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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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城,天平教會總部,白鴉端坐在辦公室裏,手中拿著一份一指厚的文件,記錄的是天平教會內部肅清的進程。
這幾日,天平教會和聯邦的博弈擺上了明麵,當地治安局和附近的城市武裝力量頻繁組織聯合行動,幾乎每天都有搗毀天平教會據點的新聞冒出。
熱血沸騰的學生和天平煽動的三教九流則一次次發起反對遊行,宣稱聯邦的行為是對自由意誌的打擊,本質是政客們為了做出政績而罔顧公民意願。
這種喊口號式的遊行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哪怕混雜著軍隊開槍掃射人群之類的負麵傳聞,在嚴格的信息封鎖下也傳不到城外,自然無法掀起輿論上的波瀾。
21世紀,官方和民間的科技和武裝力量對比懸殊到了難以逾越的程度,自下而上的暴亂和反叛總以被暴力鎮壓告終,成功的希望渺如雲煙。
白鴉從來不指望通過民眾倒逼聯邦讓步,能夠製造一定的混亂,布下拖延時間的迷障就夠了。
這些年來,天平教會聚斂的信徒是籌碼,也是祭品——
在一個有神明和詭異遊戲存在的世界裏,可以選擇的道路其實有很多。
第一個據點被聯邦攻破後,白鴉就以“重要情報泄露,疑似有內鬼”為由對天平教會內部進行了清查,借此掀開大清洗的帷幕。
寫著密密麻麻的名字的人員名單上,數不清的姓名被紅筆劃去,標識著名字的主人已經死去,其中不乏有一些白鴉熟識的,聊過幾句,相談甚歡的,甚至還有她曾經親手救過的人。
在一起扯張大旗作亂的時候,這些人或許會是最好的戰友,但一旦想要成為一股正規的、鐵板一塊的力量,他們的狂信、偏激、自以為是絕對會成為危害穩定的不和諧因素。
更何況,他們當中不少人和另一位天平教會的高層“元”在暗地裏有過聯絡,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白鴉並不惋惜,也不憐憫,自從成為天平教會宗教方麵的領袖,在有意的宣傳和信徒們的口耳相授中扮演“聖女”的角色,她便以神明的視角看待人世,溫和善良的麵具下是疏離和漠然。
二十二年過去,她早已不是八歲那年,那個會聽信父母的話、去給陌生人送食物的懵懂無知的小女孩了。
具體的善意消弭後,共情變得困難,人命和苦難在她眼中無非是簡單的數字和利益權衡。
神明和詭異遊戲使她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種可能,所有固化的階級被打破,舊有的勢力被打亂,規則之下眾生平等,生與死、命運和結局仰賴隨機性決定——多麽公正!
她自認為自己是愛這個世界的,雖然不再愛具體的人,但心底依舊希望世界能變得更好,而在實現理想的道路上,犧牲是必要的。
這樣的觀念無疑為大多數人所不容,不過白鴉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
當年被父母賣給天平教會後,為了獲得高層的信任,從那一批孩子中脫穎而出,她參與了一起死傷百餘人的爆炸案作為投名狀,死者中不乏有恰巧路過的無辜者。
後來,她又和“元”聯合掀起天平教會內部的撕裂,砍下了舊有的那批掌權的酒囊飯袋的頭顱,重新製定教義、定義正統,誅殺所有反對她的“異教徒”。
前不久,她還為了封鎖“齊斯”是“契”的化身的消息,殺了與她一同經曆《鬥獸場》副本、一直忠心耿耿的念茯,哪怕她並不確定後者究竟知道多少,哪怕她相信後者對她唯命是從……
