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九章 雙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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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祐二年,六月丙午(26)。
    曾布在卯正之前,就騎著馬,在元隨們的簇擁下,浩浩蕩蕩進了宣德門,來到了都堂那標誌性的用胡椒粉粉刷的朱牆前。
    此時,天還沒亮,晨曦的曙光,剛剛在地平線綻放。
    值守的都堂門吏,早早就等候在了都堂門前,聽到聲音,立刻帶著人迎上前來,行禮問安:“下官等恭迎省佐……”
    “左揆可到了?”曾布下了馬問道。
    那吏員搖搖頭:“左輔近來忙於抵當所諸事,已經很少準時到都堂了……”
    “哦!”曾布點點頭,眼珠子轉了轉,不知道在想什麽,但人卻站在原地,隻是看著都堂的粉牆。
    眾人隻好陪著他一起站在這裏。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都已經升起,晨曦的陽光,落在皇城的宮闕上。
    都堂外的庭院,傳來了腳步聲。
    曾布這才回歸神來,看向騎著馬,滿臉疲憊的呂公著。
    “下官恭迎左揆……”曾布迎上前去,認認真真的拱手見禮。
    呂公著翻身下馬,對著曾布還禮:“曾省佐是這在等老夫?”
    “是!”曾布感覺到呂公著的疏離,心下一冷,但沒有表現出來,依然恭恭敬敬的拱手道:“下官自上任以來,一直想著,到左揆處請教……”
    “奈何左揆一直忙於朝政,下官難得機緣……”
    “不知今日是否有緣,聆聽左揆教誨?”
    曾布知道,呂公著喜歡談佛論玄,所以就特意的撿著呂公著愛聽的調調說話。
    呂公著看了看曾布,說老實話他很不喜歡曾布這個人。
    與乃弟曾肇幾乎是一個路子。
    都是那種野心勃勃,拚命想要向上爬的人。
    區別不過是,曾肇能力有限,而且不夠成熟。
    而曾布在地方基層州郡,打滾了七八年,已是鍛煉了出來。
    想到這裏,呂公著忽然想起了曾布的哥哥曾鞏。
    雖然,他曾在先帝麵前攻擊過曾鞏——鞏行義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
    可那純粹是因為,曾鞏是王安石的知己。
    他害怕曾鞏得寵,從而使王安石得到回朝的機會。
    但對曾鞏的為人,呂公著卻是欽佩的。
    據說,曾氏諸昆仲,都是曾布手把手教出來的。
    真不知道,曾布、曾肇當年跟著曾鞏讀書的時候,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
    怎麽就沒學到曾鞏的誠樸?
    可呂公著又怎麽能代入到曾家當年的窘迫與窮苦生活?
    為了照顧、拉扯弟弟妹妹們,曾鞏一直到三十九歲才結婚。
    曾家兄弟小時候吃的每一粒米,都是曾鞏帶著他們種出來的。
    務農很辛苦!
    六個讀書人一起務農,受鄉鄰們指指點點就更辛苦了。
    尤其是,當這六兄弟中的兩個老大屢第不中的時候。
    尤其是,當曾布們看到哥哥為了自己,連婚都結不了的時候。
    那種難受,那種窘迫,讓當時年少的少年們,在心中發誓——
    我必定要一步一步,走到最高峰!
    讓哥哥,讓母親,為我們驕傲!
    呂公著不知道這些,就算知道了,也無法理解。
    不過,呂公著雖然理解不了,代入不能。
    可他旋即,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兒孫,心下默然了起來。
    三個兒子,不是被王介甫拐跑了,就是跟著蔡確跑了。
    就連長孫呂好問,也越來越傾向王介甫的新學,對家傳的經學是越來越不上心了。
    好在他也不虧,和王介甫極限三換一,把王介甫的嗣孫王棣給換了,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在慢慢的給王棣開小灶。
    而王棣勤學好問,學的很快,竟慢慢的將他呂家的家學經學給學了進去。
    雖然看起來,他虧了。
    但王介甫就一個嗣孫,而他呂公著孫輩有十幾個!
    所以,還是他贏了!
    心中想著這些事情,呂公著就對曾布道:“不知曾省佐想問何事?”
    他知道的,曾布今天特意在這裏等他。
    而且,態度擺的如此謙卑,肯定是有求於他。
    不然,曾布的態度怎麽會這麽好?
    “左揆可知薛簡肅公的幼子?”
    呂公著眉頭一皺:“薛占射?”
