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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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29日午夜,無星無月的暗紫色天空下,濃鬱的水汽籠罩整片齊家村的地界,攜來腐爛的腥臭味和刺骨的濕寒。
    費振奇踹開一間屋子的木門,舉著手電筒走進去,點上床頭的蠟燭,又將床上發臭的屍體拖到一邊,攙扶著寧絮在床邊坐下。
    兩人已經在齊家村困了兩天兩夜了,層出不窮的鬼怪神出鬼沒,男女老少的屍體在田埂間堆疊,迷霧封鎖了來路和去路,一經踏入便無法離開——此處儼然已成死地。
    活人基本上都死去了,紙人多的好像殺不完,每走幾步都會出現一口陰氣森森的井,死者的僵屍時不時躍起,防不勝防。
    寧絮本就負傷的身軀又添了好幾處新傷,左腿無力地垂掛在腰下,是昨日午後在空地上歇息時,身下陡然出現一口枯井,一隻鬼手從井口伸出,指甲掐斷了她的筋脈。
    右半邊肩膀也血肉模糊,破碎的衣料下深嵌著僵屍的指甲摳挖出的血洞,邊緣發青發黑,還在汩汩往下淌血。
    齊家村大部分房屋的水電都停了,少數幾個有水有電的平房一進去就都是鬼,明擺著是誘人上鉤的餌。身上的傷口沒處清洗,又在搏鬥中沾了泥濘,已有感染潰膿的征兆。
    費振奇看上去比她還要狼狽,外套浸透了血,已經全爛了,一道猙獰的血口從胸口劃到腹部,再深一點就能將他開膛破肚。
    左手的五根指頭斷了三根,被用布條草草地包紮起來,像一捆粗製濫造的火把,淅淅瀝瀝地滴下血和膿。
    他在寧絮身邊坐下,罵罵咧咧:“這他媽是b級詭異?老子處理過的b級詭異都在幼兒園排排坐,這玩意兒夠把半個科室按在地上磨擦了,評級處的那幫書呆子是沒睡醒嗎?”
    寧絮搖了搖頭,垂眼苦笑:“最終副本快要開始了,詭異遊戲很多地方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些詭異事件哪怕處於現實,也和詭異遊戲有千絲萬縷的關聯,沒理由還是原來那個規格。”
    “可不,這次真的栽大了,我這輩子還沒受過這麽重的傷。估摸著回去我倆有一個是一個都得申請傷退,可得叫那幫人多開點撫恤金和退休金……”
    費振奇嘀嘀咕咕地說著,血跡斑駁的右手顫顫巍巍地伸進懷裏,摸出一根被血水浸得潮濕的香煙來,在身旁蠟燭的外焰上點著,叼在嘴裏,滿足地半閉起眼。
    “這節骨眼兒就得嘬這麽一兩口,我師父他老人家今年非和自己過不去,說要戒煙,以前情緒上來了是抽一口,現在是嘴巴沒個把門。”費振奇撣了撣煙灰,幾點火星子濺在地上的腐屍臉上,“寧妹子,我這麽跟你說他,你回去可別找他學舌哈。”
    寧絮莞爾:“廖主任快退休的年紀了,戒煙也是為了身體健康。”
    費振奇一咧嘴,齜開一口血槽牙:“嗐,就這麽一說。我抽煙算是被他帶的,那年頭我村裏鬧鬼,老頭子背著大包過來,嗖嗖兩道黃符,全給料理了,完事兒後點上根煙,我尋思真他娘的帥。後來被老頭子忽悠進了詭調局,跟著他混,他每次抽煙準塞給我們每人一條,說什麽不抽煙不像他手下的人……”
    被困在鬼域之中,稍不注意便將萬劫不複,兩人前兩夜都不敢合眼,今夜亦是如此。疲憊到了極點,傷口的疼痛更是難捱,隻能借著閑聊分散注意力,熬過最危險的夜晚。
    寧絮故作輕鬆地笑笑:“是廖主任會幹出來的事兒。我當年讀大學時也是,我們宿舍樓鬧鬼被封,對外說的是要裝修,我有東西落在裏麵了,也沒想太多就從後牆翻了進去,結果就遇見了傅決和廖主任。剛巧我前一天和傅決匹配進了同一個副本,配合得還可以,那天一起處理完詭異事件後,就這麽稀裏糊塗地進了詭調局。”
    “嘿,我那時候還要迷糊,聽說是公務員鐵飯碗,待遇不錯,工資不低,就進來了……”
    門外風聲驟響,吹動著破爛的門頁劈裏啪啦地亂晃,屋裏的蠟燭閃爍了兩下滅了,再燃起時泛著青綠色的幽光。
    費振奇臉色一變,抽出腰間的短劍舉在胸前,起身護到寧絮身前。
    寧絮抓起一把黃符,朝窗外丟去,火光明亮了一瞬,灼燒的“撕拉”聲伴隨著尖利的慘叫響起,格外刺耳。
    “嗚嗚嗚……有人要死咯……”
    “嘻嘻嘻……死啦,死啦……”
    鬼哭聲和不懷好意的笑聲接二連三地飄來,門外的濃霧中隱現一道道高矮不一的人形,定睛看去,卻是一個個塗脂抹粉的紙人!
