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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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謝玄稷上藥這樣的事情,孟琬前世也不是沒做過。
    彼時謝玄稷雖身居高位,但還是會親自領兵打仗。在刀光血影裏行走久了,負傷總是難免的事。
    宣和四年冬,平定完信陽王之亂後,謝玄稷班師回朝。他還未先回攝政王府休整,便漏夜入宮覲見太後。
    康寧殿內,孟琬已經換好了寢衣正要安置。見他披風戴雪地闖進來,不覺有些詫異,微微蹙眉道:“這麽晚了,你來做什麽?”
    “臣領命平叛,今南疆已定,信陽王已除,特來向娘娘複命。”謝玄稷半跪下來,神情清冷蕭索。
    孟琬原以為有什麽大事,竟值得他這般風塵仆仆趕過來,聽聞隻是尋常的複命,略鬆了口氣,“此事本宮業已從邸報上知悉,王爺請放心,之後論功行賞,定是缺不了王爺的。”
    這話說得不大有誠意。
    而今謝玄稷已是位極人臣,在朝中的根基比她還要穩。她能賞他什麽?無非是些金銀珠寶,綾羅綢緞。
    可誰都知道,謝玄稷對這些東西絲毫不感興趣。
    其實要真心想給什麽恩典,以皇帝的名義給他手底下的將士封賞其實最合適不過了。但她實在不願再看著他的勢力一點點滋長,便也隻好裝作不知道他真心想要什麽。
    她施然走下台階將他扶起,又為他拂去鬥篷上的雪籽,語調裏聽不出什麽情緒,“馬滑霜濃,王爺回府時當心些。本宮還未更衣,恕不遠送了。”
    他聽她下了逐客令,卻反而攥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輕輕一吻,然後低聲問道:“馬滑霜濃,娘娘也放心臣回去?”
    隨侍的宮女露薇臉色陡然一變。
    雖說孟琬與謝玄稷的關係在宮中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可他們先前私會總是去攝政王府,再不濟也是在白日裏找幾個時辰廝磨完便罷了,從沒有讓謝玄稷留宿康寧殿的先例。
    孟琬聽了這話,反而淡淡地笑了笑。
    他若要的是這個,那倒還好辦一些。
    孟琬吩咐露薇:“本宮與攝政王有要事相商,你替本宮在門口守著吧,不許放任何人進來。”
    露薇會意,頷首退了出去。
    孟琬替謝玄稷脫去鬥篷,笑道:“正好這殿裏的地龍燒得暖,睡著也舒坦。”
    說完牽著他的手引他走到床帳前,又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隨後彎下腰要去解他的袍帶,邊解邊囑咐道:“隻是你一會兒留心一些,別鬧出太大的動靜。”
    “孟琬,”謝玄稷按住了她在自己腰間作亂的手,神思倦怠,“今日可不可以隻同你說幾句話,不做別的?”
    他是征求意見的口吻,卻惹得孟琬雙頰頓時染上一片薄紅。分明每一次都是他纏著自己要做那種事情,這一問倒像是她欲壑難平似的。
    她氣惱地收回了手,轉過身去,沒好氣道:“你要說什麽?”
    謝玄稷從後麵抱住她,將她鎖在懷中,下巴抵住她的肩窩,貪婪地嗅著她發間牡丹花油的氣息,仿佛他是行走在荒漠之中的人,而她是他唯一解渴的水。
    他的聲音忽而變得低啞,“你知道嗎?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孟琬呼吸一滯,雙手本能地攥緊了衣袍,沉默良久才緩慢回身,對著他深邃如淵的眼眸,漠然道:“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做什麽,你這不是平安回來了?”