    “嗯……”
    “他怎麽了?”呂公著好奇起來。
    薛奎和他父親呂夷簡既是同僚,也是好友。
    兩家也算是世交了。
    此外呂公著對薛占射也是有好感的。
    因為,他年輕的時候,第一次逛瓦子,就是薛占射帶著去的。
    那時的薛占射意氣風發,走在瓦子裏,瓦子裏的歌女、舞女夾道歡迎,給呂公著震撼的說不出話來。
    “唉……”曾布歎息一聲:“他卷入了府界賊吏一案……有罪吏供認,是受其指使才毆殺的良善……”
    呂公著瞪大了眼睛,根本不相信,可他卻不能說。
    因為他現在的身份是左相。
    隻要他開口說出:薛占射不是那種人或者相似的話,就會被人抓住把柄。
    隻聽曾布道:“大理寺已下了官牒子,命其今日到堂受訊……”
    然後,曾布就躬身對呂公著拜道:“簡素公乃先朝執政,薛占射又是簡素公生前愛子……”
    “下官聽聞,歐陽文忠公與王懿恪公生前,對其也極為疼愛……”
    “此事幹係重大,下官一時不知如何決斷,望左揆明示……”
    呂公著動了動嘴唇,最終卻沒說什麽,隻是對曾布道:“省佐乃是國家執政,當奉公執法,不可徇私!”
    曾布還想繼續說,但呂公著已帶著人,直接走入都堂令廳之內了。
    曾布看著呂公著的背影,嘴角微微翹起來。
    “左揆啊左揆……此事左揆想回避,但回避得了嗎?”
    薛占射一個人,就能把如今朝堂上幾乎所有宰執大臣,全部拉下水。
    因為,如今在朝的宰執,有一個算一個,哪個沒受過歐陽修的恩惠?
    就拿他曾布來說吧。
    他是嘉佑二年的進士,當科知貢舉的考官,正是歐陽修!
    同時,他還曾跟著乃兄曾鞏,在歐陽修門下讀書。
    所以,無論從哪個方麵來看,他都是歐陽修的弟子門生。
    歐陽修雖死,但其遺孀還在世。
    這就是師母了!
    天地君親師!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所以,師母也是母,也需要侍奉、孝順。
    一旦仁壽郡夫人開口求情,他曾子宣幫還是不幫?
    幫了是不忠,不幫是不孝。
    難呢!
    所以,曾布昨天在得知了宮中態度後,一宿沒睡,早早就來都堂堵呂公著了。
    就是要拉呂公著下水!
    呂公著同樣受過歐陽修莫大的恩惠!
    不要看,呂公著之父呂夷簡是歐陽修的政敵。
    但當初,呂公著進士及第後,初授的官職是潁州通判。
    彼時,知潁州的正是被乃父呂夷簡打壓貶黜的歐陽修。
    本來,該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然而,歐陽修就是歐陽修,他見到年輕的呂公著,非常喜歡,經常提點和指導呂公著的詩詞文章。
    甚至還不遺餘力的給呂公著揚名,乃至於親自寫劄子向仁廟保舉、推薦呂公著。
    因為,呂公著是呂夷簡之子,而歐陽修是呂夷簡的政敵。
    所以,此事在當年成為佳話。
    正是因為歐陽修的賞識、推薦,呂公著的仕途才能這般順利。
    所以啊,呂公著欠歐陽修的不比他曾布少。
    ……
    “這個曾子宣……”呂公著走進自己的令廳,麵色就完全變了:“真是奸猾狡詐!”
    正好這個時候,在呂公著身邊實習的王棣端著一盤點心,走了進來。
    “相公……”
    “此乃宮中剛剛賜下來,給相公用的早食……”
    呂公著看過去,看到王棣手裏端著的那些還在冒著熱氣的早食。
    等王棣端到麵前,就發現,都是些他愛吃的,也易於消化的粥湯。
    他心中頓時生起一股暖流來。
    在過去,宰執們到都堂上班,都是要自己買早餐的。
    但,元祐元年開始,當今天子就下詔,命禦廚供應宰執、六部正貳官每日早食。
    對宰執們,更是針對性的有著特別交代。
    譬如他年紀大了,腸胃不好,所以賜的都是粥飯,而且還是淮南口味的粥湯。
    看著麵前的粥湯,呂公著柔聲道:“促儀也陪著老夫一起吃些吧……”
    王棣拱手答謝道:“謝相公,隻是下官在來時,已在禦街上吃過了……”
    他是不太愛宮中禦廚做的食物的。
    他更喜歡禦街上那幾個江寧攤販售賣的江寧食物。
    “哦……”呂公著也不強求,點點頭。
    王棣正要拜辭,下去整理今天的公文,以便呂公著需要的時候送上。
    但他才走到門口,就被呂公著叫住了。
    “促儀啊……”
    “相公有何吩咐?”王棣停下腳步。
    “往後當心些曾子宣……”
    王棣眨著眼睛:“曾相公怎麽了?”