    ……
    齊斯從出租車上下來,沒有處理劉普的屍體。
    傀儡師刻意控製劉普過來一趟,又說了一番話引他滅口,無非是側麵告訴他,他的身邊有很多傀儡,動向也都在其掌控之下。
    齊斯希望獲得【瞑目獨裁者】牌,注定是要去殺死傀儡師的,傀儡師無疑知曉這一點,便用現實中的威脅加以鉗製。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說不清楚,也許兩方都在虛張聲勢,亦或許有一方隻呈現了龐大勢力的冰山一角。
    但無論如何,身處自己親身打造的鬼域之中,齊斯都會是一位真正的神,絕對的主宰。
    他能夠察覺到齊家村來了不速之客,還是詭異調查局的老熟人,不過暫時沒有立刻處理掉的打算。
    比起對付兩個強弩之末的人類,他專程來這裏一趟還有其他的事要做。
    齊斯進入自家的兩層小樓,在供台上的喜神像前坐下,輕聲喚道:“徐瑤,你在嗎?”
    “在,除了這兒我也沒別的地方好去。”女人的輕笑自喜神像後傳來,“你怎麽來了?有什麽事嗎?”
    齊斯道:“我前不久又回了雙喜鎮一趟,在井底見到那位縣丞了,你想回去見他,或者讓他出來嗎?”
    “算了,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時候,我發現我也不是那麽想見他了。”女人頓了頓,話鋒一轉,“對了,前天晚上來了兩隻蒼蠅,一言不合就要對我動手,可惜打不過我。”
    “我知道。”齊斯在指間凝出一張暗紅色的卡牌,輕扣在供台之上。
    卡麵上,著赭色禮服的貴族立於哥特式城堡的露台,銀質麵具遮住半張麵孔,左手持鑲嵌血色寶石的潔白權杖,右手停歇著一隻純黑的渡鴉。
    【貴族】牌,象征高貴、優雅、傲慢,同理心隨著地位的崇高日益喪失,將自己拔擢和隔絕成另一個物種,並以此為代價獲得權威和臣服。
    穿紅色嫁衣的女人從供台後走出,拿起桌上的卡牌翻來覆去地端詳,舌頭輕舔嘴唇:“我能感受到裏麵權柄的殘餘,足以令任何鬼怪覬覦。”
    齊斯抬眼看她,問:“所以,你有興趣綁定這張身份牌,作為玩家進入詭異遊戲嗎?”
    徐瑤笑了起來:“當然。你既然都帶著它來找我了,想必哪怕我拒絕,你也會讓我答應。而且這張牌很好看,我很喜歡;詭異遊戲聽說也很好玩,我早就想試試了。”
    【猩紅主祭】牌下屬的三個名額就這麽敲定了,在最終副本開始前,將最後一張【學者】牌交給董希文就好。
    齊斯微微側頭,隔著大片的建築群落看向費振奇和寧絮所在的方向:“時間不早了,蒼蠅也該處理掉了吧?”
    徐瑤青灰色的臉上織起可憐兮兮的神情:“可是我還沒有玩夠呢……或者你給我買一台新電腦?這裏的電腦都太慢了。”
    ……
    費振奇背著寧絮,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鄉間的泥路上狂奔,嘴裏叼著隻剩下煙屁股的香煙。
    身後數不清的紙人嬉笑著追著他,腮紅和口脂豔得晃眼,時不時由風吹來幾枚沾血的紙錢。它們的速度不快不慢,剛好相隔五步的距離,不上前也不掉隊,像極了貓戲老鼠。
    先前被紙人們堵在門中,寧絮用光了餘量近一半的黃符,和費振奇拚死衝出包圍圈,身上又添了新的傷口。
    她嗆咳出一口血水,倏地笑了:“費哥,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了,其實在來之前我就沒打算活著離開。上頭懷疑我,我照顧了這麽些年的常胥又出了事,我該死的……”
    她將懷裏剩餘的符紙塞到費振奇手中,翻身就要從費振奇身上落下,卻被一把扯住。
    “你瞎說什麽混賬話呢?”費振奇吐掉嘴裏的煙頭,大聲嚷嚷,“咱都得活著出去!老頭子之前順了我十三把打火機,我還等著在他退休宴上向他討呢……我得活著,可不想被那幫人嚼舌根,說我貪生怕死,把你丟下自己逃命。所以你也得給我好好活著,聽見沒!”
