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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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眼高位上半闔眼的皇帝,沒什麽表情,向桉這才接過奏折翻看。
這是丞相寫的奏折,內容篇幅很長,大多都是引經據典的鋪墊場麵話,寥寥數句中才可一窺丞相心中的所思所想——希望皇帝能夠看在他多年的勤懇,能夠留唯一的女兒守在身邊,替他死後收斂屍骨。
字字句句間是一個老父親的拊心泣血,暗裏卻是以官位相逼,言語裏外軟硬兼具,給足皇帝台階,可謂是考慮到了方方麵麵。
“塬二十七年秋獵,朕尚未登基,照慣例同皇子們一起圍獵,當日天氣晴朗,林中楓葉紅如火,朕一時興起,與當時的丞相一路漫步看楓,不幸遇到了老虎。”
“丞相為了保護朕,不顧性命危險一人和老虎對峙,盡管禦林軍及時趕到,沒有性命之虞,丞相卻與虎搏鬥中,不幸傷及要害,再不能延續香火。”
向桉合上奏折,低垂著眼,沒說話。
皇帝後背依靠於椅背上,繼續沉聲道:“丞相這些年娶妻納妾十一房,禦醫、郎中、江湖術士,治病瞧醫二十餘年,臨老了終隻得一個女兒。”
丞相多年無子的事實真相竟是如此,怨不得納妾眾多卻無一人彈劾。
向桉看他:“所以,父皇讓女兒替任雪清和親,以報丞相對父皇當年的恩?”
“沒有恩,朕給他丞相之位時便已兩清。”皇帝略帶痛苦道,“當日荻原青確實相中了丞相之女,朕當時口頭上也的確同意了,兩國和親就差一道聖旨,可朕不能讓任雪清去。綿康,你自小聰慧懂事,最是體貼暖心,你能懂父皇嗎?”
“不懂!”向桉脫口而出。
懂事?她應該懂事什麽?
懂事的接納來自父親的不公平對待?
懂事的咽下所有酸楚委屈?
懂事是個褒義詞。但褒太過了,就是個用一次次妥協和委屈,壘高他人對自己道德良知最高標準的無恥褒獎。
向桉眼眶泛紅:“不論其中緣由是什麽,要兒臣為了一個不曾見過麵的丞相,搭上兒臣的一輩子,恕兒臣做不到。”
“做不到也要做!”皇帝惱火之言順口而出。
向桉愣在原地,眼睛睜得大大的,拚命不讓眼中的晶瑩剔透落下。
皇帝深吸幾口氣,強壓下心頭惱火,滿麵為難道:“你是朕親眼看著從一個小小的蘿卜頭長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姑娘,朕如何能舍得將你送和親?”
“可朕保不了你,外麵謠言漫天飛,言官彈劾,武官反對,天下人罵著,邊關諸國蠢蠢欲動,丞相不能辭官,朝堂不能動蕩,天下需要丞相。綿康,朕沒法選你。”
向桉艱難開口:“謠言是假的,父皇,您知道的,不是嗎?”
“天下人不知道。”
“那就告訴天下人。”
“誰信?”
輕輕的話,重重砸在心口,小小的眼眶盛不住大大的委屈。
“……父皇,就不能拒絕和親嗎?”
“如何拒絕?”皇帝滿麵哀愁痛苦,“若不和親,焱國借此起事立馬發動戰爭怎麽辦?”
“前幾年,塬國年年打,現在好不容易達到各國的微妙和諧,都是一條條人命填的啊,現在的百姓需要休息,塬國需要休息。和親,不能解決問題,但不會讓他們趁機找借口起事,得到片刻喘息。”
殿內燭火通明,龍涎香幽幽蕩在鼻尖,向桉站在殿中仰望著高座之上的皇帝,脖頸酸痛,幾欲張口,卻說不出半句話。
滿心的酸澀,心尖都麻木。
兩人的話說到這,她心裏的疑惑此刻盡數解開,已經沒有什麽要說的了。
站在皇帝視角來看,她已經享受到了平常人一輩子享受不到的生活,到了她該付出代價的時候,站在時代視角,公主就該毫無人權的奉獻自我,沒有任何不嫁的理由。
無關風花雪月,無關親情,隻有利益最大化。
可惜乖巧順從時代,懂事分去父君困難的原身已經被人莫名其妙毒殺了。
現在的她,是來自未來和諧平等相處時代的向桉,這個時代對她來說很陌生,毫無一點感情,她接受不了世人嘴裏的觀念,做不到將自己的後半生無私奉獻天下百姓。
她自私小氣,冷漠冷血,唯有自小接受的先進教育,令她清醒理智地接受了皇帝的為難,平靜理解身處這個時代下每個人的迫不得已。
皇帝是九五至尊,視天下山河於自己囊中之物,不允許任何人或物動搖屬於自己的天下,隻有利益和利用相並存。
包括親生女兒。
是冷血,是無情,也是大愛。
雨夜裏苻清白說的話,便是在此時應驗了。
她和皇帝,誰都沒有錯,偏偏誰都是錯。
強壓下心頭酸澀,胡亂擦拭眼角,向桉有了決斷,放下懷中本打算用砸皇帝腦袋的玉瓶,平靜開口:“父皇,您非要如此狠心?哪怕消磨殆盡父女間的情分,都不惜要如此?”
皇帝滿腹的火氣驀然一滯,半闔的眼皮抬起,他細細打量著站在底下的女兒,淡靜如海的神情和泛紅的眼眶極其不協調,略圓潤的小臉,算不算上漂亮嫵媚,清秀佳人卻已現風采,水潤的眼裏仿佛有著說不出的複雜。
恨?怨?好像都不是。
生平第一次,皇帝驚覺他看不懂自己的女兒。不過,不重要了。
他平靜道:“旨意已下,不可更改。若怨朕能支撐著你好好活著,那便怨罷。”
靜默半晌。
向桉注視著他道:“好,這是最後一次,父皇。”最後一次她替原身為皇帝做的一件事。
十裏紅妝,千人送親,盛大繁華。
掀開簾子,微風灌入馬車,路邊兩側綠樹紅花逐漸轉為荒蕪。
倚靠在車框上,任由微風拂麵,向桉有些感覺不真實,心道:“任務一點沒完成,就這麽把自己嫁了出去?”
從現代穿越到塬國,短短半年,她就已經要嫁為人妻,一切快得宛如在夢中。
選擇和親的決定對不對暫且不知道,反正係統是沒一點反應。
她向外招招手,穿黑盔披紅蓬的苻清白騎著黑馬,靠近馬車:“公主,臣在。”
向桉看他,馬背上的苻清白身姿挺拔,眉眼清冷注視著前方,話是他說的,他卻一眼不看她,眼睛始終直視前方,隻留給她一個輪廓清晰,線條流暢,帶著些許冷俊的側臉。
此次送親隊伍便是由他全權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