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八章 威權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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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徐徐降臨,文彥博半閉著眼睛,聽著歌女婉轉的小唱。
    文及甫悄悄的走到他身邊,蹲下身子。
    “什麽事情?”文彥博問道。
    “大人……”文及甫將一張,還帶著油墨味道的小報,遞到了文彥博手中。
    “這是今天忽然出現的一份小報……”
    文彥博沒有看內容,隻是問道:“一份小報而已,有什麽特殊的嗎?”
    文及甫道:“大人……它是印的……”
    “印的?”文彥博立刻坐起來。
    他可太熟悉小報了!
    因為小報的出現和盛行,是在慶曆之後。
    小報一般都是手抄,數量很少,所以最開始隻會出現在汴京城的瓦子和勾欄中——隻有這些人口聚集的地方,才會為了招攬生意或者維持人氣,專門花錢收買消息。
    一些小報,甚至幹脆就是那些瓦子背後的大人物所豢養的。
    譬如說桑家瓦子背後,就有著楊家、曹家的影子,還有著大內大貂鐺的身影。
    所以,一開始的小報首先都是在瓦子、勾欄裏出現。
    然後才被人手抄出來,帶到外麵。成為汴京市民閑暇時的談資,也是很多措大們炫耀自己見多識廣的一種方法。
    文彥博拿起那張小報,看著這張無論布局還是排版都截然不同。
    甚至還有了名字的小報。
    他的瞳孔猛然擴大。
    “汴京新報……”他念著名字:“居然打出了招牌……”
    再感受著紙張,質量一般,是大相國寺那邊文房店裏最常見的紙張。
    然後,文彥博看向版麵上的字跡。
    確實不像手抄,有些類似版印,但沒有版印清楚、分明。
    字裏行間,還有著墨跡殘留。
    文彥博笑了,他將這張汴京新報拿著放在眼前,仔細閱讀。
    第一版第一頁,全文寫了宋遼新約。
    這好像是今天上午才敲定的盟約吧?
    所以,肯定不是雕版,雕版根本來不及!
    文彥博看著這汴京新報的內容,越發的感興趣了。
    “大人……”文及甫在旁邊說道:“您看第二版的評論文章……”
    文彥博點點頭,將這所謂的汴京新報上,用著一行豎排的‘第二頁’三個字,以類似騎縫的辦法,分開的版麵。
    標題首先映入眼簾:本報評論員胡飛盤曰……
    再看文字,幾乎是粗鄙不可,一文不值。
    沒有用任何典故不說,就連文字也盡可能用的是結構簡單的字詞。
    筆畫也是能少就少,盡可能的選的是魏晉隋唐時代的書法家們書寫時簡化的文字。
    但是……其中內容,卻叫文彥博眼睛亮了起來。
    因為,那個叫‘胡飛盤’的所謂評論員,在極盡吹捧了大宋官家的英明神武,描繪了遼使的卑躬屈膝和折服後,話鋒一轉,直接點明了這次宋遼新約履約後的未來。
    用胡飛盤的話說就是‘一歲三百萬貫,遼人得之,隻能買我朝之物……’
    ‘我朝瓷器、茶葉、茶磚、蜀錦及其它精巧、奢靡等遼人所愛之物,必將迎來遼人的搶購……’
    將這份所謂的‘汴京新報’看完,文彥博就笑起來:“有趣……”
    文及甫蹲在文彥博麵前,低聲問道:“大人為何說有趣?”
    文彥博道:“自仁廟迄今,曆代官家,對小報避之唯恐不及,想方設法的躲避窺探……”
    “卻不知,此事如同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文及甫不懂的看向文彥博。
    文彥博看著這個已經愚笨到這個地步的兒子,他搖了搖頭,好在他已經看開了。
    外戚……其實愚笨一點,更好。
    太聰明的外戚,可是會被人忌憚的。
    於是,也懶得再說,隻是抓著手裏的‘汴京新報’,慢慢的靠在塌上,悠悠的說道:“將來的宰執們,可就有得頭疼了!”
    現在他就已經知道要將小報掌握在手裏了。
    等他長大了,親政以後。
    宰執大臣就等著傷腦筋吧!
    作為曾經的宰相,文彥博很清楚,在大宋皇權和相權,一直在不斷的博弈中平衡。
    仁廟、英廟時代,是相權的巔峰。
    仁廟垂拱而治,英廟則是不得不垂拱而治。
    但先帝在位時,特別是元豐時代,是大宋皇權的巔峰!
    先帝甚至別出心裁的發明了讓宰執大臣到福寧殿交罰款的辦法,來強化皇權。
    同時,通過製度設計讓首相(左相)的權力小於次相(右相)。
    進而使得相權,完全成為了皇權的工具——王珪的三旨相公之名,其實完全就是拜先帝所賜。
    而如今那位,不過幼衝,卻已經盯上了那個可以成為皇權輔助工具的小報。
    甚至開始嚐試掌握、控製、馴服小報。
    真的隻能說人家不愧是父子。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所以……
    將來的宰執們,每一個都沒有好日子過。
    不過,這和他文寬夫有什麽關係?
    反正他文家未來幾十年也不可能再出什麽宰執了。
    ……
    韓府。
    右相康國公韓絳,此刻也拿到了一張汴京新報。
    “大人……”他的孫子韓壁,在他麵前報告著:“此物今日下午開始,就在整個汴京城的大街小巷裏散播開來……”
    “據說是有人在散發……”
    “開封府的鋪兵們看到了,也不敢動手……”
    韓絳將手中的汴京新報看完就放下來:“誰敢管?”
    “借蔡元長十個膽子也不敢管這個事情!”
    蔡京什麽人,韓絳從前不了解,但他現在可太了解!
