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白鴿
字數:8672 加入書籤
不確定是被她的冰雪可愛震住了,還是被她的口才所折服,傅驚塵沒有繼續問下去。
花又青也得以仔細打量這傳聞中的玄鴞門,邊看,邊驚讚不已。
同其他門派不同,這一神秘的門派竟是通過靈力維持的獨立小境界。
玄鴞門所在的四座山,被人為地隱藏好,像一個暗室,而暗室的出入口就設置在玄武山上,偽裝成一朵花,或一片樹葉,尋常不易察覺。
這大抵就是傳說中的“一花一世界”,飛花穿葉間,重塑新的小世界。
難怪水月鏡中無法看到這裏的場景,隻有空白。
清水派雖也能暫時隱蔽,卻隻能維持一時——不向玄鴞門,似從一開始便獨立建於結界上。
玄鴞門中,外門弟子的待遇遠遠不及內門弟子,房子也是合宿的,整整齊齊幾排,一人一間,獨門獨院,花又青分到最角落的那一個,觀向辨位,每日下午到傍晚都能曬到太陽。
花又青很滿意。
在清水派,冬日裏為了取暖,她同諸師姐妹都是擠在一張床上睡的。
此時,左鄰右舍都是些十歲左右的女孩子,應當是內門弟子的妹妹或女兒們,看到新來的人,好奇地圍在院落門口,但沒一個靠近的。
被褥需要自己去買,花又青摸遍上下,翻不出一個銅板,滿懷希冀地望向傅驚塵。
傅驚塵什麽都未說,付錢拿東西走人。
離開之前,他連一句叮囑都沒有,隻告訴她,若有事找他,可以寫信告知——有信鴿往來內門和外門之間,負責傳遞家書。
花又青扭扭捏捏,隱瞞事實,小聲:“我識字不多,恐汙了哥哥眼睛。”
傅驚塵:“……”
略作思考,他說:“不會的字畫圈代替即可。”
花又青說:“謝謝哥哥。”
事實上,清水派藏書閣中的書,早就被花又青翻了一遍。
她雖未有考狀元的學問,卻也比七師妹和八師弟好很多。
至少她不會把“食必方丈”譯成“吃飯一定要吃一個方丈”,更不會認為“布衣之交”是“賣布的和賣衣服的雜交”。
傅驚塵此人,多疑又陰險,她現今“來路不明”,又身懷療愈的玄術,的確容易令他防備。
來玄鴞門的這一途,她有用,所以傅驚塵不殺她;現在,她的用處已經不多了。
花又青已聽接引弟子提到,內門中有癡迷醫術的葉宗主,明日傅驚塵上課前,還需去葉宗主處,由他進行醫治及檢查。
即是八大宗主之一,療愈的能力必然不低。
在取得對方信任前,花又青需要繼續藏拙。
臨走前,傅驚塵又摸出十兩銀子給她。
他和二師兄方回燕當真差距甚大,花又青都能想象得到,若是方回燕在此,此情此景,必先拿苕帚抹布,裏裏外外地為她打掃房間,再曬被洗衣,添置牙粉等必需品。
分別之際,方回燕一定會雙眼發紅,柔聲叮囑她莫亂跑莫同旁人起爭執要聽先生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將來做一個對世界有用的好人……
傅驚塵儼然沒有同她溝通感情的需求,似乎就此一別,生死再無關。
花又青仔細琢磨對方的意思,感覺其實還挺明顯。
給錢算是答謝她的救治,但也隻到這裏了。
雖是哥哥妹妹相稱,但她還未露出那個鳳凰玉佩,也沒有提什麽兄妹間的事情,在對方眼中,她也隻是這一段路上的同伴。
現今,目的地已到,也該分道揚鑣……了吧?
