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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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來,各大門派收弟子,都有各自的規矩。
譬如海棠宗,因要陰,陽雙修,誌在采盡各路正道人士,選擇弟子的首要條件就是臉蛋好身材棒,其次低廉恥,低道德,低感情;
傲龍派同各國有著秘密條約,以向俗世輸送大批量無腦能打的人為主,選擇弟子則是身體素質好,腦袋空空、人雲亦雲易被煽動為妙。
而花又青所在的清水派,截止到她入幻境,都僅僅隻有八名弟子。
花又青研究過,提了建議,說弟子稀少的源頭可能在派名上,清水派,聽起來就又窮又不澀,撈不到錢也沒有美色,不如進行改動,首先改名澀水派——
此建議被五師姐一票否決,她說你幹脆改成窯子派算了。
關於弟子稀少這件事,四師兄給出的解釋,是清水派收授弟子有嚴格規定,一切都講究機緣。
譬如,定清師尊離世前,曾留下預言,說他身死後的第十五年,薑國必有城鎮大災,生靈塗炭,百姓苦不堪言,要大師姐攜門派之人趕去救助。
果然,到了那一年,年初薑國戰敗,割地賠款議和,永安城一連九月大旱,秋季顆粒未收,待到冬季,又逢雪災,朝廷賑災濟貧的糧食全困在山間,無法運達。城池之中,有艱難的人家,已經開始易子而食。
大師姐謹遵師尊遺命,千裏奔赴,在那破籮筐下找到了花又青。
再遲上一刻鍾,花又青就被老板抱去廚房,拆骨斬肉做成湯。
花又青問四師兄,既然講究機緣,那八師弟為什麽是花了錢進來的呢?難道師尊遺命中也提到了,會有一日,有個弟子腳踏七彩祥雲身披金甲聖衣,抱著一摞金子進來嗎?
四師兄沉吟半晌,說時移勢易,有錢能使鬼推磨,修道之人也要吃飯;金錢是個好東西,偶爾也能彌補些機緣。
花又青似悟非悟,隻隱約察覺,原來修仙也不能完全離開金錢的支持。
——這就是她最質樸的金錢觀啟蒙。
三百個銅板能買她一條胳膊,一兩銀子能買她上半身贈送一個她的頭顱。
金子這種更值錢的東西能買來修仙問道的一個機緣。
但不知道,玄鴞門認不認金子。
……也不知道傅驚塵有沒有,他看起來並不寬綽。
花又青不死心,雙手貼在那夜冥堂堂主胸口,嚐試將自己的精氣灌輸給他。
徒勞無功,那人已身死道消。
傅驚塵端坐在落雪的鬆樹下,正運功療傷,那幾刀傷到他經脈,要比上次腿傷更嚴重,以至於暫且無法運氣。
方才勉力的最後一擊,原是為花又青準備的——
假若她方才當真出賣了他。
現在,這個滿口善因善果的小女孩,跪坐在雪地中,捂住地上那男人屍體。
“他現在需要的不是救助,而是超度,”傅驚塵淡然,再度嚐試運氣,“過來,先幫我止血,快流幹了。”
療愈的法術效果有限,並不能讓死人起死回生,踩著閻王爺案板叫人。
饒是清水派中最為精通治療法術的三師姐,竭盡全力,也隻能將一個還剩最後一口氣的人救活。
這個人已經僵了。
花又青心若死灰靠近傅驚塵,運功替他療傷,思緒紛雜,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收場。倘若真進不了玄鴞門,那她也不必浪費心力治了,不如趁他衰弱,一掌拍死。
“這個表情做什麽,我又沒死,”傅驚塵咳了一聲,他的肺被震破,風輕雲淡,“死個人而已。”
花又青險些跳起來:“那可是堂主!堂主!”
“堂主的地位很高?”
花又青噎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清水派總共八個真正的弟子,頂多湊兩桌馬吊牌,隻有坐莊主家,哪裏有什麽堂主。
她強調:“可你殺了人家弟子哎,怎麽這麽淡定?你真的想來拜師嗎?還是想屠派的?”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真想拜師,但妹妹似乎很想進玄鴞門,”傅驚塵說,他現今重傷,經脈遭損,五髒六腑皆有不小損傷,卻麵無異色,他眉眼很好看,微微看她時,似含情,又似無情,像隨口一問,又像開玩笑,“裏麵有你想要的東西?”
