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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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嬋璣不知自己流浪了多久。
    跳下鑄劍崖之後,她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或成為熒惑劍上的一縷殘魂,或就此煙消雲散灰飛煙滅。
    卻不曾想,她活了下來。
    說是活著,也不盡然。
    她的狀態像是遊魂,卻並非遊魂,而是影子。
    活下來的,是她的影子。
    一開始,她還在承劍門的地界內,潛藏在岩石的影子中,看著一線之外的月升日落,看著花草枯榮。
    誰也沒想過岩石縫隙中,會藏著一個遊魂一樣的影子,偶爾有路過歇息的劍修會討論一些關於承劍門的事情,陸嬋璣能聽到一星半點關於陸聞樞的消息:
    ——陸聞樞獲得了鎮派之寶“熒惑”,一劍一少年橫空出世,是巨海十洲銳不可當的劍修天才。
    ——陸聞樞成為了承劍門的掌門,降妖除魔,聲名鵲起,成為巨海十州的中流砥柱。
    ——陸聞樞和薛懷靈締結契約,不日將結成道侶,兩人門當戶對,兩大宗門強強聯合,巨海十州四方來賀。
    ……
    她恨不得跳出去告訴這些修士,陸聞樞全然不是他們所想的那樣,少年英才,古道熱腸。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一個麵善心惡的偽君子。
    假的!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隻是陸嬋璣再不甘,再憤怒,她也隻是一道影子而已。
    正如同她那可笑的十三年,一葉障目、全然信任、全無防備地獨自活在青峰上,活成了陸聞樞身後的一道影子,她死後這段不知歲月流速的日子,更是徹底無法和外界產生聯係。
    剛剛死去那些日子,陸嬋璣常常懷疑,自己隻是做了一場噩夢。
    時日久了,終於接受現實。
    她無法做出任何動作,發不出聲響,觸摸不到塵世的物品,也無法影響世間半分。大多數時候,她隻能躺在陰暗的角落裏,聽著其他修士傳頌陸聞樞的光豐偉績,讚揚他的美名,獨自憤懣,卻無可奈何。
    時間安靜流轉,消不掉陸嬋璣心頭半點的傷痛,卻風化了陸嬋璣藏身的石頭。
    之後,陸嬋璣又藏身在落葉的影子下,隨著風一塊飄走,遠離了承劍門。
    風將落葉吹向何方,她就飄向何方,如同浮萍一樣,今日在這裏,明日在那裏。
    有時候看著路過的雄鷹掠過上空,她也會更換自己藏身的場所,跟隨著雄鷹的影子走。
    雄鷹能帶她走很遠很遠的地方,它自由翱翔地掠過草原,越過山脈,通常停下來時,周圍已經是一個對她來說全然陌生的環境。
    陸嬋璣就這樣,進行著一場仿佛沒有盡頭的旅行。
    她似乎是走遍了巨海十洲的每一個角落,不知不覺又度過了許多年。
    這期間她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她於這世間而言,如此中客,夢中身。
    一片荒蕪如沼澤的荒地之上,不聞蟲鳴,不見走獸,貧瘠的土地寸草不生。
    天穹昏昏暗暗,夜色濃重。
    一株十分高大的樹盡情舒展著粗壯的枝椏,它茂密的樹冠上,正燃燒著熊熊大火——白色的火焰溫和、安靜,如同天穹灑落的月茫。
    火光把周圍十裏照得亮如白晝,卻不像陽光那麽明媚,地麵像結了霜。隨著大火燃燒,樹冠之上的樹葉瀟瀟而下,白色的葉落在地麵,潔白得宛如新雪。
    先是一隻纖細白皙的手拂開身上堆積的落葉,隨後,又探出一顆腦袋。
    陸嬋璣於白葉堆中醒來。
    過長的墨發自肩頭披散而下,包裹著她赤裸的身軀。她雙手撐在身後,仰著頭,如同一個溺水的人,一雙漆黑的眼眸茫然得像一個新生的嬰兒,呆呆望著蒼穹,許久不動。
    她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她……活過來了?
