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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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寶縣的桃源客棧今天的氣氛有些異乎尋常。
    從清晨起,陸陸續續來到店裏打尖的客人就與眾不同,剛開始是個打著遊醫幌的黑臉漢,雖說樣貌醜陋凶悍,畢竟是個大夫,店主殷勤招待,但他不說打尖也不說住店,坐下就不走了。
    再來是一個比門框還高的巨漢頭陀,這人滿臉虯須,披頭散發一臉燒疤,比起剛才的遊醫來,可說是麵目猙獰了,頭陀手持雲遊錫杖,往店裏一頓,就敲碎了一塊石磚。店主不敢聲張,以為是上門化緣的,連忙生火做飯,然而頭陀吃了滿滿一盆齋飯後,也坐著不走了。
    午後來的客人是一夥兒道士,為首那一位道長年近四十,麵如冠玉,穿一身紫色天師袍,衣袂飄飄之間,十分清雅絕塵。身後跟著四個年輕徒弟,其中一個受了傷,胳膊包了夾板,掛在脖頸上。
    店主見又是一個出家人,不知怎生接待才好,還未等他開口,紫衣道人便說:“今日你這店裏不許接別的客了,已經住進來的,能趕走全趕走,不肯依從的,莫怪道爺手重。”口氣凶戾強橫,沒有絲毫餘地。
    店主倒抽一口冷氣,再看那道人的麵容,他本是垂著眼睛,麵帶和煦微笑,顯得仙風道骨。然而說話時略微抬起眼瞼,眼神冷電一般煞氣橫溢,絕非不食人間煙火的脫俗出家人。
    店主這才注意到他除了手裏拂塵,背上還懸掛一柄寶劍,四個徒弟也都各自帶了武器。這夥武裝道士往大堂一坐,加上剛才那兩個凶神惡煞的客人,別說生意上門,連蒼蠅都不想飛進來。
    待到黃昏時分,殘陽如血,那猩紅顏色讓人湧出一陣陣不安,一切人事物的細節逐漸模糊不清,即將到來的黑夜在悄然滋生力量。
    一個懷抱琵琶、神態妖異的白衣女子跨過門檻進到店裏,身後帶著兩個美貌少男少女。店主看見那女人的臉,心底生出一股異樣的恐懼,依稀記得她幾天前曾經來過,那個雨夜發生了一些血腥怪事,幸而事後無人追究,他連夜把滿地血跡擦幹淨了,假裝無事發生。
    當時上門的是個咳嗽連連的遲暮妓女,與今天這女子相貌打扮一模一樣,仍然素衣骨釵懷抱琵琶,卻再無半分柔弱氣質,昂首闊步威風凜凜,仿佛一派宗師,隻有臉上那副厲鬼一般的怨憤神氣沒有變化。
    此時客棧中如同妖魔巢穴,氣氛壓抑至極,血雨腥風一觸即發。店主渾身冰涼,大氣不敢喘,甚至生出拋家舍業外逃的想法。
    女子在紫袍道人對麵坐下了,懶洋洋地道:“為什麽不找個荒山野嶺聚?鬧市人多耳雜,說話多不方便。”
    紫袍道人說:“是大師兄的命令,他就住在這裏。”
    女子環顧四周,愁眉蹙立:“大家巴巴地趕來了,死小鬼人呢?”
    邱任道:“受了點兒傷,在睡覺,讓我們等人到齊了再叫他。”
    女子一聽,眼睛頓時如鬼火一般瑩瑩發亮:“是什麽樣的傷?”
    邱任無奈地解釋:“隻是皮肉傷,三師姐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比較好。”
    拓跋三娘遺憾地哼了一聲,前幾日冒險來試探,不僅受了內傷,還丟了一隻心愛的多聞天王皮袋,要不是看一場好戲,就虧大了。
    “我前兩日來已經交過手了,你們知道小鬼突然開竅了嗎?帶了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在身邊,寵得不得了。”
    一提到韋訓的八卦,眾人懶散懈怠的神色一變,目光立刻聚集起來。
    邱任嘿然一笑:“騎驢娘子的事還是我先看見的,心高氣傲的大師兄竟然甘心給人牽驢,跑前跑後打雜,嘖嘖,殷勤的簡直沒眼看。”
    紫袍道人似乎是第一次聽見這新鮮消息,訝異道:“竟有此事?他不是向來一竅不通頑冥不靈?”