花又青若無其事:“不是哥哥想進嗎?我現在什麽都不記得,哥哥給我飯吃,給我住,就是我的親人。”
她回憶著四師兄那些話本子裏的情節,真誠、單純、崇拜地看著傅驚塵:“哥哥就是我的糖,我的蜜;哥哥讓我去東我絕不往西,哥哥讓我上天我絕不下地。”
傅驚塵歎:“沒想到在你心中,我如此重要。”
花又青說:“哥哥之前不知道也沒關係,日久見人心,路遙知馬力,我相信哥哥遲早會明白妹妹的一片苦心積慮——”
“停,”傅驚塵抬手,“別說了。”
他頓了頓,微笑:“有些惡心。”
花又青:“……”
傅驚塵的傷勢過重,遠遠超過花又青的治療能力。
若是三師姐在,定然不在話下。但花又青主修進攻類的符咒,在療傷方麵,排名算倒數的。
她閉眼入定,先幫傅驚塵止血,再把受傷的肺修補好,最後,催動真氣去續他那些被斬斷的筋脈,越探,她眉頭皺得越厲害。
那刀客並非普通江湖人士,刀亦是上了符咒的,傅驚塵中了招,那炎炎烈火般的術法,正灼燒著他的筋脈。
幸好今夜有她在,否則,不出七日,他就會被這種陰毒的咒燒死。屆時,軀體無恙,實則五髒俱焚。
花又青刺破手指,擠了幾滴血出來,她自幼修道,血脈純淨,是這些邪符的克星。她以法術催動著那幾滴血,緩緩送入他的體內,小心地包裹被傷到的地方。
一邊替他修複,花又青一邊感慨,就算三師姐不在,二師兄在也好啊,他倆出手,完全不必刺血治傷。
用異眼確定他周身筋脈都恢複完好後,花又青長舒了一口氣,不忘叮囑他:“我幫你續上了斷掉的筋脈,但那人用的咒法狠毒,我解不開。”
傅驚塵問:“我會死嗎?”
“那倒不會,我隻去掉了最毒的那部分,不會影響你的性命,”花又青說,“隻是會痛一段時間——最近七日,你盡量少運氣動武,否則疼痛會加劇。”
傅驚塵麵色不變,頷首。
這人永遠都是這樣,即使身負重傷,也不會叫人看出破綻。
至於玄鴞門的接引人被誤殺,傅驚塵隻說,在這裏等著,等他們再來人。
這個接引人死了,再換一個就是了。
他的語氣不慌不忙,就像隻是不慎砍了一顆白菜。
眼看花又青暴躁如雷,傅驚塵終於開了金口,同花又青耐心分析——
玄鴞門對弟子的選拔如此殘酷,說不定,派內同樣弱肉強食,以實力為尊,並不在意這樣一個堂主的生命;
退一萬步來講,既十二年才開啟一次,豈不是全門派都是精英?這種精英門派的堂主,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被他們殺死了?難道你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麽問題?
花又青想到自己的八師弟,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這個死掉的堂主,是花了金子進去的?”
傅驚塵說:“或許。”
花又青又想起四師兄的那些豔,情小說,壓低聲音:“難道他是掌門的男寵?”
傅驚塵沉吟:“你能否有一些更合常理的推斷?”
花又青思索:“全門派的鼎,爐?”
傅驚塵沉默,許久,他慢慢說:“青青,我開始好奇你之前的身份了。”
“說不定,這個堂主還是掌門的二大爺呢,”花又青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伸手一指,“哥哥,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好美啊!”
——兩人之前並沒有交集,但假使花又青不做幹涉,之後倒有可能成為雙修的關係。
想到這裏,花又青確信,等出了幻境,她一定要想方設法,改變自己被囚,禁做鼎,爐的糟糕下場。
現如今的市場上,強取豪奪類型的話本子銷量最高,尤其是沾些桃色,豔,情、開場就強,製愛的。
四師兄展林是此類文學的專家,隨便一家小書攤,地上擺十本強取豪奪的書,九本都是展林寫的。
在第一次得知自己悲慘命運後,花又青找展林徹夜長談過,並得出以下結論。
麵對大魔頭的強取豪奪,她有多種選擇:
一:順其自然,波瀾不驚地被囚於幽冥淵
二:奮力反抗,破破爛爛地被囚於幽冥淵
三:裝瘋賣傻,瘋瘋癲癲地被囚於幽冥淵
四:毀容削發,十分禿然地被囚於幽冥淵
五: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屍體被囚於幽冥淵
……
若想完全規避開,即永世不和傅驚塵相見,這個略有些難度,不過並非不可行。
展林還特意提供一個有效的法子,那就是遠渡重洋,前往海洋對麵國家留學。
可惜,根據海洋對麵來的修士反饋,那邊靈氣稀少,修仙之人並不多;且麵臨各種生活習慣上的不同。
譬如,他們不能禦劍飛行,而是騎掃帚飛來飛去;武器也不是劍,而是樹枝做的杖;不喜歡煉丹,但喜歡熬煮咕嚕咕嚕的植物湯;無青精飯,隻有南瓜,和硬到可以做武器的麵製品;常常用黑貓和貓頭鷹做靈寵——且女性修道者容易被指控成女巫,有被普通百姓架到火堆上放火燒死的高風險。
毫無人性可言。
傅驚塵閉眼打坐一陣,他身上還有些刀口,花又青有些脫力,不想給他治了,但放著不管亦不符合妹妹身份。她翻著傅驚塵的小包裹,終於翻出幾個幹淨的布條,貼心地給傅驚塵敷在傷口上。
傅驚塵睜開眼,看她忙東忙西,等花又青好不容易係上那些東西,他才出聲:“你在做什麽?”