    這具身體有了身為人的實感,不再是輕若飛鴻,隨風飄蕩。
    皮膚底下的血管震動的脈搏,還有胸口這顆正在跳動的心髒,都在無比清晰的告訴她,她還活著。
    她從自己的影子裏,長出了新的血肉之軀。虛弱萬分,可呼吸聲是真實的。
    “你醒了,員神磈氏的後人。”
    一道蒼老的聲音忽然不知從何處響起,將陸嬋璣的思緒喚回來。
    她微微一怔,隨後心念一動,伸手扯來影子作一件衣裳,披在了自己身上。
    之後,她自落葉中站起身來,看向聲音的來處——那棵正在安靜燃燒的樹。
    是這棵樹正在說話。
    陸嬋璣赤著腳踩在落葉上,一步一步走向那棵樹,心裏並不怎麽害怕。
    本能告訴她,她的身體發生了一些變化,她能感受到體內蘊含的絲絲縷縷靈力正源源不絕遊走於她的四肢百骸,修補她身死受損的靈脈。
    向死而生之後,她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她了。
    “你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陸嬋璣問道。
    “我?我是不盡樹。這裏是長洲——上古遺民苟延殘喘,艱難偷生的不毛之地。”
    陸嬋璣以前看過不少典籍,知道長洲,但對上古遺民卻不怎麽了解。
    巨海有十洲,分別為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長洲、元洲、流洲、生洲、鳳麟洲、聚窟洲。
    自上一次魔尊降世之後,巨海十洲的修士前仆後繼以身殉職,阻止了魔尊滅世的危機,但同時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祖洲的神農氏隕落,從此一蹶不振。玄洲、元洲、生洲的修士幾乎盡滅,門派盡毀。
    在陸嬋璣的所知中,巨海十洲就隻有瀛洲、炎洲、流州、鳳麟洲、聚窟洲還活躍。
    而長洲則比較特別。
    長洲據說是上古遺民的居所,在魔尊降世之前,上古遺民就已經不出世很久了。就連承劍門的書閣裏,也少有關於上古遺民的記載。
    沒想到,她現在竟然踏足在長洲的土地上。
    陸嬋璣問道:“你剛才說我什麽?員神磈氏的後人?”
    “員神磈氏,你的祖先同我一樣,生於長洲,長於長洲。自父神盤古開天辟地之後,誇父追日,女媧造人,天地巨變,此間巨海十洲,非彼巨海十洲,如今的巨海十洲越來越不適合我們這樣的老家夥生存了。適應不了,就隻能消亡。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家鄉的同伴,這麽多年來,你是第一個。”它長久的歎息一聲,聲音聽上去,無比的疲憊,無比的蒼老。
    雪白的葉子依舊簌簌落下,很快覆了陸嬋璣滿身。
    她動也不動,依舊不太明白:“可我以前隻是個凡人。”
    不盡樹說道:“上古遺民體質特殊,和如今的修士不同。如今的靈力不適合我們修煉,我們的身體內無法容納靈力的存在,無法修習法術,修為多年不得寸進,便逐漸演化成為凡人,再無仙緣,難登仙品。”
    ——阿嬋,你體質特殊,是最好的祭劍品,熒惑會很喜歡你的。
    陸聞樞的話猶言在耳,聽到這,陸嬋璣忍不住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像是自嘲。
    原來體質特殊,是這麽個特殊法。
    一想,身體似乎又經曆了一遍被“熒惑”劍氣劈開的疼痛,隻一道戾氣十足的淩厲劍氣,就劈得她的肉身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陸嬋璣要死死掐著掌心,才能克製記憶裏這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好讓麵上不露半點端倪。
    好一會兒之後,她才重新鎮定下來。
    陸嬋璣閉上眼睛,感受著身體和往日的不同。她能感覺到身體的丹田靈府之內,有一股奇妙的靈力正在流轉,正輕輕拂過她新生的軀殼。這股靈力雖然微弱,雖然陌生,但聽她的話,由她所控,為她所用。
    陸嬋璣睜開眼睛,喃喃道:“我如今能運用靈力,我好像……可以修煉了。”
    “修士修煉神魂,神魂不滅,肉身不死。而你員神磈氏,修的是影子。影子不滅,肉身不死。你自影子中醒來,便是脫胎換骨,涅槃重生。而我,不盡樹,也是能運用微薄的靈力轉圜至今,不致於枯死長洲。”
    陸嬋璣安靜坐在落葉上,漆黑的墨發和影子作成的衣裳,讓她看上去像落在白紙上的一顆黑色棋子。
    想了想,陸嬋璣問道:“這裏除了你,還有別的人嗎?”
    不盡樹搖了搖頭,頭頂的樹冠掉落下來更多的葉子。
    “若有人醒來,看見我的火,自會循光而來。我站在這裏,所有在外的人,都不會迷失回家的路。”
    在這寸草不生的荒原上,它這樣安靜明亮的火光,確實很難讓人忽視。
    陸嬋璣愣了一愣,暗想,她作為影子的時候,可能也是受到不盡樹火光的召喚,才漂流至長洲吧。
    可是不盡樹說了,上古遺民不適應如今的環境,它這麽一直燃燒著,豈不是要耗費無數的靈力?
    陸嬋璣問道:“你打算一直燒到什麽時候?”
    “我四月起火,至十二月而熄。如此周而複始,年複一年,直至徹底枯萎的那一刻。”不盡樹喃喃回答,聲音比陸嬋璣聽過的任何聲音都要更蒼老,更蒼涼。
    陸嬋璣心念一動,問道:“既然你這樣周而複始的燃燒,那你可知道,我的影子在此處沉睡了多久?”
    “一千年。”不盡樹說,“你在此處,沉睡了一千年。我的樹冠也枯榮了一千次。”
    陸嬋璣怔怔然。
    居然……一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