    “當心些就是了!”呂公著意味深長的說道。
    “下官明白了!”王棣深深一拜。
    十八歲的王棣,雖然還很稚嫩。
    但祖父曾告訴過他——呂晦叔雖是個老匹夫,但他不會害汝!在京中若有事,就聽那老匹夫的!
    所以,他一直很聽呂公著的話。
    因為這是祖父的教誨!
    看著王棣乖巧懂事的模樣,呂公著忽然笑了起來。
    “看來,老夫得派人去一趟江寧了……”
    他知道的,王棣現在很招人眼熱。
    很多人都在盯著這個王介甫的嗣孫,都想嫁女兒/孫女給他。
    不要臉的老家夥,甚至已經暗中打算,直接動用鈔能力,開出一個天價嫁妝來誘惑這個年輕人。
    可,那些老家夥再怎麽使勁也沒用。
    因為……
    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隻有搞定王介甫,才能搞定王棣這個乘龍快婿。
    恰好,呂公著能搞定王介甫。
    也恰好,他的長子呂希哲有個小女兒,還沒有婚約。
    “蔡持正能和文寬夫、馮當世結親……”
    “老夫當然也能和王介甫聯姻!”
    “再怎麽說,老夫與王介甫,當年也是嘉佑四友!”
    這樣想著,呂公著就靠到椅子上,眯起眼睛來。
    “薛占射的事情,老夫不能不管啊……”
    這是肯定的。
    他是左相!
    若不知道也就罷了。
    既然知道了,就不得不管。
    “器識深遠,沉靜寡言,富貴不染其心,利害不移其守……”
    呂公著喃喃的念著歐陽修當年向仁廟薦舉他的劄子內容,正是這些溢美之詞,鋪就他現在的仕途。
    於是,他默默的坐直了身子,然後拿起筆來,開始寫劄子,請求陛見。
    然而,劄子遞到宮中,卻沒有回音。
    仿佛宮中不曾收到他的陛見劄子一般。
    ……
    保慈宮中,趙煦看著呂公著的劄子。
    向太後坐在他身邊。
    “六哥,左相的麵子,多少還是照顧一下……”向太後小心翼翼的說道:“叫有司查證一番,隻要那薛占射並未真正牽扯其中,便不要深究了吧……”
    薛家和向家,也是有交情的,而且交情很深!
    薛奎的姐姐,已故的韓國太夫人薛氏,是向太後的生母的手帕交。
    同時,這位太夫人還是已故的慈聖光獻的手帕交。
    當初,仁壽郡夫人作為命婦入宮第一次拜見慈聖光獻的時候,慈聖光獻就曾特意問她:汝薛家女乎?
    得到確定回答後,便屢次召見,引得中外側目,等到仁廟駕崩後,薛氏更是成為慈聖光獻的顧問,多少宮中事都是專門找薛氏商量。
    而向太後能被慈聖光獻選中,這裏麵薛氏出力甚多。
    這個人情,向太後一直記得。
    所以,在趙煦上上輩子,仁壽郡夫人薛氏去世後,一直不問朝政的向太後就專門為其下詔,可謂哀榮備至。
    趙煦點點頭,就對向太後道:“母後,兒臣知道的!”
    “皇考曾與兒臣說過,簡素公曾首倡為立皇祖父為嗣……”
    “所以,兒臣隻是想要代簡素公,教訓一番這位薛衙內……”
    “他都五十多了,該收心了!”
    再沒有比薛占射更好的工具了。
    薛奎之子,歐陽修和王拱辰的寶貝小舅子。
    無論新黨、舊黨,都有關係,都有門路。
    所以,隻要薛占射不敢再去府界縣鎮了,其他衙內誰還敢去?
    同時,趙煦也能借著這個機會,表現自己的寬仁。
    雙贏!
    贏麻了!
    “六哥有心了!”向太後卻是想起了,如今還在太學的郭獻卿。
    那可是個成功案例,浪子回頭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