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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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當一個人被稱讚為有誌青年時,證明他的思想覺悟與個人能力水平已達到了一個精妙的平衡,也就是說,這足以稱之為他的能力配得上他的野心,並且已做好了即將大放光彩的準備。
    梁道玄上輩子就是這樣的人。
    他的畢業學校可以說是威名赫赫,即將一路讀到學位盡頭前,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即將在獻身學術的道路上發光發熱時,梁道玄為自己的命運轉舵,選擇另一條似乎穩定,實則更有挑戰的道路:考公從政。
    他的想法相當簡單:是時候換個賽道挑戰自己了。
    作為人生意義這一永恒議題的答案,梁道玄是純一不雜的體驗派,隻有體驗本身,才能讓他感覺到活著的意義。
    當然,他的選擇與選擇的結果在努力和全身心的投入後,一如既往的正風懸帆無波抵岸,教周圍一幹受考試折磨的朋友們好不羨慕。似乎考試與學習本身,從來沒有成為梁道玄人生的阻礙。
    不過老天給他的他人生的阻礙設置在了另一個地方:
    馬路上。
    一輛因司機酒駕而違章狂奔的車輛帶走了有為青年梁道玄,將他送到一個陌生的世界,成為了一個兩歲的男孩,因這具陌生的身體發著高燒,他最初也是渾渾噩噩,難以為繼,直到聽見有人吵嚷,才漸漸自迷蒙中握緊了神思。
    “你算什麽嬤嬤!小表弟自榻上摔下,你隻顧自己吃酒,居然不理,我這就叫舅舅來!”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被繈褓裹住,被一個六歲上下的男孩抱著,男孩怒目欲眥,伸出去的指尖都不住發顫,整個人抖得厲害。
    “誒呦表少爺,這屋子姓的是梁,老奴的主家也是姓梁,表少爺您姓崔,老奴再不濟,上頭有老爺,還有那明日過門的新夫人管教約束,這兩位才是咱梁府的正經主子,表少爺的娘是老爺嫁出去的妹妹,今日是來探親而不是當家做主的,表少爺年紀輕輕,卻也該曉得這番世理,不然往後當家交際豈不教人笑話。”
    可能是發燒的原因,梁道玄看人模模糊糊,但這刻薄又驕橫的語氣卻聽得清楚明白,抱著他的胳膊都跟著一緊,然而不等這位抱著自己的表少爺開口,門外似乎又進來一個人。
    “母親!”
    表少爺的語氣如獲大赦,小心翼翼給梁道玄遞給這位剛進來的貴婦人。
    “你個刁奴,憑你這黑了的心腸也配口口聲聲說世理?世理便是世之道理,天底下哪家人父續弦前日就可以放任原配的兒子去死的?這是你家的世理?你若執此一詞,不如明日你們新夫人過了府,我們好好去問問你未來的當家主母,你口中這世理,在她那是也不是?”
    到底是多吃了些鹽,也更懂得以威勢彈壓這般胡攪蠻纏的混人。梁道玄心中暗讚,此時心智也清明了不少,他聽得起勁兒,一時竟忘記自己的處境。
    那刁奴似乎也是道理和氣焰都矮了一截,隻能欺負小孩子,一時不敢言語。
    “母親,”被喚作表少爺的少年語氣惶急,搖了搖貴婦的袖子,“我方才聽到表弟哭聲,又細又低的,我進來時他竟在地上,已然不哭了,方才也一直沒出聲,是不是……是不是……”後麵幾個字已然怕得顫起聲來。
    緊接著,梁道玄就覺得有人去試探自己的鼻息,然後一隻溫暖柔軟的掌心就覆住了臉頰,在舒適傳遞了安全的信息後,他慢慢睜開眼,一滴潮濕的眼淚比光更先抵達他的麵頰……
    回憶中姑母梁惜月姣華正茂的麵容化作此刻麵前已有風霜之態的臉龐,已入了花廳的梁道玄感激中又帶著幾分崇敬地向養育教導自己這一世的人行了子見父母的孝禮,才站起身笑著開口:
    “沒我在家煩著,姑母定然是笑口常開,這看著氣色也好了許多。”
    “看來我對你的偏心都是白偏了,你這話就該打。你大哥出去外放三年,你去尋他算上路程也不過堪堪七八個月,我對你倆是一般惦記,要說這話也是你大哥該說。”承寧伯夫人梁惜月端詳兒子和侄兒,兩人都已是如玉如竹般端正挺拔的男子,她欣慰又覺舒意,拉起兩個孩子,便往座位那裏去,打算好好說說體己話,“這三年可真真難熬,如今咱們……”
    說罷她忽覺怪異,握著梁道玄的那隻手感覺一陣陌生的粗糙,拿起一看,隻見寶貝侄兒的右手掌心橫亙著一條從前未有的疤痕,扭曲猙獰,似不自然的斷掌,看得人心驚。
    “哪裏來的傷?”承寧伯夫人梁惜月極是心疼,自己視如己出養大的孩子不過離家一陣,就添了這樣的傷痕,她驚愕且痛惜地看了看崔鶴雍,又盯著梁道玄,“怎麽弄出這麽大的傷來!可還疼嗎?”
    “早好了,大哥找了宕州的名醫給我診治,郎中說,用他的外藥隔三差五抹一抹,疤也會隨時日慢慢變淡。”梁道玄趕緊解釋。
    “你哪裏弄出的這個,雍兒,你說!”