    自從韓絳上任後,開封府的蔡京立刻主動向他靠攏。
    韓絳想做什麽,開封府都是全麵配合,從無推脫。
    特別是在役法的調整和調查上,是蔡京親自帶人,跟著張璪跑的。
    接觸下來後,韓絳就已經知道,那個蔡京的能力和才幹,在年輕一代的大臣中無人能及!
    然而,在同時,這個官員沒有任何理想信念。
    過去蔡確在台上,蔡京就是蔡確最堅定的支持者。
    現在輪到他韓子華在台,蔡京就是他康國公韓絳的堅定支持者。
    甚至未來呂公著、司馬光上台,他照樣可以是呂公著和司馬光的左膀右臂。
    所以,這種人不升官,天理難容!
    但同時,這樣的人,也太過可怕。
    讓韓絳對其忌憚不已,更不敢隨意得罪,從來都是客客氣氣,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
    因為韓絳知道自己老了。
    但他的兒孫,卻還要繼續混仕途。
    而蔡京這樣的人,恩情未必會報,仇卻是肯定會嚐!
    “開封府蔡元長都不敢管?”年輕的韓壁大驚失色:“這‘汴京新報’的背後之人,這麽厲害?”
    韓絳看著自己的這個長孫,微笑著道:“那可不是厲害這麽簡單……”
    “而是沒有人敢招惹……觸碰……”
    誰敢碰這個事情?
    碰的不好,就是滿門受災!
    朝野上下誰不知道,現在福寧殿的主人記憶好,而且特別能記仇呢?
    韓壁卻是深吸一口氣:“難道是高家人?”
    韓絳笑了笑也不怪這個孫子。
    因為好多事情,韓壁根本不知道。
    譬如說,這‘汴京新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印刷的,而且肯定不是雕版——時間上來不及,雕版的字跡也要清晰的多!
    譬如說,皇城司下麵的探事司,如今在都堂宰執眼中,完全隱形了。
    為什麽?
    還不是大家都看清楚了,到底是誰在真正控製探事司!
    反正肯定不是太皇太後!
    若僅僅是這樣,韓絳或許還能有底氣,在明天的朝會上,假裝不知道‘汴京新報’是誰的東西,捅破這層窗戶紙。
    將那位染指輿論的試探,扼殺在搖籃裏。
    但是,河北洪水退去,河防安然無恙的消息傳來後。
    韓絳就已經再也不想和那位對抗了。
    他現在隻想安安靜靜的做完自己最後的一個宰相任期。
    將他該做的事情做好。
    然後舒舒服服的退下來。
    其他事情,韓絳可是一點不想碰了。
    原因很簡單。
    官家,已經威權立矣!
    大名府的洪水,在官家的威權麵前,退了下去。
    這是事實!是政績!更是功績!
    沒有任何人能否認——無論是宮裏麵傳出的消息,還是兩宮自己親口承認的事實都宣告了朝野一個事情:正是官家的推薦、堅持和安排。
    才有了章惇、宋用臣、苗授掛帥河北,督導河防的事情。
    才有了兩宮聖旨,出先帝封樁庫錢帛以賞軍民的事情。
    河北大名府和河北各州的數百萬百姓和數十萬頃良田因此得以保全。
    於是,一個八歲的官家,就已經建功立業的奇跡就這樣出現了。
    而大宋推崇文治,文治又以治河第一。
    官家指揮河防,親旨出封樁庫錢帛,大獲成功。
    作為老臣,韓絳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麽了?
    首先,河北民心、軍心,特別是那些拿了官家賞賜的禁軍、廂軍,從此就都將歸心。
    丘八們就是這樣的。
    誰給錢,就聽誰的!而官家給的賞錢又快又多。
    丘八們用屁股想都會知道,他們該效忠誰,又該聽誰的!
    其次,這次河防後,論功行賞。
    將提拔一大批文官武將,這些人是靠誰提拔上去的?
    他們自己還不清楚嗎?
    最後,就是章惇、苗授帶去的上四軍了。
    這些人,也會歸心。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如今的那位陛下,已經是一個幼年的弱化版天策上將了。
    韓壁看著祖父的笑容心裏麵多少有些發毛,他小心翼翼的問道:“難道不是高家?”
    韓絳依舊隻是微笑。
    年輕人,知道太多也不好。
    而且,這種事情靠人教是不行的,得自己領悟、自己揣摩。
    否則的話,永遠都別想有什麽進步的空間。
    未來到了官場上,肯定會被那些從地方州郡的選海裏殺出來的人傑給玩弄在鼓掌中。
    ……
    福寧殿。
    趙煦已經洗漱好,躺在床上,蓋好了被褥。
    長明燈的燈光中,帷幕外,一個身影來到了近前。
    “大家……”石得一低聲喚著。
    “嗯?”
    “第一期汴京新報,已經刊行完畢……”石得一低聲說著:“一共五萬份,都已經在汴京內城和外城發完……還有一千多份,依照聖旨,送去了白馬等地……”
    “善!”趙煦點點頭:“辛苦卿了!”
    “為陛下效命,老臣之幸也!”石得一恭恭敬敬的再拜,然後趨步退下。
    長明燈的燈光,在帷幕外隨著晚風搖曳著。
    冉冉檀香,驅散著初秋的蚊蟲。
    趙煦躺在禦榻上,望著頭頂的殿梁。
    他知道的,接下來,他就要將精力放到專一製造軍器局上去。
    朝堂上的事情,可以減少幹預了。
    既是為了自己好——他要長身體,需要足夠的休息。
    同時也是為了讓時間衝淡此事帶來的漣漪。
    控製了輿論,也間接掌握了軍權,他的訴求已經完全滿足。
    再繼續表演下去,搞不好大臣們會火急火撩的請他親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