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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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嗡的一聲弓弦波動,寶珠突然朝著曠野樹叢中放了一箭。
    十三郎茫然四顧,摸不著頭腦,韋訓喝彩:“好眼力!”
    寶珠意氣揚揚,昂首挺胸,鼻子幾乎翹到天上去了。她射中的是一隻藏在濃密灌木中的花兔,目標很小。這個距離射中獵物算不得什麽本事,難得的是她能在斑駁陰影之中一眼看見這隻同樣花色斑駁的小動物。聽他誇得懂行,心裏更是得意。
    韋訓足不點地飛身掠過灌木叢,片刻間將她的獵物撿了回來。寶珠看著他輕飄飄的背影,心想他雖然外號不叫‘某某猞猁’,但箭矢脫手之後,立刻去飛撲去撿拾獵物,用途倒是跟她的猞猁完全一樣,心中不禁好笑。
    然而那隻瘦骨伶仃的死兔到手,她立刻失望地大呼:“怎麽這麽瘦!”
    韋訓笑道:“你以前都在皇家禁苑中打獵吧?那是不許平民入內的,獵物無憂無慮,自然養的肥壯。外麵的人都吃不飽,野地裏的兔子,當然就是這般模樣。”
    寶珠本來以為今日可以開開葷,將兔兒烤來吃,但到手一掂量,隻怕剝皮之後就光剩下骨頭了,心中甚是惱恨。看了看韋訓,低頭再看看兔子,心想出宮之後,人也瘦條條,兔也瘦條條,連路上跑的馬都是瘦的。恐怕自己一路風餐露宿、千裏跋涉趕到幽州時,也會跟這兔子一樣寒傖了。
    她怏怏不樂將死兔丟回給韋訓:“扔了吧,根本沒有能吃的地方。”
    韋訓說:“吃肯定是能吃的,扔了多可惜。”於是拔了根細韌的草梗,將兔兒拴在腰間。趕到下一處食肆時,他將兔子剝了皮,去掉四肢和內髒汙物,請店主將胴體連骨帶肉一起剁碎,塞進胡餅裏入爐烤製。那張兔皮就當作店主的辛苦費。
    等了片刻,兔肉碎胡餅熱騰騰出爐,餅焦脆可口,餡鮮香四溢,除了骨渣嚼著有些費牙,味道竟然美極。寶珠饑腸轆轆,雙手捧著餅大嚼,吃相還算斯文優雅,眼神已經跟逃難的饑民沒有兩樣了。
    韋訓和十三郎自然不會跟她搶食,袖手旁觀,心裏都有點兒同情。這姑娘從小錦衣玉食,現在流離失所,為了吃上一口肉絞盡腦汁,委實有些可憐,也怨不得她動不動就淚汪汪地掉珍珠。
    十三郎小聲說:“到底是身體底子好,出土才二十多天,胃口就這麽好了。”
    韋訓點了點頭,沒有作聲。他目光如電,習以為常地掃一遍附近來往旅客,忽然眼前閃過一片白光,頓覺寒風拂背,手足冰冷。他直直盯著那個方向,咬住牙關,緊緊攥住雙拳。
    離開新豐縣進入華州區域,前麵是下圭縣,再往前就是潼關了。
    潼關乃是關中的大門,素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有畿內首險、四鎮咽喉的稱號,是長安至洛陽途中最險峻的軍事要衝,其守衛也與別不同,勘驗相當嚴格,恐怕很難用普通的賄賂通過。
    一行人在旅店中謀劃如何才能順利通過潼關,思來想去不得要領。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偽造個奴婢身份,依附人數眾多的商隊蒙混過關,但這又是寶珠最反感的。
    韋訓倚靠在窗前,頭枕在胳膊上,俯視街中人來人往,整個人都懶洋洋的,似乎心不在焉。
    十三郎和寶珠商量半天沒有結果,轉頭問他:“大師兄有什麽意見?”
    韋訓頭也不回,喃喃道:“過不去也沒什麽。回去長安,向北取道延州、太原一樣能走到幽州。”
    寶珠皺眉道:“說什麽怪話,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們都走了好幾天了,怎麽能再回長安?”
