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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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都是廢物!!”
此時蓮華寺的多寶塔頂層,擔任押送寶物的特使保朗正暴跳如雷地怒吼。他抽出橫刀把香案劈成兩段,碎片激飛,香爐灰灑了一地,站在一旁的吳致遠連忙側身閃躲。
剛才獄房中來人報告,又有一名嫌犯在酷刑中死亡,保朗勃然變色,拔刀劈砍泄憤,雙目之中隱隱閃著嗜血的紅光。了如和尚站在一旁哆嗦,不敢吭一聲。
吳致遠戰戰兢兢地勸道:“特使息怒!特使息怒!”
“息怒?我的怒氣能平息,崔大帥的怒氣你可平息得了嗎?!這可是你推舉擔保的地方!”保朗高聲質問,回頭衝那個獄房來的小吏吼道:“再審!繼續審!”
那獄吏手上的血跡還沒來得及洗幹淨,連忙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地答應,連滾帶爬地下塔去了。
究竟是誰?能在這密不透風的佛塔中把節度使的寶珠盜走?
吳致遠雙手抄在袖中,苦思冥想不得要領。為了前途挖空心思地逢迎,結果竟親手惹來這禍事,無盡悔恨自不必多說,短短幾天,他頭發已經全白了。他本來覺得保朗器宇軒昂、前途無量,還曾想過把女兒嫁給他,如今翻臉,這人竟如同一頭殘暴的野獸般殺人不眨眼,自己手下當班的親兵也不手軟。
從五天前起,負責押運的保朗、下圭縣縣令和蓮華寺主持三個主事人一起,捧著盛有寶珠的漆盒放在這多寶塔頂層,供奉在韋陀菩薩的麵前。三個人都驗看過後,一起下塔鎖門,每人一把鎖,每人各自保管鑰匙,缺了哪一人都打不開大門。
因為這是武威軍節度使要送給皇帝的寶珠,所有人都十分慎重,保朗親自把塔身內外驗看過多次。他自徐州帶來的親兵和下圭縣不良人一起巡邏,每日清晨,三個人都聚在一起,共同開塔驗寶。
就是這樣萬無一失的措施,寶珠依然不翼而飛。
前天早上,他們三個人開鎖登塔,發現漆盒中空空如也,僅留下承托珠子的錦緞軟墊。三個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保朗連忙扒開錦緞尋找,隻見軟墊下麵壓著一張紙條,上麵寫了幾個字。
更加奇異的是,韋陀菩薩的金剛降魔杵上盤繞著一條白蛇,渾身晶瑩如玉,兩隻蛇眼仿佛紅寶石一樣,沉默地盯著三人。
了如和尚在驚恐中喊了一句:“寶珠被白蛇盜走了!”
保朗接著暴怒翻臉,如果不是吳致遠勸阻,主持就要血濺當場。慌亂之中,那條蛇也不見蹤影了。
接班的不良人嚇得魂飛魄散,慌忙去僧院隔壁通知上司不良帥羅成業,卻發現此人竟慘死家中,頭顱不翼而飛,肚子上插著自己成名的武器四方镔鐵鐧,一掛血淋淋的腸子高高懸掛在房梁上,室內仿佛屠宰場。
那四方镔鐵鐧不僅是羅成業自己的武器,而且沒有尖頭也沒有開刃,一根鐵棒硬生生捅進肚腹之中,獅子猲一身驚人藝業,竟然沒有絲毫反抗餘地,那是何等高強的武功。
不僅如此,羅成業的屍身遭到嚴重毀壞,那凶手似乎對他抱有極大的恨意,不惜將他開膛破肚,扯出五髒六腑來狠狠糟踐。
所有能接近多寶塔的守衛及僧人一共抓獲二十人,當夜就拷死了三個,有七人受刑不過承認盜珠,卻說不出珠子的所在。
吳致遠絕望地哀求:“特使,我已讓下圭縣所有公人在城中全力搜捕盜賊了,但寶珠被盜實非人力所能為,崔都護縱然降罪於下官,下官也是無可奈何呀。”
“非人力能為,還能是天意嗎?”
保朗喃喃自語,抬頭看向塔頂。多寶塔乃是南北朝能工巧匠所造,頂蓋如傘,傘骨的縫隙之間投進一條條光線,從中間向著四麵八方輻射出去,如正午烈日,如佛陀法輪。
保朗腦海中浮現出那白蛇熠熠發光的殷紅雙眼,濃稠的鮮血從白鱗之下噴湧而出……
“人進不來,那就是飛鳥?是猿猴?是兒童?不管是什麽東西偷了我的寶珠,我一定要宰了它奪回來!!”
