,心中那股因慘狀而激起的憤怒與不適,被一種更深的寒意所取代,他忍不住道,“這些...這些奴隸...如何處置?是否...是否放他們自由?”
“自由?”楊哲終於轉過頭,深淵般的眸子看向陳滄,那目光平靜得可怕,“放他們自由?然後呢?讓他們遊回海岸?還是在這茫茫大海上自生自滅?”
他頓了頓,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博安洲沃野萬裏,缺的是什麽?是開墾荒地、挖掘礦藏、修築道路的勞力!是能在那片蠻荒紮根繁衍的丁口!朝廷的拓殖特許狀,允許購買‘契約仆役’,這些奴隸,身強力壯者,正是最合適的‘勞力’。”
“傳令:將船上所有佛郎機水手,押解過來,分開審訊,我要知道他們的航線、目的地、奴隸來源地,以及佛郎機人在東非和西非的所有奴隸貿易據點信息!審完,按老規矩,價高者得,賣給那些特許商船。”
“至於這些奴隸...”楊哲的目光再次投向“聖瑪利亞”號那如同地獄入口般的艙門,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全部押解出來,用海水衝洗幹淨,檢查身體,身強力壯、無惡疾者,分開男女,打上我海外都督府的烙印,集中看管,告訴那些持甲等、乙等特許狀的商船主,這批‘契約仆役’,都督府專營,以市價七成售予他們,所得錢糧,充作軍資,告訴他們,這是第一批,運抵博安洲,自有轉運使司接應安置,想要更多?拿真金白銀,或者佛郎機人的情報和腦袋來換!”
陳滄聽著這冰冷到骨髓裏的命令,看著楊哲那雙毫無人類情感的眸子,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將剛剛從地獄獲救的人,立刻打上烙印,像貨物一樣賣給商船主,運往另一片遙遠的蠻荒繼續為奴?這...這與佛郎機人有何區別?
“大人!這...這未免...”陳滄喉結滾動,艱難地開口,試圖為那些麻木絕望的眼神爭取一絲渺茫的希望。
“未免什麽?”楊哲打斷他,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陳滄,“陳將軍,收起你那點無謂的憐憫,大海之上,帝國向西的棋局之中,隻有活棋子和死棋子之分,這些奴隸,在佛郎機人手裏,是消耗品,是埋骨異鄉的肥料,在我們手裏,是開墾新土的勞力,是繁衍後代的丁口,是削弱佛郎機人奴隸貿易根基的武器!讓他們活著,在博安洲的土地上為大魏的疆土流血汗,總好過死在肮髒的船艙裏,或者被佛郎機人榨幹最後一滴血!這就是他們的價值!也是他們唯一能選擇的‘活路’!”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艘漂浮在碧藍海麵上、卻散發著地獄氣息的“聖瑪利亞”號,聲音決絕:“執行命令記住,我們是棋手,不是聖人,憐憫,隻會讓棋子變成廢子。”
陳滄臉色變幻,最終所有的掙紮都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和軍人對命令的服從,他猛地抱拳,嘶聲道:“末將...遵命!”他轉身大步離去,背影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
很快,“聖瑪利亞”號上殘餘的佛郎機水手被如狼似虎的魏軍士兵押解上“定海”號甲板,在刀槍威逼下開始了恐懼的審訊,而底艙那些奄奄一息的黑奴,則被粗暴地驅趕出來,如同牲口般被趕到甲板上,冰冷刺骨的海水從巨大的木桶中潑灑而下,衝刷著他們身上的汙穢,也引來一陣陣麻木的顫抖和微弱的驚叫,士兵們粗暴地檢查著他們的身體,強壯的男人被分到一邊,女人和孩子被分到另一邊,通紅的烙鐵在火盆中燒得滋滋作響,空氣中彌漫起皮肉焦糊的可怕氣味,伴隨著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嗚咽,一個個醜陋的“魏”字烙印,被粗暴地烙在他們的肩頭或胸前,宣告著他們新的、同樣暗無天日的歸屬。
幾艘懸掛著“海龍”、“金錨”徽記的武裝商船靠攏過來,商船主們站在船舷邊,目光灼熱地打量著這批“新鮮”的“契約仆役”,如同在評估一群牲口的成色,討價還價聲在充滿血腥和焦糊味的海風中隱約可聞。
楊哲漠然地看著這一切,轉身走回“定海”號寬敞卻冰冷的艦長室,巨大的海圖鋪在桌案上,從錢塘江口到卡利卡特,到霍爾木茲,再到阿巴斯港、基爾瓦,一條清晰的航線被朱筆勾勒出來,如今,這條航線的末端,又添上了“桑給巴爾之海”的標記,並在旁邊,用極其冷硬的小字標注:“破佛郎機運奴船‘聖瑪利亞號’一,俘獲‘契約仆役’三百七十二口,售予特許商船,充軍資,獲其貿易航線及西非據點三處。”
他的指尖蘸了朱砂,在代表東非海岸線的區域,緩緩畫下了一個醒目的紅圈,深淵般的眼底,倒映著搖曳的燭火和海圖上那不斷向西延伸的紅色軌跡,冰冷而專注。
艦長室的舷窗外,奴隸的烙印已經完成,一群群帶著新鮮傷疤、眼神麻木的黑人,在士兵的嗬斥和鞭影下,如同沉默的羔羊,被驅趕著踏上那些武裝商船的跳板,商船主們滿意地清點著“貨物”,指揮水手將一箱箱白銀或等價貨物抬上“定海”號,更遠處,那艘被掏空了的“聖瑪利亞”號,如同被遺棄的垃圾,孤零零地漂浮在碧藍的海麵上,等待著最終的命運或是被拖走拆解,或是付之一炬。
冰冷的海風灌入艦長室,吹動著海圖,也吹動著楊哲鬢角的幾絲白發,他仿佛沒有感覺到寒意,隻是拿起那架繳獲的、異常精密的佛郎機六分儀,手指撫過冰涼的黃銅外殼和上麵細密如蛛網的刻度,眼中閃過一絲純粹的、對工具本身的興趣,西方棋局的迷霧,正被一點點撥開,而大魏的巨輪,已然碾碎第一道封鎖,深深涉入了這片由黃金、香料、鮮血和奴隸貿易構成的、黑暗而誘人的棋局深處。
航程,還在繼續,前方,是風暴角,是更廣闊的西洋,是佛郎機人經營已久的西非據點,是流淌著黃金與罪惡的幾內亞灣,是那片名為“大西洋”的、更龐大的未知棋盤。
楊哲放下六分儀,目光投向西方那片深邃無垠的蔚藍,嘴角,那抹冰冷的、屬於棋手的弧度,無聲地加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