她一路走來,血債累累,冤魂無數,透過自己幹淨潔白的手指縫隙,能看到濃黑的血漬,聽到淒厲的哀嚎。
香城暗流洶湧的地皮下從來都漫溢凝屙的血跡,被她主動清除的、被聯合行動清繳的、被軍隊射殺的……數不清的屍體在逼仄的巷道間淤積,無人收殮。
死的人多了,信徒內部有時也人心惶惶。
好在白鴉經營名聲多年,擁有極高的威望,且被一部分狂信徒奉為降世神明,因此受到的反彈和衝擊不算很大。
當一個人做出無數決策都導向正確的結果時,盲從將成為追隨者的習慣,再荒誕的命令也會被奉為神諭,出於思維慣性嚴格執行。
“死亡不是對生命的浪費,相反是迎接新世界的獻祭,是當前大部分人所能做的最有意義的事。”這是白鴉曾經安撫信徒時說過的話語,並非全然的空話。
她微微抬起右手,黑底白紋的身份牌在她指間凝實,卡麵上白袍的聖徒半睜著漆黑無光的雙眼,平和卻又邪異。
【空想演說家】,獻祭足夠的祭品後可以進行一次抽牌,正位時,理想將成為現實。
所有香城範圍內的死者,皆是白鴉獻給這張身份牌的祭品,如今獻祭的進度已經積累至三分之一,相信不久後就能進行一次抽牌,扭轉時局。
“咚咚咚。”
敲門聲突兀地響起,與之相伴的是一道悶悶的女聲:“領袖,是我,朝倉優子。有一則消息我認為你需要盡快了解一下。”
“請進,辛苦你跑一趟了。”白鴉起身開門,迎上門外的女子。
說話時,她的唇角噙著淺淡的微笑,不知是對所有人都持這樣一副平易近人的麵孔,還是對自己的親信格外縱容。
朝倉優子略微欠身算作打招呼,啤酒蓋厚的眼鏡下,眼睛無神得像是睡不醒似的。
她將手中的平板遞給白鴉,上麵呈現的赫然是一張蓋了聯邦政府公章的任命文書——
【地球未來聯邦關於委任阿列克謝奧列格維奇暫代香城執政官的通知】
白鴉快速讀完文書,輕聲道:“聯邦違背約定俗成的郡內自治原則,委派他一個外郡人來管理香城,應該是他在背後運作了。”
朝倉優子扶了扶眼鏡,問:“所以領袖,清洗還要繼續嗎?最近教會裏有一部分人對您意見很大,等他來了,這些對您的意見隻會更多。”
“清洗必須繼續下去,天平沉屙痼疾太多,需要一次換血。”白鴉頓了頓,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讓那些有意見的家夥出門左拐,去找市政府自首,看人家是會給他們朵小紅花還是一梭子槍子兒。”
這位副會長很少在外人麵前流露出不莊重的幽默感,朝倉優子卻沒有接茬,而是一本正經地說:“我的意思是,阻力越來越大了,教會內部的矛盾已經到了爆發的臨界點,我不希望您失敗後連帶著我一起被秋後算賬。”
白鴉莞爾:“這你不用擔心。二十二張身份牌公開後,我無論如何都不該死在自己人手中。”
她打了個響指,身份牌在空間中散成巨大的虛影,白袍人張開雙臂恍若演講的前兆,白鴿和烏鴉盤旋著撒下白與黑的羽毛。
“你也許可以適當告訴一些人【空想演說家】的效果,問他們願不願意為了天平犧牲。”
……
齊斯坐在神殿的青銅神座上,猩紅的藤蔓在背後的牆壁肆意生長,勾勒出世界樹的模樣。
他沉在垂落的藤蔓和葉片、碩果織成的蔭蔽間,隨手解除了先前屏蔽的祈禱和呼喚,重新梳理手中靈魂葉片的動向。
林辰在他離開後自行完成了和傅決的會麵,似乎表現得不錯,至少沒有露怯,末了還問了他一句“傅決是不是有問題”,感知力敏銳了很多,值得鼓勵。
董希文繼被天平教會追殺後,又在偷渡途中誤打誤撞地被瑞丹深賭場扣住,押送到鷹郡內華達州的總部,此刻正一個勁兒地向他求助。
張藝妤枯坐在漆黑的禁閉室中,抹著眼淚祈禱能重獲自由,再去看母親一眼,由於沒有指定祈禱的對象,願望自然記到了齊斯賬上。
齊斯總覺得哪裏出了問題,他從來不是樂於滿足世人願望、製造合家歡口水劇的善神,相反是一位滿懷惡意、喜歡悲劇和痛苦的邪神。
這些人一個個的拿他當許願機,希望他能救他們,難道就不怕他隨心所欲,讓他們的下場變得更加糟糕嗎?
人憑什麽覺得,神一定會幫助他們?