保朗惡狠狠地在香案殘骸上劈了一刀,其表情之猙獰瘋狂,讓年過半百見過許多風浪的吳致遠也覺得不寒而栗。
至於死掉的不良帥,保朗並不在乎。他既然是押運特使,當然隻關注被盜的寶珠,失了珠子,肩負守衛職責的羅成業本就該死。就算當天沒有被殺,現在也早已被他親手砍做兩截。隻是兩天過去案子仍沒有絲毫線索,到了今日,保朗終於想起來詢問那條死狗。
他聲音瞬間從暴怒轉為冰冷,平靜地問道:“羅成業屍身何在?”
吳致遠被他快速的變臉嚇得後背激起一層雞皮疙瘩,答道:“回特使,因天氣炎熱,已運回縣衙,放置在獄房地下,能稍微緩解腐爛。”
“仵作怎麽說?”
吳致遠立刻掏出屍單呈上:“經過查驗,他身上隻有肚腹一處致命創傷,頭是死後割下來的。”
“凶器是他自己的武器四方镔鐵鐧?”
“正是。”
保朗道:“帶路,我要去他家中看看。”
煙靄嫋嫋,韋陀菩薩手持金剛杵,威嚴而沉默地俯視著這一切。
入夜的時候,十三郎提議自己帶著鋪蓋在寶珠房中借宿,方便有個照應,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下圭城萬籟俱寂,夜幕之中隱隱約約傳來一兩句公人喝罵的聲音,也不知道搜捕進行到哪裏了,但遲早會來到她們住宿的這家客棧。雖然店主現在殷勤伺候,但到時公人進門,他一個小小生意人,當然不敢為她隱瞞。
黑暗中,十三郎翻身的聲音傳了過來。
韋訓依然下落不明。
唯一跟他有關係的這個小沙彌,卻說不出師兄到底去了哪兒。寶珠察覺到他可能知道點什麽,卻出於某種原因,不願或不能解釋。但他為她發愁的情誼倒是相當真誠,不似作偽,如今在她房裏打地鋪,鋪蓋也是緊貼在門後,身邊放著那根木棍防身。
翻來覆去實在睡不著,寶珠悄悄起身,望向窗外月下的蓮華寺多寶塔。
一個身負絕技的大盜偷走了塔頂的寶物,又辣手擊殺了守護寶物的不良帥,是誰能飛簷走壁,在皇城中偷盜也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
倘若皂隸上門,搜身逼問,再受一次安化門前的折辱,她又該如何自處?四方城門已經封鎖,她此時就算想逃,也沒有可逃的去處。
一念及此,寶珠委屈地落了兩滴淚,房頂上的瓦片突然發出一聲極其細微的聲響,如同野貓經過。如果已經入睡,是不會發現的。然而寶珠此時正細細回想這兩日的遭遇,五官十分敏銳,立刻察覺到這個細微的聲音。
一股喜悅之情湧上心頭,寶珠忍不住脫口輕呼:“你回來了?!”
窗戶給他留著,沒有從內拴上。一個人影輕輕推開窗扇,蹲據在窗框上,逆著月光盯著她。
寶珠登時察覺有異:身材和衣服都不對。這個人影穿黑色緊身衣,比尋常男子高大不少,肩寬腿長,臉上蒙著刺客般的黑布。
黑衣人翻下窗框,朝她走來。
“你是誰?!”
