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第 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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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嗒嗒,車輪轆轆,碾過被清晨露水打濕的青石板路,街道空蕩蕩的,昨夜萬頭攢動觀禮的熱鬧景象已經消失無蹤。
韋訓閉目斂神,結跏趺坐於車內,捏訣運氣療毒,頭頂肩頸氤氳而起一縷縷白色霧氣。寶珠斜坐在對麵,仔細打量他麵容,見他蒼白的膚色籠著一層青氣,又像那次重病昏迷一般帶著憔悴之色,連嘴唇和指尖都是青的。
實在難以想象親迎途中他就拖著這樣的身體一路拚酒搏鬥,東馳西騁上下翻飛,一天一夜間沒有歇氣。
隻聽當的一聲,一枚毒鏢從他背上激射出來,深深釘在車廂壁上,傷口湧出一蓬黑血。寶珠伸著脖子向他背後瞧了一眼,用力捂著嘴不敢驚呼,隻怕出聲分他心神。
一炷香內,七隻毒鏢一枚枚彈射出來,韋訓仍不睜眼,繼續捏訣運氣,繃緊肌肉將毒質從體內逼出,黑色毒血一縷縷流淌出來,片刻後轉為豔色鮮血,後背肩頭衣衫全部浸透,壁上濺得星星點點都是血痕,車廂裏彌漫著血腥之氣。
直到後背肌理中的麻癢感大半褪去,韋訓才收斂真氣,歸位丹田,緩緩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到寶珠滿臉淚痕,妝容衝花了,嘴唇胭脂也暈了。
韋訓渾然不覺傷口疼痛,後悔把她牽扯進這件事中,隻覺滿心歉疚,低聲說:“已經弄好了。”
寶珠這才收起投注在他身上的關切眼神,別過臉望向別處,強辯道:“眼睛被毒煙熏的,不是因為你。”
車廂遠不如宮中鑾駕寬敞,兩人近在咫尺坐著,雖錯開眼神,仍然能聞到他身上撲來濃重的血腥氣。這氣味強行勾起母親血崩去世的記憶,蓬萊殿中同樣充斥著這種連龍涎香都不能掩蓋的濃鬱血腥,寶珠更覺心底隱隱抽痛,不忍心去看他那件浸透鮮血的衣服。
韋訓定定地瞧著她,若在往日,她這樣嘴硬,他定要開玩笑逗弄,現在卻什麽都說不出口,嘴裏泛起一陣鐵腥味。
青廬中那一撲,她頭上的花簪不知丟到何處,發髻鬆了,裙裾染得都是泥土。東行一路風塵仆仆,她本就愛美,難得全妝打扮一回,出門時還開開心心明豔動人,如今被他弄得一身狼狽,桃花已經委頓進泥水裏。
明明當時就該直言稱讚,卻因為老七在,心情忐忑沒能說出口,白白錯過了機會。他還剩下多少日子,為什麽有話不能直接說呢?
想到這裏,韋訓磕磕絆絆地道:“你、你昨日打扮得很好看……”
寶珠自知現在灰頭土臉,以為他故意譏諷,登時火冒三丈,正想開口訓斥,卻見韋訓麵有愧色,繼續說:“是我不夠強,沒能壓住陣腳,叫你受了牽連。”
沒想到他直截了當道歉,寶珠一時語塞,不好意思再罵人,半晌後才冷冷地說:“你還不夠強,難道是想翻天嗎?你抬那牙旗杆的時候,我看到軍營裏的弩兵已經緊張到張弦瞄準了,要不是你穿著喜事的儐相衣服,他們怕不是要全軍出動拿你歸案。”
韋訓勉強一笑,心想當時那樣混亂的場麵,也隻有她能同時注意到軍門中的變動,讚歎道:“你眼神真的很好。”
寶珠回想起青廬之中遇襲的事,假如當時弓箭在手,也未必需要他以身抵擋,或許自己就能把敵人料理了。
韋訓曾跟她說過武器要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從沒遇到過這場婚禮一樣步步陷阱的危境,當然沒有放在心上。自從弄破了胡服,常穿裙裝出門,美則美矣,卻沒有攜帶弓箭的位置,再從十三郎手裏接過來上弦張弓,已經誤了戰機。如此一想,更覺懊惱。
寶珠突然想起一事,在青廬中沒來得及說,“說到眼神,我看見你同門那個無禮的黑臉漢擠在觀禮人群中。他既然打著遊醫的招牌,或許能幫你看看身上的毒傷?同是江湖中人,應該比普通的大夫更擅長這些。”
韋訓已經料到,並不吃驚,道:“我發了召集令,邱任今日會到客棧,還有其他一些煩人礙眼的家夥,你到時不要出房間,免得看見他們生氣。”
寶珠一呆:“那個拓跋三娘也來?你受了傷,不應該避開她嗎?”