花又青說:“給你止血啊。”
傅驚塵問:“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
花又青說:“不知道。”
傅驚塵安靜很久,才緩慢出口:“是月事帶。”
花又青呆住。
她不是沒用過,她的月事帶還都是二師兄縫製的呢。第一次經曆月事時,二師兄拆了他最柔軟最幹淨的一套新衣服,為她裁好縫起來,但遠遠沒有這麽白,也不是這麽個形狀……誰知道沒填草木灰、沒用過的原始月事帶長這個樣子?她還以為是富貴人家的高級止血療傷帶呢。
傅驚塵皺眉:“你沒用過?”
花又青搖頭。
她現在的年齡哪裏用得到?
——傅驚塵包裹裏怎麽會有這個?他又用不到——
話也說不準,畢竟是大魔頭。
她謹慎發問:“你用過?”
傅驚塵:“……”
蒼天垂憐,傅驚塵剛把身上的東西扯下,玄鴞門的人就到了。
對方看到雪地上的堂主屍體,微微一驚,倒也真的沒說什麽,一揮袖,便將屍體收攏進手上小青袋中。
傅驚塵看那小袋子。
花又青想,這種憑空挪物的技法,對於未接觸玄門的人來說,應該還是新鮮的。
但花又青自小就玩這些東西,五顏六色的袋子一大堆,什麽小乾坤袋,能保屍身不腐朽的,能裝下整個西湖水的,能搬進一座山的……等等,她早就玩膩了。
花又青容易丟三落四,二師兄還特意為她做了更精細的器物,譬如插在發上的簪子,上嵌四顆珍珠,每一顆珍珠內,都是一個小小空間,分別是春夏秋冬四季,讓她無聊時進去練劍,消磨精力,免得她無事便去打擾定清師尊的祖陵。
那人小心地收攏了屍體,態度不卑不亢,請傅驚塵和花又青隨他一同踏入結界。
一路上,他慢聲細語,為兩人介紹起玄鴞門。
玄鴞門每十二年開一次山門,每次隻招寥寥幾名通過試煉的弟子——這實際上是內門招生,由八位宗師親自授課;玄鴞門未來的掌門、護法及其他宗主,都從這內門弟子中選出。
而負責玄鴞門其他事宜的人,和內門弟子的親眷及孩子,以及種種機緣下進入玄鴞門的人,都屬於外門弟子,居住在外山,非傳喚,不得進入內門弟子活動區域。
花又青恍然大悟,她指指自己:“所以我算外門弟子嗎?”
那人和煦著說是。
她年齡尚小,雪團子似的一坨,沒有任何修仙者的痕跡。
修仙者隻能感應到比自己弱的人氣息,接引的外門弟子自幼生活在玄鴞門上,今年十八歲,修行十五年,他看這小女孩,就是普通的天真爛漫小姑娘,是以沒有任何防備之心。
花又青苦惱,暗示:“那我豈不是要和哥哥分開了?”
傅驚塵毫無反應。
接引弟子安慰她:“外門弟子並不能貿然入內山,但內門弟子卻可以隨時去外山——你的哥哥可以隨時去看你。”
花又青問:“那外門弟子可以升到內門嗎?
“每年一次試煉,”接引弟子微笑,“隻要能通過,就可以;反之,倘若內門弟子試煉失敗,亦會被送到外門。”
花又青低頭,她想了想,輕輕拽傅驚塵袖子:“哥哥。”
傅驚塵低頭看她。
花又青仰臉,無辜:“你在試煉中故意失敗吧,你失敗了,我們就可以住在一起了。”
傅驚塵:“……”
他側身,問接引弟子:“不慎被樹枝砸死的這位堂主,就是外門弟子嗎?”