寶珠出聲喝問,正如韋訓說的那樣,距離太近,此時張弓已經來不及,她隻能從箭筒裏抽出箭矢,以鋒利的箭頭抵在身前防護。
黑衣人的腳步頓了一頓。
十三郎也已經被驚醒,抓起木棍衝過來擋在兩人之間。
有他一擋,寶珠一邊後退一邊張弓,才得以及時將箭搭在弦上。誰知十三郎突然喊了一聲:“七師兄!”立刻丟下武器,匆忙去拿蠟燭。
那個黑衣人不再逼近,讚了一句:“好俊的小娘子!”聲音清朗脆嫩,竟然是女人的嗓子。
等到十三郎把蠟燭點燃了,寶珠這才看清,這人身量雖高,但肩寬腰細,凹凸有致,是個很有力量感的女子。
黑衣人伸手扒下遮麵的黑布,露出一張既美又猙獰的臉來。她本來相貌應該十分俊逸,卻自上而下被斜劈了一刀,從左額貫通到右頜,傷疤既長且深,皮肉都翻了出來,縱然已經愈合了,卻依然觸目驚心。
“四胖子說韋大被一個騎驢的小娘子活捉了,我還不信,如今親眼見到娘子這般姿容,倒是信了四五分。”
女子帶著欣賞的目光上下打量,寶珠竟不由自主羞紅了臉。這黑衣人雖然是女兒身,卻有一種雌雄莫辨的魅力,舉手投足間英姿勃發,是那種能讓許多少女意亂神迷的春閨夢裏人。
“鄙人霍七郎,韋訓的師弟,見過小娘子。”
她拱了拱手,瀟瀟灑灑行了個男人見麵的禮,後退幾步,又跳到窗框上坐下了。
寶珠驚魂未定,又有些莫名其妙。這人從身材相貌到聲音都分明是個女子,卻自稱‘七郎’,十三也叫她師兄,不知是何緣故。
女子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看了片刻,問:“韋大不在嗎?還想找他談一樁生意。”
寶珠戒備地問:“什麽生意?”
“他不是從佛塔裏偷了個一寸大的夜明珠麽?珠子又不能藏起來當蠟燭用,自然得出手,我想從中做個牙人,抽點傭金買酒喝。”
寶珠心裏咯噔一下,質問道:“你又怎麽知道是他偷的?”
霍七郎大大咧咧道:“雖然不是親眼所見,但這點子很硬,隻有他能得手。霍七雖然能登塔,卻不能保證不碰一個鈴鐺。就算僥幸不失手,也沒有縮骨術鑽進塔頂。那普天之下,能從容上下進出的就隻有大師兄了。”
不僅是本地的地頭蛇,連他自家的師兄弟都覺得是韋訓出手盜寶!
寶珠心潮澎湃,雖然十三郎已經叫破對方名字,她卻始終沒有放鬆弓弦。霍七郎見她全身緊繃,時刻警惕,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無奈地摸了摸鼻子。既然已經見識過傳聞中的神秘美人,又沒找到韋訓,就道一聲叨擾,翻身從窗口溜走了。
霍七離開之後,寶珠徒自驚魂不定,想了想還是把窗戶關好拴上了。又檢查了一遍門閂,確認屋內再無旁人,她揪住十三郎的領子,又急又氣地吼道:“其他人都聞著味兒找上門來了,還不肯說韋訓幹什麽去了?!”
小沙彌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豎起三根手指賭咒:“善緣向佛祖發誓,確實不知道大師兄現在身在何處!如有說謊,叫天雷劈死我!”
寶珠連忙捏住孩子的手,捂住他的嘴:“別胡說!要成真的!”
她想起幼年時向父親撒嬌,抓著他的袍子賭咒說“若離開阿耶身邊,就叫小賊偷了珠兒去!”如今背井離鄉,落魄江湖,可不就是被小賊偷走了嗎?不僅偷了,還把她孤身丟在險境中不辭而別。
她渾身無力,沮喪地往榻上一坐,喃喃自語:“這人究竟去了哪兒?”
十三郎也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垂頭喪氣地說:“天下所有人都說是大師兄偷了那寶貝,九娘也是這樣想嗎?你是不是擔心他盜寶後自己攜贓潛逃了?”
寶珠長長歎了口氣,搖搖頭說:“我倒並不這樣想。雖然所有線索都指向那促狹鬼,而我也沒什麽證據……”
十三郎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滿眼期盼等她說下去。
寶珠道:“隻是常理推斷罷了。他既然能去皇城貢庫中偷橘,那寶庫之中也可說隨意來去,任意拿件什麽東西都是價值連城,不至於到了下圭才突然見錢眼開。唯利是圖的人我見過的多了去了,此事定有蹊蹺。而且他向來做事肆無忌憚,就算一時興起想去盜珠,也不會瞞著。至於那個‘獅子猲’……”
寶珠挫敗地仰天一歎:“哎,這事我實在沒有頭緒。”
韋訓身上藏著許多謎團,都是她不知道的,而他故意用春典不讓她知道更多。
當她持燈看向暗河中時,他也是隱匿在黑暗水麵之下的怪物之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