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朱標:我不類父?(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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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朱元璋緊捏著手中玉如意,指骨更是在嘎嘎作響。
    他自起兵以來,見過不少能人異士,麾下更是沒少謀臣文士,但還是第一次見到,把自己的所有心思,這麽直白清楚說出來的人。
    夏之白是第一個。
    朱元璋壓著心頭的震驚,麵上並未浮現太多怒色,不怒自威的看著夏之白,眼神第一次變得凝重,但眼中依舊流露著不屑跟傲意,,朱元璋道:“你讓咱越來越意外了。”
    “一個士人。”
    “一個二十出頭的文人。”
    “過去始終待在開封府,未曾真正涉入朝堂,竟能比朝中大臣,還了解咱所做的布置。”
    “咱真是小瞧你了。”
    “你既然對咱的製度這麽了解,那咱倒真想來聽聽,咱創建的這套體係,在伱眼裏,有什麽問題?”朱元璋身子前傾,睥睨的看著夏之白,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
    朱標卻不敢讓夏之白開口。
    他主動道:“父皇,夏之白從未踏足朝堂,對天下事也知之甚少,根本不知大明全貌,豈能任由他妄議國家大政?”
    “請父皇三思。”
    朱標的話,在此刻,無人在意。
    朱元璋聽不進去,夏之白更不會理會。
    夏之白長身而立,沒有絲毫的露怯,更沒有半點退縮之意。
    朱元璋是時候去清醒一下了。
    夏之白拱手道:“既然陛下想聽,臣自當遵命。”
    “在臣眼中,陛下的治國理念,從來都是自相矛盾的。”
    “陛下出身貧寒農家,從小飽受極寒困苦,對官僚**和地方豪強的作惡是深有體會,因而大明的製度,很大程度,源於陛下過往生活閱曆下的真實感受。”
    “陛下的財政思路,簡單而已,便是量入為出,均徭薄賦,節儉國用,藏富於民等。”
    “但正因為此,才更見矛盾。”
    “陛下作為開國之君,經手的是一個久經戰亂、人口銳減、土地大量拋售、百廢待興的天下。”
    “在這種情況下,陛下既想讓百姓達到生活富足、民力不困的理想狀態,另一邊又迫切的要百姓為陛下貢獻餘力,以實現陛下想要達成的‘國計恒舒’的目標。”
    “陛下要做的事又太多。”
    “營建京都、中都,對功臣賞賜,百官俸祿、軍隊糧餉、還有陛下的不世之功‘彌合南北’、興建學校教育等,這都是需要大量的財力支出的。”
    “前者顯而易見是需要與民休息,後者又需要豐厚國家財政進行強力支撐。”
    “但這兩者明顯不能兼得。”
    “陛下這十八年來,明顯堅定選擇了後者。”
    “陛下引以為傲的定稅製跟低商業稅,隻是陛下用來遮掩,大明背地殘酷剝削的安慰罷了,大明對百姓在農商上的低稅,最終都通過無償徭役和逐年增加的賦稅找補回來了。”
    “陛下之所以這麽重農輕商。”
    “並不是真愛農。”
    “而是陛下很清楚,大明的財政收入,幾乎都會是來自農民,至於商人?隻是朝廷養著的豬羊罷了,等時機成熟,商賈兜裏有盈餘,就是朝廷大舉屠刀,直接強取豪奪的時候。”
    “這就是陛下為商賈豪強,早早就定下的宿命。”
    “就目前而言。”
    “陛下創建的這套體製是能正常運行的,雖然地方百姓多有怨念,但臣若是沒猜錯,這一次陛下的目的,並非是郭桓這些官員,而是戶部財政下家有餘糧的商戶跟富農豪強。”
    “陛下理想的天下很早便言明。”
    “人君能清心寡欲,勤於政事,不作無益以害有益,使民安田裏、足衣食,熙熙皞皞而不自知。”
    “自古以來,百姓都厭貧喜富。”
    “因而這些‘富’人,都是要鏟除的。”
    “天下從來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所以朝廷要做的,隻要將這些富農豪強的財富拿掉,讓他們重新變成‘貧農’,那天下的百姓,就看不到別人跟自己有差別,能夠安定在田地裏,不會再有那麽多的**了,也不會再有那麽多事端,天下也就能大治了。”
    朱元璋冷哼一聲,並沒提出反對。
    他的確重農。
    讓他認為的國富民安便是‘為治之先務,立國之根本’,隻有百姓盡力田畝,國家才能有資費可用,大明‘欲財用之不竭,國家之常裕,鬼神之常享’,必須依賴農業。
    而且從國家和社會治理來論,天下最急的事莫過於衣食,最重的事情則莫過於教化。
    他其實很欣賞孟子的‘薄賦思想’。
    但正因為看的越透徹,才必須把孟子從孔廟移出。
    因為孟子的這些思想,跟他推行的製度相悖,若是讓太多讀書人認識到,這對大明的統治,將會造成極大的動搖。
    夏之白一直盯著朱元璋。
    見朱元璋並未露出任何深思神色,也知道朱元璋舊有觀念早已入骨。
    自古以來,農民種田交稅、以身應役理所應當。
    且不容置疑。
    民有田則有租,有身則有役,曆代相承,皆循其舊。
    田賦力役出以供上者,乃其分也,農民盡到這個本分,方為仁義忠孝之民,反之,不但國法不容,天道亦不容。
    這種觀念早就深入人心,更是讓朱元璋深以為然。
    而這也是古代重農的原因。
    不僅能提供大量田租賦稅,還能提供無償的大量勞力。
    如何不讓帝王甘之如飴?
