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9年11月19日）
    按波曆作者的紀元，再過四十天左右，他來到這個生命島上就滿二十周年了。
    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
    跟這裏的一切一樣，所有的事情激蕩一下，就重新歸於平靜，就好象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隻有離一件事情最近的人，心才每每會在夢裏痛醒。
    十天前，還不時有人問他：你怎麽還在這裏？這十天來，這樣的問題也已經聽不到了，仿佛那個所謂離開生命島的宣告隻是一個傳說，一個變得越來越遙遠的傳說，正在象一個斷了線的風箏那樣，緩緩地但是堅定不移地飄去，且越飄越遠。
    可是就是前天的事，準確地說，是19年11月27日。先是曼珈一大早跑到他這裏來，滿臉通紅地告訴他，定了。後來，所有的人又開始把之前那樣的眼光投放到他的身上，也有人重新開始問了，聽說不是童城？聽說是歡樂世界的一個女孩子跟你一起去中國？
    其實並沒有人通知他。也沒有人告訴他出發的日子是哪天。
    從前天開始，童城沒有把臉正對著他過。他見到童城的時候，童城的臉總是正好轉開，轉往別的方向，即使別的方向沒有人，什麽都沒有。
    今天傍晚，波曆在查爾斯的實驗室裏。這幾天，洛麗塔幾乎不到他們在蜜蜂室的實驗室裏來，他在自己的實驗室裏也做不了任何事情，他每天都會在查爾斯的實驗室裏。說習慣了，他說起這個他待過幾年的實驗室，總是會說查爾斯實驗室，或者查爾斯那裏。盡管查爾斯已經不在了，可是有人問起來，比如他們的主任伊莎貝拉問到，他會說他去查爾斯那裏，或者他剛才在查爾斯那裏。
    冷靜下來後，尤其在聽到進一步的確切的他即將回中國去的消息後，一件事特別地揪著他的心，那就是，隨著查爾斯的去世，那些寶貴的筆記本也失蹤了。他知道，那不是失蹤，而是被當局收去了。這些筆記本，那四本白的、紅的、黑的、灰的封麵的，對於未來他將回去的世界來說，太珍貴了。他們，這裏說的他們包括娜拉、洛麗塔、彼得、童城這些內行夥伴在內，也包括佐衣、施雨蓮這些心靈夥伴在內，他們都知道，其他所有生活在這裏的有良心的人也都知道，他們在這裏研究的種種，不是為研究而研究，必然是針對外麵那個世界的，首當其衝的、首先針對的是他們的祖國中國，是中國的人，當然歸根結底也是針對和禍害全人類的。而這些筆記本可能是救命的秘籍，或許能救無數人的命。
    這些筆記本的丟失，或者說被收去，是無可挽回的損失。
    不僅是這四本，還有查爾斯那本開本比較大的。那裏麵的剪貼資料也非常珍貴，因為那是揭露所有這些禍害人類的罪惡的根源的證據。
    他真的很恨自己。他太大意了。意思是說，彼得跟他說過，他把這五個筆記本都掃描了。彼得成為植物人的那幾個月裏，他就恨自己沒有及時向彼得要那電子版本。彼得忽然從植物變回人了之後，他覺得既然彼得在就沒有必要問他了。更何況，當初還說是彼得跟他一起回中國去的。可是，彼得忽然就被害了。電子版本沒有了，拿不到了。接下來，幾乎同時，紙質版本也沒有了。
    徹底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
    他去過彼得的辦公室，可是那裏鎖門了。他根本就進不去。
    查爾斯辦公室裏的一切幾乎都是老樣子，他的小保險箱的門也一直開著。裏麵的東西是一目了然的。他桌上、抽屜裏和書架上的所有東西他都翻過幾遍了，所有的紙，所有的書，他都翻過。有的紙他還拿起來對著燈光看過。他的意思是看看有沒有什麽寫字時力透紙背的那種痕跡。
    他當然是白費力氣。
    查爾斯說過，他最近一些日子對筆記本的研究有新的突破。他問了羅西。羅西說，查爾斯最近確實在做一些新的實驗。可是他沒有讓她參加。
    於是他找出查爾斯最近做的一些實物試劑，進行化驗，在顯微鏡下觀察。他感覺那裏麵真的有新的內容。但是什麽樣的新的內容，做來是幹什麽用的，他摸不著頭緒。也許假以時日，他可以摸出一些頭緒來。
    可是他沒有那些個時日了。
    曼珈喘著氣走進來的時候，他正在顯微鏡前觀察著。
    曼珈說，天哪，波曆，如果不是正好碰到羅西，看來我根本就找不到你了。
    他驚訝地看著她說：你找我？什麽事？
    她說：凱特讓你赴宴去。
    他說：赴宴？現在？
    她說：是的。凱特說，上次飯沒吃成，主角都不在。這次特意搞了一個臨時決定，為的是避免意外。
    他跟著羅西走進了B2樓凱特的包房。他看到的是跟上次幾乎一模一樣的陣容，換了幾個人。當然沒有了查爾斯和彼得的位置，也沒有了彼得的領導、那位技術部主任，但是伊莎貝拉、遮旁普和威廉姆斯都已經正襟危坐著，加上了另外兩位領導，即毒蛇室和蒼蠅室的兩位主任。這兩位，他在三B區的短暫時間裏曾經簡單地加深過印象。
    凱特說：你們倆坐吧。
    我們倆？他看看區長。
    區長說：是啊，你和曼珈，快坐下。你已經餓了我們兩次了。
    波因說：曼珈？不是說是歡樂世界的一位嗎？
    凱特說：想什麽呢？我才不會傻到讓曼珈跟你一起去。用你們中國的話說，那叫把羊送到老虎的嘴巴裏去。對不對。哈哈。哈哈哈哈！
    桌上坐著的人們看看他，看看波曆和曼珈，都跟著他哈哈起來。
    這個包房裏頓時充滿了一種氣體，叫傻氣。波曆心裏這麽想著，當然不會說出來。
    他沒有繼續就此提問。他知道，如果凱特想說，他早就說了。他既然不說，那麽誰問他就是誰傻瓜。
    這個宴會沒什麽可描述的。這種場合，他知道，實際上就是拍馬屁的比賽會。主要當然是拍凱特的馬屁，即使是有拍他的馬屁的，用中國武俠小說裏的術語說，那也叫隔山打馬。
    隻有幾點內容還是要提一下。
    這幾點內容還是他作為問題提出的。
    那就是查爾斯和彼得之死，當然還有歡樂世界總經理艾瑪之死。
    凱特沒有利用這個機會撇清自己。但他當然也不會告訴波曆，這兩個慘案是誰幹的。
    他的答複很簡練，很經典，就象一些國家外交新聞會上那些發言人的語言，一句話，顧左右而言他。其實上麵早就總結過，用不回答問題來回答問題，那就叫外交語言。他跟彼得有一次聊天的時候順便說到過。他們當時真的是天南海北無所不聊。這話他也歸納過，他說，無聊這個詞，就是從“無所不聊”來的。
    當然他的“言他”帶著領導氣勢。
    他說：該知道的總會知道。不該知道的不需要知道。
    簡單嗎？經典吧？當外交發言人的還真應該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