    梁惜月的語氣急中有怒,怕大哥落個看顧不周的罪過,梁道玄趕緊給崔鶴雍打眼神,緊跟著搶著開口:“姑母,大哥是地方父母官,哪有時間日日盯著我。是我自己去遊玩時,見城外鬼穀山裏有極好的瑪瑙藤,我想著砍下來幾段,讓縣裏手藝師傅給您編個舒服的靠椅,自作主張進了山,剛巧那幾天多雨,山路濕滑,摔了個跟頭,人拽住了個藤蔓沒有大事,就是那藤蔓帶著刺,給我手掌割傷了。大哥知道後緊張得不行,罵了我好幾次,我如今已然知錯了。”
    “孽障!孽障!”梁惜月聽了原委,氣得巴掌朝梁道玄背上連拍了四五下,可據崔鶴雍觀察,幾掌下去,表弟衣衫連褶子都沒留。
    “難不成我差你這一個破椅子便沒處坐了?咱們伯爵府就缺你這麽個家物什?你這孩子打小就愛做這沒頭腦的癡事!這是自己家,要是讓你未來泰山柯學士一家知道了,必然要以為你是個傻的,怕是人家連閨女都不肯嫁過來了!”
    梁惜月沒好氣地瞪侄子一眼,又去小心翼翼端詳帶傷口的右手,然後對兒子崔鶴雍柔聲道:“那鄉下郎中給的藥膏也不知可靠不可靠,回頭你差人去請徐大夫來再給你弟弟瞧上一瞧。”
    “我也是這個意思,早就派人過去了。”崔鶴雍笑道,又貼心地扶著母親就座,“弟弟一片孝心,那藤椅他廢了好大功夫畫圖又請人打樣,說是仿的唐人圖譜上的樣子,我坐著試了試,舒服又安逸,這從南到北這樣長的路,他花了不少功夫才雇了行腳一路送回咱們府上,母親可別再怪罪他了。”
    崔鶴雍說完以眼神使勁兒朝弟弟示意,梁道玄和他兄弟多年,當然知曉這意思,忙不迭敬上一杯釅釅的茶,頗為乖順道,“我知道錯了,姑母別氣,我還捎回了宕州山裏挖的兩盆山躑躅,顏色和花型都是咱們這裏從沒見過的,千裏迢迢帶回來,今年姑父回家團聚,擺出來咱們一家人賞玩豈不美哉?”
    兩個孩子一唱一和,梁夫人雖仍是心有餘悸,但卻緩下問責的嚴厲,念了兩句阿彌陀佛佛陀保佑,又嫌棄地瞪了那個不省心的梁道玄一眼,才開口:“你光想著給我帶東西,咱們自家人哪用得著這些虛禮,一路上給自己添多少麻煩?我問你,兩個月前我去了的信上不是說要你給柯學士夫婦捎帶禮物回來,你可照辦了?”
    “辦了辦了,大哥陪我去挑的,還問了大嫂的意見。”梁道玄笑道,“是一套當地產墨玉雕的茶具,還有一盒自無涯嶺光濟寺求來的上等檀香。”
    這禮物是下了功夫的,梁夫人似乎極是滿意地緩慢點頭:柯學士愛茗如命,柯夫人最是慈心,每每初一十五都要去到城外寺廟進香禮佛。
    可還有一點,梁夫人似乎察覺了什麽,又問:“那你給柯三小姐預備了什麽禮物?”
    柯三小姐正是梁夫人兩年前給梁道玄定下的親事,柯家排行最末的一個女兒,兩家都想再留孩子一段時間,故而選定今年年中完婚,誰知一年前梁道玄的親爹過世,不管這位親爹有多混賬,他也還是被困於孝禮這一社會的基準規則下,隻能遷延婚事專心服喪,待過齊衰三年,方能再迎娶這位柯家千金。
    然而這位未來的夫人,梁道玄其實根本沒有見過。
    “我請大嫂挑了幾匹錦緞,到時候一起送去便是。”
    其實梁道玄早就打定注意讓大嫂幫忙,他也不知道如今女孩都喜歡什麽。
    “糊塗……人家如今待字閨中等你完婚,你給柯學士夫婦的禮數盡到了,可為著以後情投意合著想,難道不得也用一樣的心思在人家身上?”雖是這樣說,可梁夫人卻是搖著頭發笑,也並不惱,隻略一思考便拿定了主意,“這樣,你去送禮的時候把那兩盆花一起帶上,就說是你專門尋來給柯三小姐的。”
    “可是那花……”
    “弟弟,母親這用意極妙,你照辦便是。”崔鶴雍剔透人情世故,頃刻懂了母親的一番心意,打斷梁道玄不解風情預備出口的傻話。
    於是梁道玄也隻好點頭。
    梁夫人看看了窗外的日影,笑道:“這便去吧,顯得你剛一回來就記掛著人家,等你回來,晚上咱們再好好聚聚。”
    這種事上,梁道玄一向聽話,雖然還想和姑母與表哥一道敘話,但終究也有非做不可的事優先。
    其實,雖然未來的婚姻是包辦的,但他全然信得過姑母的眼光,也預備好全身心投入一段符合今世身份的生活當中,扮演好家人期待的角色。
    他發自內心愛他的家人,讓他在結束雖然誌得意滿但馬不停蹄且鬥智鬥力的上一輩子後,可以盡情享受這輩子的富貴閑人生活。
    他很感激,也願意以達成他們期待的方式讓家人幸福。
    於是梁道玄站起身,朝門外走去,卻被一個慌手慌腳的侍婢衝入氈簾撞到。
    姑母持家最為嚴正,從來容不下這般衝撞旁人沒規沒矩的行事,可這次,不待姑母訓斥,那侍婢已然帶了顫腔跪下:
    “夫人,府衙擊鍾,派人發告城內各家,聖上……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