    夏之白又道:“以陛下的角度,天下一直在正道上,隻要繼續保持,便能始終長久,但陛下一直有意或者無意的忽略了一件事,便是陛下之所以能讓這套體係這麽順暢的運行,便在於陛下能長期的保持高壓強權狀態。”
    “但這種高壓強權,隻為陛下一人打造。”
    “或許日後陛下會連連出手,將任何可能威脅皇權,任何可能威脅到帝王統治的存在給清除,甚至也會頒布各種律令,對後世帝王嚴加控製,讓他們必須沿著陛下指明的方向去做。”
    “然陛下可還記得自己如何評價太子的嗎?”
    聞言。
    朱標卻是一愣。
    他也是沒想到,夏之白會提到自己。
    朱標抬起頭,偷偷的看了朱元璋一眼,又連忙將目光收回了。
    “評價咱家老大?”朱元璋也麵露異色,他掃了眼朱標,又狐疑的看向夏之白,直接開口誇道:“咱家老大自然是樣樣都好,有勇有謀,有謀略,有決斷,兄友弟恭,天下誰不稱讚?”
    夏之白笑了笑。
    似乎對這句話並不怎麽認可。
    夏之白道:“太子殿下的確名聲在外,也的確為天下人敬仰。”
    “但我要說的非是這個方麵。”
    “而是‘仁’。”
    “太子殿下比陛下要仁。”
    “而這就是陛下設立的製度最大的問題。”
    一語落下,殿內瞬靜。
    朱標狐疑的看著夏之白,並不理解這句話。
    唯有朱元璋目光一沉。
    眼中再度閃過一抹強烈的殺意。
    夏之白看著朱元璋,緩緩道:“陛下對太子殿下是寄予厚望,早早便確立為儲君,更是悉心培養,古往今來,能得到當今太子這般權柄跟信任的儲君,古今少之又少。”
    “殿下也很早便開始批閱奏章,陛下也一直在教導殿下處理政務的能力。”
    “某種程度而言。”
    “陛下的確廢除了宰相。”
    “但本質上,又沒有廢除,隻是把宰相的工作,交到了太子頭上。”
    “父子合、君臣契。”
    “如今的陛下跟太子,跟曆朝曆代的相處模式都不同,陛下跟太子一定程度,是互相配合的關係,並沒有過去帝王父子的明爭暗鬥,互相提防算計警惕。”
    “這是陛下之用心良苦。”
    “天下典範。”
    朱元璋冷哼一聲,對這句話很受用。
    他熟讀曆史,對於帝王家父子的提防算計,深惡痛絕。
    這才設計出如此製度。
    不僅能讓太子提早接觸政務,還能幫著自己處理奏疏,更不用擔心為權臣專權,可謂是一舉多得。
    夏之白笑了笑,把目光移向了朱標。
    他搖頭道:“陛下為子孫後代可謂是操盡了心思,但臣若是沒有記錯,陛下曾不止一次的說過,殿下心‘仁’,隻是殿下當真‘仁義’嗎?以陛下作為對比,太子確實算得上仁義。”
    “但胡惟庸案、空印案,都是陛下操辦的。”
    “殺人夷族都是數萬起。”
    “這般處置,落到陛下心中,依舊是個‘仁’。”
    “因為在陛下心中,這兩起案子,本該殺得更多,殺得更狠,而不該隻是殺了幾萬人就停手。”
    “太子不該停手,更不該心慈手軟。”
    “以殿下的冷冽手段,任何大臣來說,都算不上是仁義。”
    “但陛下卻依舊有不滿,甚至是不安。”
    “因為‘子不類父’!”
    子不類父四個字一出,朱標隻覺頭皮發麻。
    這四個字太重了。
    翻翻史書,這四個字,背著太多鮮血。
    隻是朱標不解,為什麽夏之白,對自己的評價,會是這四個字?
    他從任何角度都不該得到這個評價。
    夏之白道:“或許殿下會很吃驚,為什麽我會這麽說,不過陛下一定知道原因。”
    “殿下準確來說,並不是不類父,而是殿下注定成不了下一個當今陛下,但大明的製度,需要的是源源不斷的‘朱元璋’,而這便是陛下創建的體製,最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