    他說了一長段話,有些喘不過氣,咳嗽了好幾下,噴出血沫。
    身後的紙人似乎是玩膩了,貼得近了許多,“嘻嘻”的笑聲就在耳邊響起,尖利刺耳。
    費振奇罵了句髒話,匕首向後一劃,切進離他最近的那一個紙人的身軀,餘光瞥見不遠處的樹枝掩映間,一抹橘紅色的光明滅著飄搖。
    透過朦朦朧朧的光暈,能看到一扇製式古樸的大門,沒有鎖,門頁半闔著,露出一條小縫。
    是陷阱麽?還是……出口?
    費振奇想起詭異調查局的資料中,鬼域的出口通常呈現門形,孤零零地突兀豎立,往往有明亮的光。
    他快步向光衝去,一隻紙人的手搭上他的肩膀,被他頭也不回地反手砍斷。
    “寧妹子,再堅持一會兒,就快出去了。等回詭調局,老子拍桌子去罵那幫小兔崽子去,瞎定級,不坑人嗎?”
    費振奇一邊嘴沒把門地說著,一邊將懷裏的黃符朝身後灑成一線。
    憑空生出的一串火星仿佛天生的溝壑,拉開一道狹長無際的防線,紙人們被阻擋在外,來回逡巡,幾個妄圖越界的紙人迅速被焚燒殆盡,化為齏粉。
    獵獵的火光蔓延開來,天地間一切都仿佛安靜了,隻剩下兩個傷痕累累的人類,和橫亙在他們前方的象征得救的門。
    門隱沒在光中,如同所有美好想象的幻影,費振奇向門走去,像追光,像朝聖。
    寧絮伏在他後背上,眉頭微蹙:“不對,這門給我的感覺很詭異,未必是真正的出口……”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眼前的門迅速拉長、擴大,刹那間向前傾倒,將兩人籠罩在門的範疇中。
    兩側的景象如同被搓扁揉圓的彩色橡皮泥般扭曲,在暗色和亮色間瘋狂切換。
    費振奇聽到了一男一女的交談聲,飄來的幾個字眼都是電腦的型號,似乎是在討論買什麽新電腦比較好。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怎麽會在鬼域裏聽到這種內容?是故意安排的惡作劇嗎?
    還是說他此刻陷入了夢境或者幻覺,所見所聞都是他潛意識深處的想象?
    場景漸次沉澱,視野重新恢複清明,費振奇看到穿白襯衫的青年和紅嫁衣的女子圍在台式電腦前,瀏覽界麵上推送的是各種型號的電腦。
    他差點以為自己還沒醒,不然頻道怎麽會跳這麽離譜,卻見青年轉過身來。
    青年並不看他,而是看向他背著的寧絮,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徐寧,或者說寧絮,我們又見麵了。晉餘生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他用的是閑聊的語氣,底色卻散發著森然的寒意,讓人不寒而栗。
    寧絮直視青年的眼睛,冷冷道:“齊斯,齊家村的詭異果然和你有關。他們都和你沾親帶故,你卻殘忍地殺死了他們所有人……”
    “那不是正好嗎?以後我就沒有親戚了,多麽方便幹淨。”青年歪了歪頭,臉上笑容不減,“我聽說——你沒打算活著離開?”
    寧絮心知此人就是個天災般的人渣,還惡趣味地喜好玩弄人心,怎麽處理她和費振奇都不足為奇。
    她垂頭不語,卻瞥見青年摸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告訴我實話,你和寧絮關係怎麽樣?……沒什麽,就是想起來了問一問。”
    不知得了什麽答案,青年掛掉電話時笑容更顯粲然:“不錯,看來你們已經沒用了,可以去死了。”
    血色的藤蔓自空間的各個角落伸出,如同吸血的動物般纏住中間滿身是血的兩人,順著傷口紮根入他們的皮肉。
    費振奇發出一聲低低的痛呼,雙腿被重擊折斷,向前摔倒在地,全身皮肉如同受熱的冰激淩般融化。
    寧絮咬緊牙關,看到自己同樣在融化,先是四肢,再是胸腹,然後是頭顱……
    最後一眼,隻見青年狀似無聊地劃動手機屏幕,懨懨的神情帶著淺淡的鬱色,像是對所有事都感到疲憊,連觀賞死亡場麵都沒有興致。
    又不知看到了什麽,想到了什麽,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了起來。
    “徐瑤,讓你的紙人來打掃一下衛生吧,地板髒了。”
    “好嘞!”
    剛才齊斯打電話給晉餘生,後者大概以為是試探,嘻嘻哈哈地將曾經說過一遍的說辭重複了一遍——
    脅迫和被脅迫的關係,雖然有交集,但不是很熟。
    而既然沒有更多的牽扯,那麽也就沒有必要留人一命了,直接殺了最不麻煩。
    所以,齊斯殺了寧絮,帶著戲謔的、自己也不知道來由的強烈惡意。
    他很好奇,如果晉餘生知道今天的事,會作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