    韋訓回過頭來,懶懶地說:“讓十三牽著驢過去,我背著你半夜闖關也不是不行。”
    寶珠怒拍案幾:“休得胡說!你可去過潼關?那地方兩側都是懸崖峭壁,中間的羊腸小道僅容一輛牛車通行,隻要有人把守,飛鳥都過不去。再說駐守潼關古城的官兵有幾千人,到時候萬箭齊發,管你闖關的是猿猴還是猞猁,都給射成刺蝟!”
    “那就在下圭縣多住幾天看看情況好了。”
    “多住幾天?!”
    不管她說得如何凶險,韋訓好似當耳旁風一般,留下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又去看窗外景色了。從新豐縣出來後,不知為何,韋訓對趕路這事有點消極,能拖則拖,也不催著她早起了。
    這人一天到晚精神抖擻兩眼冒光,根本看不見他疲憊,這兩天卻一反常態,起得晚睡得早,天剛擦黑就回自己房間去了。寶珠晚上有事去找也見不到人,隻有十三郎出來應對。
    寶珠非常困惑,順著他目光看過去,街上人來人往,也沒有什麽特殊的。
    十三郎起身說:“我這就去買通下圭縣的門吏,先通過下圭,才能說入潼關的事。而且我的過所上隻寫了在京畿之內通行字樣,以後不管朝哪兒走,我都得去官府申請添上幾句再說。”
    寶珠竟然對小沙彌產生了一絲羨慕:“沙門的身份真自在,我要是能弄個度牒出家,就不用那麽麻煩了。”
    十三郎大為詫異:“九娘難道想做比丘尼?”
    寶珠攏了攏漆黑濃密的鬢發說:“我可不想落發,當然是做個女冠。”(女冠就是女道士)
    十三郎歎道:“俗話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的俊俏兒郎盼著娶你,你居然想出家。”
    十三郎自然不知道,其實李唐皇家的貴主們其實非常愁嫁。
    隻因為李家的女子向來以驕橫矜奢著稱,無論是在家為女還是出嫁為婦,在家族中的地位都遠超前朝。公主下嫁,不僅能遠離公婆,造公主府自住,更不用遵守一般人家的媳婦禮節。
    有權勢的公主婚後擁有藍顏知己的也不在少數,甚至去世了還能讓駙馬戴孝三年,堪稱低眉折腰娶來一位祖宗,是以名門世族誰也不願尚主。朝中甚至有諺語稱“娶婦得公主,平地生公府”,自己家中憑空迎來一座官府管製,何其受屈?
    萬壽公主不僅深受天恩寵愛,還以弓馬嫻熟武藝高超聞名,以當年‘李娘子’平陽昭公主為偶像,曾有百步一箭貫穿黃羊雙眼的驚人戰績。這樣一位武德充沛的貴主,男子們就算有心攀龍附鳳,甘願伏低做小,也要打量自己是否有承受她當胸一箭的本事。
    曾經皇帝聽說戶部尚書韓仞家的幼子韓季舟翩翩少年,享譽京城,試探著問過尚書是否想做兒女親家,韓老頭不說行也不說不行,撲通跪下隻是痛哭,一把山羊胡子都被涕淚打濕了,場麵一度十分尷尬,這事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也因為公主愁嫁這事,皇帝與貴妃才為她準備豐厚嫁妝,願以天下資財換取萬壽公主的婚姻幸福,甚至還考慮過“榜下捉婿”這種極端手段。
    隻是這些宮廷隱秘不足為外人道,少女自有一番複雜心思,不方便解釋。她給十三郎抓了滿滿一捧錢,催促說:“小孩兒不懂別胡說,我人都死了,還論什麽婚嫁!還不快出門辦事,打聽一下有什麽好辦法通關。”
    十三郎接了錢,道:“醜話說在前頭,度牒我實在買不來。”
    世人傾僧慕道不是沒有世俗原因,出家人免於徭役,又不用繳納租稅錢糧,名下若有良田產業可節省許多財帛,自然慕道者眾多。官府為了避免戶口流失,立了度牒的規矩,隻有官家簽發的這道手續方能合法出家,因此一份度牒不僅相當值錢,又得等上麵審批名額,一年可能碰不上幾次,不是輕易就能到手的。
    十三郎說明了此間緣由,讓寶珠不要寄予厚望,帶著錢出門賄賂門吏,韋訓則繼續盯著樓下出神。
    街上人來人往,走南闖北的商販、浮寓流寄的工匠、前去長安尋找活路的失地流民們,每個人朝著自己所設想的飽足生活奔波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