花又青還不能走。
她遲早要進內門,必然不會就此斷了同傅驚塵的聯係。
傅驚塵前腳剛出院落,下一秒,她就跑去買了紙筆,攤平,認認真真給傅驚塵寫信,一些過於複雜的字,斟酌著,故意用圈圈代替。
「鐵牛吾兄……」
想了想,又劃掉。
「驚塵吾兄……」
再次劃掉。
花又青伏案寫信時,傅驚塵已經坐在葉宗主麵前。
偌大醫堂,隻有他二人在。
藥香微苦,油燈一點如豆。
無論是凡塵俗世,抑或者門派之中,醫者都備受尊敬。
葉宗主也不例外。
他姓葉名靖鷹,雪白的胡子拖地,隻觀外貌,看不出年紀,聲音嘶啞,聽著若耄耋之年,但滿麵紅光,雙目有神,精神矍鑠。
葉靖鷹照例命傅驚塵脫衣,傅驚塵未動,問他為何。
“當然是要檢查你們這些外麵的人有沒有花柳病啊!”葉靖鷹嚴肅,“二十四年前收的一個弟子,是楚館秦樓的常客,來這裏的第二個月,身體就開始潰爛生瘡,用了我三顆生肌去腐丹,去勢後才撿回一條命。”
“若是如此,”傅驚塵說,“宗主不必有如此擔憂。”
“脫,”葉靖鷹大手一揮,不耐煩,“你怎麽能保證自己未染病?除非你沒有碰過女——”
話音一收,葉靖鷹觀他視線,忽而了然,也不再迫他脫衣。
繞至身後,雙手貼在他背上,入定後,開始檢查傷勢。
葉靖鷹就沒想到這個小子能活著挺過來。此刻見他麵色自若,還隻當他在強忍。
中了符咒的尋常凡人,一般挺不到這麽久。
玄鴞門自有一派的規矩,縱使是掌門亦不能更改。
就連掌門那唯一的孤女藍琴,在未通過年度試煉之前,也隻能暫居在外山上,無法正式入內門拜師學藝,養子金開野,也是在通過試煉後才入了內門。
這一次,左護法發妻的三舅媽的四嬸娘的親侄孫想要入玄鴞內門,他毫無進外門的機緣,就必須要通過十二年一度的測試法陣。
左護法在玄鴞門中威望頗重,眾人也不得不給他麵子,可惜破規矩收內門弟子會遭受天譴,掌門也不敢冒這個風險。
因而曲線救國,在測試之前,左護法悄悄給他的刀上抹了一道極邪極陰的符咒,保證他能斬殺其他人,順利脫穎而出。
誰知傅驚塵反倒將對方殺死了。
那符咒至陰,隻要被砍出一點傷口,就能牢牢附著在五髒六腑上。放眼全天下,能解此符的,也唯獨葉靖鷹一人。
隻是解開也耗費元神,饒是葉靖鷹,也需休養一周。
他起初不想幫忙,但瞧傅驚塵氣度不凡,不舍如此人才就此死去,才肯施以援手。
葉靖鷹入定,探傅驚塵經脈後,大吃一驚。
那些惡毒陰狠的咒,竟全被壓了下去。
怎會如此?
葉靖鷹活了一百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奇事。
他麵色一淩,越細觀,越驚愕。
傅驚塵的經脈被斬斷過一次,此刻已全部被修補好,那些被咒傷到的地方,也皆在悄然地愈合。
是誰替他修複的經脈?這種堪比逆天續命的法子,就連葉靖鷹,也是在八十八歲那年才參悟。
這附著在他那受損經脈上的至純之氣,又是什麽東西?完整地將那些符咒包裹,竟將那陰毒之氣緩慢化開了,全然未傷及他的心肺。
好似是人的鮮血,至真至淨,渾然間又似仙靈之氣——
葉靖鷹打了個寒噤。
記憶中,他也曾見識過如此靈氣,在那位舉全派之力封印妖魔的男人身上。
盡管葉靖鷹早已忘卻他年輕容顏。
世人都說,定清差一些就能飛升成仙,隻差一步,言語間皆是惋惜。
實際上,葉靖鷹認為,他已經成仙了,隻是久留人間不欲離開;不知為何,最後又散盡一身修為,溘然辭世。
掐指算,據他仙逝,已經過去十六年。
日升月落,水漲潮退,花開花又謝。
都是些舊事了。
葉靖鷹收氣運功,凝神看傅驚塵的臉,忽而正色,問他:“是誰替你醫治的?”
傅驚塵答非所問:“可有問題?”
“沒有,你這麽嚴重的傷勢,竟能在短時間內恢複——”葉靖鷹忽而止了聲音,不再說下去,皺緊眉頭,逼問,“到底是是誰?”
傅驚塵不言不語。
葉靖鷹耐心不足,年輕時脾氣火爆,年紀大了,亦不會委婉。
他直截了當地問:“那人不讓你對外說?”
傅驚塵麵露難色,叫了一聲“葉宗主”。
葉靖鷹霍然起身,在這房子中踱步,眉頭緊皺。
定清的確是死了,下葬的那日,葉靖鷹還特意悄悄地離開了玄鴞門去看他。
年少時無限風光的家夥,竟是晚景淒涼,精心培育的弟子皆殉了道,隻剩下那個蠢笨無才的女徒弟照料後事……
葉靖鷹定了步子,問傅驚塵:“那人長什麽模樣?是男是女?用什麽法子救得你?你可知道?”