    “倘若我真的死在了南境,你會不會……”
    他說到一半,忽然就說不下去了,隻自嘲地輕笑了一聲,避開了她困惑的目光。眸中那一抹不知端倪的哀情,很快也就隨著嫋嫋升起的獸煙一同散去了。
    孟琬鮮少聽他說這樣喪氣的話,心忖他定是在南境遇見了什麽不快的事。可她仍不肯說些溫存的話寬慰他,刻薄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這樣的禍害,一定是能長命百歲的。”
    謝玄稷笑了笑,不欲與她爭辯什麽,低下頭想去吻她。但他仍記得她十分抗拒與自己雙唇相貼,於是隻傾身碰了碰她的額頭。
    溫熱的吻驟然落下,她下意識回避,雙手抵在他胸口推了推。原本也沒使多大力氣,可還是聽見了對方一聲吃痛的悶哼。她錯愕地縮回手,借著微弱的燭火看清了手心殷紅的血色。
    她一下子慌了神,驀地站起身,朝著值守在門外的宮女大喊了一聲:“來人,傳太醫!”
    露薇以為出了什麽事,忙不迭地衝進內殿,卻見孟琬和謝玄稷都還安然站在床前。
    燭火昏黃,她看不清兩人臉上的神情,也看不清衣服上的細節,隻好先低聲詢問:“娘娘,攝政王,敢問發生了何事?”
    孟琬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冷著臉道:“攝政王胸口受了傷,你趕緊叫個太醫過來瞧瞧要不要緊。”
    “娘娘,這……”露薇看著這衣衫不整的兩人,不禁麵露難色。
    謝玄稷理了理衣襟,故作漫不經心道:“也不是多大的事,不過是被那反賊用長槍紮了一刀,離心髒足足有好幾寸。軍醫已經治過了,總是死不了的。要讓禦史台知道了再參上我幾本,倒是真可能給我慪死了。”
    孟琬回頭狠狠剜了他一眼,又同露薇道:“你去取最好的金瘡藥過來,別驚動了旁人。”
    露薇這才點頭應是。
    須臾,露薇取了金瘡藥,端著托盤走過來要給謝玄稷上藥,卻聽孟琬淡淡道:“就把藥擱在這吧,我來就好。”
    露薇愣了愣,隨即俯身退下。
    孟琬小心翼翼地替他除去外套,見內袍的衣襟和血肉緊緊黏在一起,她不敢直接脫掉,取了剪子要剪開,卻又被謝玄稷握住了手,笑著問:“你剪壞了,要我明日穿什麽出去?”
    “一件衣服而已,再叫人送來就是。你若是實在怕人知道,我叫人給你送件女子的衣裙來便好了。”
    “你這人,我不過隨口一問,怎麽怪話這樣的多。”謝玄稷哭笑不得。
    孟琬不理睬他,兀自剝去染了血的布塊,胸口黑紫色的皮膚頓時露了出來。傷口腫脹不堪,膿水與血液交織在一起,看著極為觸目驚心。
    她一陣心悸,手中的剪子險些跌落。
    “怎麽不告訴我?”孟琬語帶責備。
    謝玄稷笑出了梨渦,湊到她的耳邊輕聲問:“你這是心疼了?”
    孟琬別過頭,恨聲道:“別做夢了,我巴不得你死了。”
    謝玄稷也不動氣,反倒湊近了她幾分,笑道:“可惜我這禍害怕是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倒要勞娘娘給臣上藥了。”
    孟琬沒法不去猜疑,這一出或許是他的苦肉計。
    可就便是苦肉計,她也得順著他的意思來。
    謝玄稷這樣的人,要他為自己所用,光靠利益收買是遠遠不夠的,總還要摻雜著一些真真假假的情意,才能叫他和自己綁定得更深。
    孟琬這麽想著,心裏逐漸沒了負累。
    她將匕首放到燭火上燎了燎,用鋒利的刀尖刮去表層已經潰爛的皮肉。她畢竟不是專門的醫者,再深的腐肉也不敢動了。隨後又細致地清理掉他胸前的血汙,取了竹片蘸上金瘡藥往創口上塗抹。
    “昀廷,”孟琬柔聲喚他,“你若覺得痛便和我說,我輕一些。”
    謝玄稷不是怕痛的人,照理說就算真的痛得不行,在旁人麵前也該強行疼著,不能失了大將軍的英雄氣概。
    可他偏偏就在孟琬麵前咬著牙喊了好幾次疼。
    孟琬一開始還歉然地放輕動作,但次數多了,他又還沒憋住笑出了聲,孟琬就知道他是在拿自己尋開心,反而更用力了幾分。
    這次謝玄稷是真被弄疼了,忍無可忍地伸手在她腮上擰了一把,笑罵道:“你這是謀殺親夫嗎?”