韋訓淡定地道:“就算斷一條胳膊,我也一樣能對付老三,怕是她避著我不敢來。”
寶珠見他口吻如此自負,聽起來不像是找師門的人來幫忙,倒像是找人來質問的,心中頗覺疑惑。
馬車駛入靈寶縣城,天色已大亮,街上傳來小販兜售朝食的叫賣聲,兩個人整夜都沒有吃過東西,韋訓叫停車夫,起身道:“想吃什麽?我去買。”
寶珠抬手示意他坐下,嚴厲命令道:“你不許動!這一身血衣要把路人嚇死,我去買。”
韋訓一愣,她已經幹脆利落跳下車去。不過受了一點小傷,竟能得到這般優遇,他心中驚奇,頗覺失措,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然而片刻後,寶珠兩手空空回來了,臉頰暈紅,小聲說:“我身上沒有帶錢。”
以堂堂萬壽公主的顯貴威儀,果然辦不成這種微末俗事,韋訓心中大樂,失聲笑了起來,以至於累得傷口抽痛,一邊嘶嘶抽氣一邊笑:“幸虧沒帶,一點皮肉小傷死不了,吃了你買的東西,韋大隻怕折損福壽,承受不住,當場就要倒斃。”
寶珠又羞又惱,恨他說話晦氣,可見他麵容青氣稍褪,又恢複了往日神采奕奕的模樣,眼底更浮現出熟悉的促狹笑意,她緊張至極的心情稍有放鬆。又想出門時兩人都光鮮體麵,才堪堪過了一天,如今狼狽程度也相去無幾,少頃之後,忍不住破涕笑了起來。
回到客棧,師門行四的鬼手金剛邱任已經等在那裏了,坐在他對麵的是一個手持錫杖、身材極其魁梧的披發頭陀,兩人都是滿臉凶悍之色的綠林豪客,一左一右殺氣騰騰坐在大堂之中,外麵的客人一探頭就退了出去。
邱任雖帶著一麵“妙手回春”的白幡,卻絲毫沒有減輕凶惡氣質,與其說是大夫,倒更像個打家劫舍的悍匪。店主心中苦澀,卻不敢吱一聲。
見韋訓從馬車上下來,兩人同時站起來,神情恭敬叫一聲“大師兄。”
寶珠抬頭看見那頭陀,頓時一愣,想起曾在城裏的鐵匠鋪見過此人,因外貌偉豪印象很深,問韋訓:“這也是你師門中人?”
韋訓點了點頭,道:“是老五。”他並沒有介紹雙方的意思,對邱任說:“你來幫我縫一縫後背。”
邱任點頭應了,拎起藥箱跟著他去了房間,寶珠也亦步亦趨跟了上去。邱任拉開藥箱抽屜,擺開針線家什,韋訓鬆了腰間蹀躞帶,正待脫衣,見寶珠專心致誌站在旁邊盯著他,便覺得渾身不自在,後背似乎又麻癢起來。
“你不出去嗎?去喝口水,瞧瞧老楊還有氣沒有。”
寶珠怪道:“我為什麽要出去?先看看你被捅成什麽樣了,再去瞧他不遲。”
韋訓眼珠一轉,瞥了一眼邱任,鄭重其事對她說:“老四的醫術是師門秘技,施術不方便讓外人旁觀。”
寶珠一愣,心想這師門的古怪規矩還挺不少,可既然有這樣的說法,確實不便冒犯。她心中不快,哼了一聲,轉身出門去了。
邱任手持針線,也愣了,奇怪道:“我就是個治跌打損傷的普通大夫,不過跟師父多學了兩手正骨,哪有什麽不方便看的秘技?”
對著師弟,韋訓哪有對待寶珠的耐心,惡聲惡氣地道:“我說了有就是有,不許多問!”說罷把破破爛爛的儐相服和裏衣脫了下來,露出傷痕累累的背脊。
邱任迷惑不解,查看他後背的傷,毒質已經大半拔除,隻要擦擦清創藥,縫上口子就行了。當即開始動手,一邊縫一邊想:要不是他傷在背上自己夠不著,才叫來別人幫忙,否則誰也比不上韋大縫皮肉的手藝。可他為什麽非得把那小姑娘騙出去?