“是的,”接引弟子笑容可掬,“他也是我們現任掌門的二大爺。”
花又青:“……”
……救命!
接引弟子將二人帶至宗主前,便匆匆退場。
他身上此刻所用的小青袋名為小乾坤袋,比尋常修仙之人所用的術法高級許多,能保屍身不腐,十分珍貴,放在身上不安全,擔心遺失,還要及時送回玄鴞門的法物管理處。
喔,還有裏麵的現任掌門二大爺,也要快快送去超度,安葬在外山。
花又青踏上白玉階,環顧四周,隻覺這玄鴞門當真奢華豪氣,就連這房子都鍍了金頂,這要是掰一塊兒下來,都夠清水派吃半年的。
一邊驚歎,花又青一邊隨傅驚塵進了烏木雕欄的房間。
接引弟子說玄鴞門有八大宗師,此刻這房間中,隻端正坐了四位。
最左首的那個,先看了傅驚塵一眼,沒什麽反應,目光落在花又青臉上,驚得手上茶杯跌在地上,清脆一聲,惹得眾人都望他。
花又青也好奇,男人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麵容嚴厲,一身黑衣,身材又高又健壯,看起來能一口吃掉四個娃娃。
他正死死盯著花又青。
花又青猜他應該是喜歡小女孩的變態,默默地把紅鬥篷上的帽子戴好。
傅驚塵不動聲色地擋在她麵前,阻止那灼灼目光。
那人手掐訣,地上碎瓷片重新凝合完好,回到他掌中。唯獨覆水難收,他一言不發,將空瓷杯輕輕放在桌上。
現今宗師討論的,不過是傅驚塵的住處而已。
每個弟子都有單獨院落休息,他的房子在西峰邊緣,緊接著就是訓話,沒什麽出奇,不外乎是告誡他,即入了玄鴞門,那就是玄鴞門弟子,不可擅自外出,更不可做違背門派規矩的事情。
從始至終,左首的黑衣男子都沒說話,直到另外一人問他意見,叫了幾聲“金開野”,他才緩過神來,開口,聲音喑啞:“一切全聽師兄安排。”
訓話完畢,傅驚塵要送花又青去外山,又聽身後急切:“請留步。”
那三位宗師已經離開,唯獨金開野,快走幾步,走到花又青麵前,抬手就要觸她臉頰,傅驚塵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腕,定在空中。
金開野竟不能挪動。
傅驚塵問:“師叔想要做什麽?”
花又青躲在傅驚塵身後,她裹緊鬥篷,心想玄鴞門果真是邪修門派,就連變態也如此大搖大擺。
“方才聽人說,你是永安城的人,”金開野勉強一笑,“我有一幼妹,兩年前不慎走丟,據聞是被賣到了永安城……方才看這位姑娘,和我那妹妹生得很像。”
花又青:“……”
這個理由,四師兄已經用過了。
她確認自己和金開野並無交際,甚至都沒有聽說過這號人物,借著傅驚塵的遮擋,悄悄露了半邊臉,問金開野:“你的妹妹和我一樣大嗎?”
“沒有,”金開野看她的臉,悵然若失,“她比你小……秋日生辰,算起來,現在應該才五歲。”
花又青一頓。
五歲。
剛剛好。
傅驚塵不想同他多談,微笑:“幼妹年紀尚小,今夜跟隨我奔波,亦疲憊不堪,還請允我送她去休息。師叔若是有什麽問題,我稍後再來此地。”
金開野隻是望著花又青,良久,鬆開手,仍是失魂落魄,口中喃喃。
花又青裹緊鬥篷,快步跟上傅驚塵。
她念了冰心訣,思考接下來的行動,先在外山處搜尋吧,若是無緒,則等試煉開啟,她升到內門弟子,就可以在內門隨意活動了……
冷不丁,傅驚塵喚她:“青青。”
花又青仰臉:“哥哥。”
傅驚塵垂眼看她,淡聲:“昨晚我住店,那個男人說你像他小師妹;今天我拜師,師叔也說你像他妹妹——兩人所說的妹妹,都恰好和你容貌相似,又恰好都是五歲——世界上竟有如此巧的事情?”
“是啊,”花又青呆了呆,她說,“好奇怪,莫非……”
她雙手托腮,捧著臉,麵色凝重:“莫非我就是傳說中的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傅驚塵:“……”
花又青歎氣,惆悵地下結論:“原來傾國傾城、冰雪可愛也是一種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