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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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頭僧聽到封閉的廚房中傳來了噗嚕噗嚕的細微動靜。他心想,又是哪個餓極了的僧人進去翻找食物了嗎?
自從供奉在多寶塔上的寶物被盜,蓮華寺被關閉後,所有的僧人都被困在寺內,無法自由行動,這座建造自南北朝的名寺變成了一座戒備森嚴的監獄。能接近多寶塔的僧人全部被當作疑犯抓走,其餘人等雖然禁足不得外出,但還可以照常在寺內修行。
眾僧以為自己清白無辜,隻要堅守等待,事情總會水落石出,誰知兩天之後,寺中儲備的米麵菜蔬全部用完,官府竟然不許他們外出采購。
“讓他們淨餓幾天,反思一下自己的罪孽,找到寶珠的那天,他們才有東西可吃。”
看守的衙役這樣說道,命令來自某個位高權重的大官,他們隻能執行,不敢有任何通融。除非有罪人出來坦白,否則不可放出去一個人。
蓮華寺是大寺,加上掛單的遊方僧,寺中一百五十多名僧人,慣例會儲備大量食物,但是舉辦觀音得道日的無遮齋會已經用掉了大部分,剩下的儲備本來就不多。況且蓮華寺建在城中,寺屬的田產菜地都在城外鄉下,此時根本拿不到手。
平日裏衣食無憂的眾僧一下子恐慌起來,可主持了如和尚甚至不敢走出方丈室辯白,又有何人能幫他們申訴?
到今日,已經餓了近三天。飯頭僧渾身虛弱無力,心想還好寺裏有水井,聽說人隻要有水喝,就能維持十天半個月,不至於立刻餓死。那些沒有被抓去拷打的僧人都覺自己幸運,沒想更殘酷的折磨還在後麵。假如那寶物始終找不到,他們豈不是要全數餓死在院牆中?
整座寺院已經被徹底搜查過幾遍,昨天已經把佛前的貢品分吃殆盡,連掉在角落裏的陳米粒都被翻找出來吃掉了,哪裏還有剩餘的食物呢?就算是老鼠估計也早已餓得搬家了。據說管大殿的僧人已經開始打起了蜂蠟香燭的主意。
聽到廚房裏的響動聲,飯頭僧腿腳酸軟,本不想管這沒有結果的偷盜行為,但廚房裏還有些柴草,假如走了火燒起來,這罪責也是要落到自己身上,他隻能唉聲歎氣,拖著沉重的腿打開廚房門。
“沒有吃的,不用再找了……”他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往日熱鬧非凡的廚房裏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廚房正中央的大油鍋冒出一陣青煙,下麵的灶火熊熊燃燒著。這口大鐵鍋是用來製作蓮華寺著名素齋的,有澡盆那麽大,可將整隻的素雞素鴨放進去油炸。之前,鍋內沉底的細碎油渣都已經被撈上來吃掉了,現在隻剩下一鍋清油在裏麵。
飯頭僧以為有人餓昏頭要喝油,自言自語說:“直接喝油是要跑肚的,腸子裏的油水也給一起拉出來,那可太虧了。”
話雖如此說,可他聞到了一股奇特的氣味,濃鬱的腥臭中帶著一股肉香,這不是素齋的味道,而是真正的葷腥。
難道有人抓了野貓野狗在此烹製嗎?這種破戒之事理應立刻報告給監院和尚,但食物的氣味就像一根無形的鎖鏈,拴在饑餓的僧人身上,讓他情不自禁地朝大油鍋走去。他一邊默念著罪過,一邊不由自主地掀開了鍋蓋……
隻見大鐵鍋中沸騰著,一顆被炸至焦黃的人頭正在熱油中上下翻滾。
飯頭僧一聲狂叫,眼前發黑,仰身朝後倒去。