齊斯想不明白。
在吞噬了契後,他對於人類群體的最後一絲親切感也消失了,好像是獨立於外的另一個物種,非人、非神、非鬼、非魔。
過往的記憶在淡化,他越來越無法理解人類的某些思想和行為,隻能作為旁觀者而非親曆者來觀察,來揣測。
他甚至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麽方才沒有殺了所有人,求個午後的清淨和自在。
齊斯的目光落到代表白鴉的靈魂葉片上。
聚斂完整的契約權柄後,哪怕白鴉不曾向他祈禱,他也能通過葉片知曉天平教會的動向。
——過去的白鴉信仰的是契,不是他;而現在,他就是契。
他能看出白鴉正在進行一場以香城為祭壇的盛大獻祭,獻祭的對象不是他,他沒有收到任何祭品。
對於別有用心的不誠之人,最好的處理方式也許是降下神罰殺雞駭猴,但齊斯發現自己沒有生出憤怒的感受,也懶得做出反應。
就像在《雙喜鎮》副本中,也沒有順手殺了李瑤那樣。
人或許會因為仰望星空而在不經意間踩死螞蟻,卻絕不會因為被某隻螞蟻咬了一口,而橫跨千裏窮追不舍。
短時間內接受的信息太過龐雜,連惡意都被分割成上千上萬分,每一份都被稀釋得淡薄。
齊斯覺得現在的自己既不像過去的“齊斯”,也不像未來的“司契”,亦和曾經的“契”有不小的區別。
他像是獲得了一場新生,所有過去的記憶自他眼前流過,都像是隔了一層半透明的薄膜。
齊斯退出詭異遊戲,來到現實,在自家的臥室中睜開了眼。
方才還能感受到的屬於神的力量、位格和視角刹那間散去,擁有了肉身後,他仿佛又回到了人類的範疇。
在嚐試著遠程抓取一本書未果後,他輕嘖一聲:“這神力竟然還有區域限製嗎?詭異遊戲內置體驗款?”
腦海中另一道屬於他的聲音含笑回答:“我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人類的軀殼中棲居一位神明,滯重的肉體是無法承載神的靈魂的。你也許可以試著放棄肉身,丟掉這無用的軀殼。”
齊斯眯起了眼:“你這是打算騙我自殺嗎?”
那聲音歎了口氣:“你已經知道了我和你的淵源,為何還對我如此戒備呢?你應該知道,我和你的立場永遠是一致的……”
“恰恰相反,我向來對‘自己’這一存在持最大的惡意。”
齊斯抓起枕邊的手機,略有些生疏地解開鎖屏。
林辰的短信彈了出來,喋喋不休地問東問西,字裏行間都是對他的擔心。
他回了“我沒事”三個字,發送過去,又隨手將收信和發信欄一並一鍵清空。
齊斯進入遊戲論壇,大致瀏覽了一遍熱帖,大部分人都在討論二十二張身份牌的事,也有嗅覺靈敏的人發布了以“傅決代表九州與未命名公會和解”為標題的帖子。
他看著那個原本在犄角旮旯的帖子被一大堆賬號頂上了熱榜第一,緊接著又有許多賬號跟風發內容相差無幾的水貼,論壇的討論風向很快聚焦到未命名公會上。
他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便找出來一個花盆開始栽種玫瑰。
契在最後的時刻向他許願,希望他將玫瑰栽滿世界,當時他的懷中便多了一抔金燦燦的玫瑰種子,輕盈得像光。
對於自己的願望,他還是有興趣嚐試一下的。
他隨手將光點灑進花盆,好整以暇地等待,看著金光逐漸黯淡如死,什麽期待中的變化都沒有發生。
契的聲音輕笑:“神固然能創造玫瑰,卻永遠無法觸碰它紮根的土壤——人類欲望才是帶血的腐殖質,最適合玫瑰生長。
“你或許可以令人向你祈禱,滿足他們的願望,再賜下玫瑰的種子,使他們代你栽種。”
齊斯也笑了,瞳孔映出古堡的幻影:“就像當初你對安娜和安妮做的那樣?”
契的聲音很是愉悅:“因為欲望而向邪神祈禱,飲鴆止渴地將命運押上賭桌,世界不過是個巨大的玫瑰莊園,你覺得呢?”
齊斯問:“所以,我為什麽要回應祈禱呢?你別告訴我神明還有實現願望的ki要求。”
“因為有趣。”契笑著說,“對於你我來說,有趣就是一切的意義。
“你猜——當神明遞出刀柄時,凡人會不會將刀尖捅向自己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