傅驚塵歎氣:“您應當知道我隻是一個普通人,不通玄法;那位前輩即施法救我,我又怎知對方用了什麽仙術。”
他垂首,濃睫遮深眸:“葉宗主,對方於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負他所托。”
葉靖鷹不說話了,好久,才重重地一聲哼。
木屋暗暗無光,三麵牆壁皆嵌滿了或高或低的木抽屜。
白術、黃芪,三七,黃連,各色中草藥弟弟氣味雜糅,空氣中好似也生著苦澀的雲團,氤氳如迷霧。
葉靖鷹立在中間,拂袖一揮,七張黃紙在桌上一字排開,數十個木抽屜依次打開,或多或少的藥材紛紛而出,均勻分散在紅木桌上的整潔黃紙上。
他緩緩走向內室的煉丹爐,每踏一步,黃紙折一下,等他步入內室,桌上七包中藥已然包裝好,齊齊整整地摞在一起。
葉靖鷹聲音沉沉,頭也不回:“拿了藥回去,用清晨的雨水煎服,能減輕你的疼痛——最近七日內切莫運氣,會損耗經脈。”
傅驚塵起身,推手躬身行禮:“多謝葉宗主。”
玄武山積雪皚皚,玄鴞門上卻溫暖如春。
風拂翠微,柳塘新綠。
落了一整夜的密雨,天光乍亮之時,窗邊有鳥喙啄紙聲,叩叩叩,規律有節奏。
傅驚塵起身,披衣下床,打開被雨水浸作深色的舊木窗。
原是白鴿送信。
他折身,抓了一把小米,撒到白鴿麵前。
小鳥低頭啄米,傅驚塵取了一青瓷罐,放在外麵,一邊等雨水滿,一邊拆開信件。
「
OO吾兄,
」
傅驚塵皺眉。
繼續往下看。
「自昨日一別,再無音O;人生幾何,OO如此?思之OO,OO反側……」
傅驚塵和按住太陽穴,揉了揉,耐著性子瀏覽。
滿紙OO,不知所謂。
信手將紙張一折,壓在西窗書桌硯台下。
傅驚塵不欲回信。
小白鴿認認真真啄食米粒,點頭如搗蒜,潔白尾羽一起一伏,看久了,也有點像那個呆呆愣愣的小家夥。
那個和妹妹年紀相仿的聰明小騙子。
傅驚塵放目遠望。
春山嵯峨,雲霧繚繞,新雨浥輕塵,白波漲東海。
玄鴞門。
清風微寒,涼絲絲的雨水飛濺至臉頰,泥土的味道爭先恐後地升騰而起。
蚯蚓,鼠婦,腐爛的枝葉,發黴的木頭,這些混亂的味道比血腥氣好聞。
紅泥小爐中燃著木柴,咕嚕咕嚕地煎著藥。
傅驚塵坐在西窗下,平靜地回憶起親手割下城主腦袋的那一日。
絲竹管弦,不絕於耳,燈火通明的房間中,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在臨死前才肯認錯求饒,卻也不是真的知錯,隻是知道快要死了。
用一把鈍刀自側麵割他的頭顱,割到三分之一,喉管快要斷了的那男人才艱難開口,隻說了玄鴞門。
傅驚塵父母的屍骨,都在玄鴞門。
還有……
他的妹妹。
城主說傅青青未死,就在玄鴞門中。
傅驚塵隨手以草莖起卦卜算,卦象仍相同。
伸手拂亂,傅驚塵側身看,爐火上的雨水煮沸了。
往後五日,每日清晨,縱使他從不回信,小白鴿仍堅持銜信造訪。
傅驚塵照例喂它一把小米。
小騙子的信照例狗屁不通。
「……OO哥哥,不得兄長O已五日矣,O不O相合,亦O……」
第六日,傅驚塵看得滿目OO,終提筆回信。
「今後若無必要,不必寫信。」
略作思考,又提筆,告知她,“驚塵”兩字應如何正確寫;
OO使用太多,令人目眩,以後不必再寫O,不會寫的就不要了。
另:近期少喂小白鴿,它增肥太多,影響飛行。
第七日,傅驚塵又收到一封信。
喜:她終於會寫“驚塵”這二字,且不再是滿紙OO;
憂:她用了口口代替OO。
「
驚塵吾兄,見字如口。
作此口口,正在口口中口口下,口口口口亂書,引口口紙,有念則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