當日晡時,保朗正式遞上名帖,以崔克用特使、都虞候的名義拜訪楊行簡,還特意提及請他的愛女楊氏娘子一同出席。
楊行簡看完拜帖,歎一聲:“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不管是福是禍,都躲不過這回。”
寶珠看帖中的字跡才剛剛成型,潦草難看,然而一筆一劃卻劍拔弩張,橫劈豎砍,似乎出自武將之手,能略窺寫字之人的脾性,她問:“這都虞候是什麽職位?京中似乎沒有。”
楊行簡愁容不展,說:“這是地方節度使專有的屬官,在軍中掌管執法懲戒,要在那種地方降服眾多軍痞惡棍,必定要心狠手辣。芳……芳歇自重身份,最好是不要出麵。”
寶珠知道他們兩人被軟禁在縣衙內宅,都是此人在背後掌控,心中好奇,倒有心見上一麵,看看這人到底有幾個腦袋幾條腿。
她說:“無妨,反正見與不見,他都不讓我們離開這裏,料敵方能製勝,我沒有當麵見過此人,也想不出什麽對策。”
楊行簡見她態度堅定,隻能答應了,心中歎服:萬壽公主雖生長於深宮中,但習過武藝,膽氣果然就與尋常深宮婦人不同。
當年公主尚幼,卻喜歡騎射,聖上為博她歡喜,力排眾議令名師精心教導,大唐名將猛將如雲,回長安麵聖之時,都要受邀教她兩招。養出一個小小的李娘子來,連天子巡狩之禮也帶著她,此等恩寵,稱得上震驚朝野。
如此得寵的貴主,結果因為一場不可言說的陰謀被活埋地宮,淪落到這般淒慘境地,她竟然還有勇氣獨自去幽州尋親,實在是個心胸豁達的姑娘。
寶珠與楊行簡商議妥當,雙方約定當晚戌時見麵。
楊行簡雖是六品,但持銀魚袋,依官場默認的規矩,應以五品上禮遇對待。
吳致遠安排座席尊卑次序之時,保朗終於謙虛了一次,將自己定位在次席。他與下圭縣諸官員坐在廳中等待楊行簡出場,內堂腳步聲靠近,家仆掀起竹簾,幾個人都客氣地站了起來。
隻見楊行簡身穿深綠色官服,配銀腰帶,邁著四方官步走出來,頭上已經由軟裹襆頭換上了翹腳襆頭,乃是民間俗稱之烏紗帽。他進廳之後側身一站,讓出道路來,但聽環佩玎璫,羅裙蹁躚,暗香浮動,一個穿著鵝黃色衫裙的美貌少女從竹簾後緩緩走了進來。
她沒有與眾人打招呼,旁若無人目不斜視地穿過廳堂,徑直走到中央主位,款款提起裙擺準備落座,卻突然想起什麽,又趕緊站了起來,假裝以袖代帕擦了擦座椅,回身走到楊行簡身邊,扶著他胳膊請他入座。
“阿耶,您請坐這裏。”
楊行簡姿勢僵硬,尷尬地點點頭,也就依她所言坐下了,但屁股隻淺淺沾著一點椅子,口中不住地默念“折壽”。黃裙少女便如同普天下的孝順女兒一樣,袖手站在楊行簡身旁侍奉。
父女兩人之間的互動極其細微,保朗卻敏銳地看在眼中,一時不明所以,興味盎然地笑了一下。縣令吳致遠瞥見楊氏娘子戴上了自己所送的金銀首飾,心下大感安慰,對夫人出的這個主意很是佩服。
明明勢同水火各懷鬼胎,眾人卻仍拿腔作調地應酬了一番,保朗一邊微笑一邊客套,親眼見過他殺人的吳致遠、郝晉等人都覺毛骨悚然,總覺得他會隨時站起來拔刀砍人。
終於見到這個把他們軟禁在此的元凶,楊行簡不免多看了幾眼。
隻見這個年輕的都虞候二十七八歲年級,穿一身繡著獬豸暗紋的黑色圓領皂袍,雙腕帶皮護臂,蹀躞帶上懸著一把鯊魚皮鞘三尺橫刀,英姿勃發,輪廓硬朗,一雙眼睛如同冷電一般,縱然是虛與委蛇地微笑客套,仍然給人極強的壓迫感。
這一個武將站在一眾文臣之中,氣質非常特殊,縱然是敵人,楊行簡也不得不暗自歎服此人形貌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