    孟琬馬上放下外塗的藥膏,拿了瓶內服的丸藥遞給他,戲謔道:“大郎,該吃藥了。”
    謝玄稷接過藥瓶,直接倒了兩丸出來,一口咽下去。
    “隻要是你給的,便是毒藥,我也肯吃。”
    孟琬白了他一眼,刺道:“油嘴滑舌,隻盼你真能說到做到才好。”
    -
    “王妃?”
    馮九的聲音將孟琬從神遊之處拉回了現實。
    他端著托盤看著正在離神的孟琬,不知是該把東西放下呢,還是直接交到她手中。
    孟琬赧然道:“給我吧。”
    馮九把東西交給孟琬,馬上知趣地腳底抹油躥了出書房。
    謝玄稷道:“馮九自幼跟在我身邊,也是我教壞了他,平時一直這般沒規沒矩的。你別和他當真,把藥給我吧。”
    孟琬自是不會聽他的。
    “這書房裏又沒個鏡子,你笨手笨腳的,自己上藥也不方便,還是我來吧。”
    她也是神遊太久,一時間忘了今夕是何年,這樣親昵的話脫口而出,自己竟也沒意識到哪裏不對勁。
    這回謝玄稷沒有拒絕。
    孟琬又叫了守在門口的小廝進來,讓他去取水和竹片。待淨了手,又小心用幹淨的棉布擦去血漬和之前殘留在上麵的藥膏,這才塗抹新的上去。
    額頭上的傷口還是十分明顯的,幸而不算太深,應該不會留疤。他這張俊朗的麵皮如若真的破了相,也實在是可惜了。
    他們離得這樣近,隻有她一個人的氣息噴灑在對方的肌膚上。
    孟琬也是擦著藥才忽然發覺,謝玄稷始終渾身僵直,而且像是沒有呼吸一樣。
    她無奈道:“殿下,你可以換氣。”
    謝玄稷被捉了包,臉上一時有些掛不住,嘴硬道:“我沒有憋氣。”
    孟琬也不再和他較真,怕他真憋壞了,加快結束了上藥的動作,又用紗布在他額前纏了一圈,拍拍手道:“好了。你若是嫌不好看,戴個抹額遮一遮便好了。”
    謝玄稷嫌棄道:“我又不靠皮相吃飯,弄這麽麻煩做什麽。”
    “行行行,殿下不是俗人,隻愛賢才,不愛美色。那殿下便在這書房裏好好用功,妾身就不打擾你了。”
    “誒,”謝玄稷突然叫住孟琬,溫聲道,“多謝你。”
    孟琬笑道:“殿下已經說過好幾次謝謝了,殿下好意思說,我卻不好意思聽了。”
    謝玄稷卻道:“還是要多謝你。”
    孟琬走之後,謝玄稷在書房踱了一會兒,目光不自覺落在懸在牆壁上的寶劍上。
    那寶劍磨得鋒利,光可鑒人。
    謝玄稷照了照,歎了口氣。
    額頭上的紗布確實難看了些。
    馮九在院子裏逛了一會兒,此刻已經折回來了。他才一進門,就聽謝玄稷交代道:“馮九,替我準備一條抹額。”
    馮九驚訝道:“這麽晚了,殿下是要出門嗎?”
    “對,”謝玄稷點了點頭,又問,“你可知道這京城裏有什麽鋪子珍珠頭麵做得比較好?”
    “啊?”馮九一頭霧水。
    謝玄稷不好意思地撚了撚袖口,“我打算買一件賠給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