再回想剛才韋訓跟她說話那副和聲細語的態度,可謂聞所未聞,觀之隻覺後頸汗毛直豎,邱任突然若有所悟,心想難道他不好意思在姑娘麵前打赤膊?
一想到這裏,邱任差點兒笑出聲,粗針大線縫了一遍,觀看自己手藝,隻見歪歪扭扭幾條蜈蚣,必然要留下醜陋疤痕。邱任眉頭一皺,心道不妙,萬一他以後有機會在姑娘麵前脫衣驗貨,背上頂著這幾條蜈蚣,被人嘲笑了去,以這小鬼睚眥必報的狠辣個性,必然要來找自己尋釁。
想到這裏,又是好笑,又覺可怕。邱任狠了狠心,一臉歉然對韋訓道:“對不住大師兄,老四來時多喝了幾碗黃湯,心慌手抖,給你縫歪了,請師兄忍痛,讓我拆了再縫一遍。”
說罷也不跟他商量,拔出給人手術的小刀,把縫線一條條挑開了往外抽。
韋訓一聽他還要重新縫,額角青筋暴起,怒道:“死胖子,你拿我練手來了?!”
邱任嘿嘿一笑:“剛用的普通縫衣線,愈合拆線的時候頗麻煩,等我換一種好的,不留疤。”說著從藥箱裏拿出壓箱底的銀針金線來,抖擻精神,認認真真仔仔細細縫了起來。
普通麻線在傷口愈合後會跟肌肉長在一起,拆線時生生撕扯出來,必然留痕。金屬絲線則柔和得多,隻要挑開一頭,輕輕一拽,整條線就都抽了出來,對縫整齊,針眼疤痕微不可見。這套銀針金線是給大戶人家不慎受傷的娘子們專用的,如今拿出來給韋大縫背,屬實好笑。
再說把這氣焰囂張的小鬼按在手裏生生縫上兩遍,乃是天賜的報複機會,見到韋訓強忍著不作聲,指節捏得劈啪作響,額頭不停滲出冷汗,鬼手金剛一張黑臉眉飛色舞,憋笑憋到麵目扭曲,慶幸他傷在背上看不見自己表情,否則翻臉行凶,殘燈手對殘燈手,今天非得破了金剛不壞之身。
包紮好傷口,韋訓重新穿上自己的竹布青衫,一肚子火氣想詰問老四為什麽要來靈寶縣,但門前人影晃動,寶珠等在外麵沒有走開。
韋訓不願讓她擔心,打開門,寶珠掃了他一眼,見已經穿戴整齊了,便向邱任走去,仔細詢問:“這就治好了?拔毒的湯藥抓什麽?外敷什麽?”
邱任一愣,回答道:“大師兄用不著。”
寶珠眉頭一皺,已經開始質疑此人醫術,道:“那總得有句醫囑,這是毒傷,又不是衣服破了縫補,縫上就算完了。”
邱任心想江湖人外傷可不就跟補衣針線活一樣?倘若是坐堂看診,內服外敷開上幾包藥坑些診費是毫無疑問,但既是同門,大家心知肚明,也犯不著誆她。
但這小姑娘氣勢洶洶逼問,竟有一股不得不認真對應的氣魄,邱任隻能撿著跟普通病人家屬說的醫囑講了兩句:“二三日內不要動用真氣,免得殘餘毒性卷入經脈肺腑,留下病根。”
寶珠立刻回頭瞪著韋訓,嚴肅道:“聽見了嗎?要休息兩三天不能動。”
韋訓煩氣老四誤事,複又狠狠瞪他,邱任夾在中間兩頭為難,腹誹:誰能猜到這小鬼肚腸裏的主意?雖說普通人會怕毒性深入,但韋訓早就身患寒痹絕症,活不了太久,根本不在乎多那麽一點後患。
他不敢解釋,口中謙遜地說:“師兄想要什麽醫囑,以後提前吩咐老四。”
寶珠肅容道:“你不要理他,告訴我還有什麽要注意的?”
邱任瞧了瞧韋訓的陰沉臉色,再看看寶珠,收起藥箱夾在腋下,留下一句“多喝熱水。”頭也不回迅速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