    拓跋三娘笑嘻嘻地道:“二師兄是剛下山不久?這消息已在江湖上傳遍了,我在長安聽到,特意出關奔來瞧熱鬧。開始的消息是一個絕頂高手將他生擒了,我根本不信,冒險試了試,隻是個稍微嚇唬就哭的小姑娘,一點兒功夫也不會,死小鬼當真是失心瘋了。”
    頭陀剛才一直沉默不語,此時出聲,言簡意賅地道:“非也,那姑娘有些膽氣。”
    眾人議論之際,霍七郎最後趕來,她是陳師古出師的弟子中排行最末的,對眾位師兄師姐態度恭謹,朝他們一一打招呼。隻是麵對紫袍道人“洞真子”許抱真時,神情有些尷尬,選了個離他最遠的末座坐下了。
    許抱真對霍七視若無睹,沉吟片刻,不緊不慢地道:“你們可記得師父在世時說過的話?玄炁先天功隻有童子身才能發揮最大威力,既然是開竅了,那他功體還在嗎?”
    拓跋三娘咯咯嬌笑道:“果然隻有二師兄最在意這事。咱們師門中原本就你和他還是童子,隻不過你是想稱天下第一,怕損了道行,忍著不敢破身,韋大則是沒開竅不在乎。叫我說,師父那樣故弄玄虛陰陽怪氣的老怪物,不過是信口開河戲耍大家,騙你孤衾獨枕一輩子。”
    許抱真聽了這話,並不生氣,淡然道:“既然目前仍然是大師兄和我的武功最高,那就無法反證這話是假的。三娘,你要當真不信師父的話,也不會趁著大師兄病重,派手下去破他功體。事情沒得手,被他逃走,病愈後回頭報仇,把你從床上拖下來毆成重傷,很有意思嗎?”
    整個師門都知道韋訓和拓跋三娘有仇,卻因為當事人諱莫如深,多數不清楚為何結仇,洞真子和琶音魔當麵揭破對方老底,大家才恍然大悟,竟有這樣一段往事,無不咋舌。
    老二老三劍拔弩張互相瞪視,空氣裏彌漫著火藥硝石味道,隻是由於師門聚會不得內鬥的默契而隱忍不發。
    片刻之後,拓跋三娘捂著胸口咳嗽起來,臉上神色一變,楚楚可憐地道:“我可是挑了一對兒最美貌的徒弟送去,並沒虧待他,他卻不識好歹,四腳著地逃了。事後我為了躲避鋒芒,藏在情人床上,想臊他一臊,誰想這小鬼無所忌憚,還是下了重手,實在可恨至極。還好報應不爽,終於叫他自己認栽!”
    拓跋三娘雖然在武學上專精暗殺一流,但其膽氣之莽豪,作風之激進,在師門中無人出其右。琶音魔覬覦殘陽院第一的位子人所共知,沒想到她竟敢以如此手段招惹韋訓,沒被他打死,也隻能說命硬勝鐵了。
    眾人默默旁聽,均是心緒起伏。
    霍七郎聽了這許多往事,實在忍耐不住,賭性大發,出聲道:“好不容易聚一次,不如我們開盤賭一把?我壓二十兩金,大師兄功體仍在。”
    邱任驚訝道:“你發財了?開這麽大的盤口。”
    霍七郎笑道:“剛從老六那兒賺了一筆,不花出去難受,你們到底跟不跟?”
    拓跋三娘笑嘻嘻地道:“我跟了,前日過來試探,他明明有機會把我斬草除根,卻因為我往小姑娘發髻上丟了一把飛刀,他趕緊回頭攔住了,連掉幾根頭發都舍不得,這可不是一片癡心?我猜他已經失身。”
    邱任回想縫傷的時候,韋訓在那姑娘麵前脫衣都覺難為情,非把對方哄騙走,分明是毛頭小子情竇初開的可笑樣子,立刻說:“我跟老七下注,他還是個童子。”
    許抱真瞪著眉飛色舞的霍七郎,冷冷道:“你整日不務正業,在聲色犬馬上下功夫,也怪不得武藝最差。”
    霍七郎撓了撓臉上傷疤,漫不經心地笑道:“二師兄追逐的是天下第一的武功,我追逐的目標卻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
    拓跋三娘道:“老二不要掃興!就算一心一意練武,誰又能贏過韋大?你也不過是在山上韜光養晦,等熬到他病死,才能當上師門第一。既然大家怎麽拚命都不如他,何必難為老七?”
    師妹的言語犀利如刀,許抱真不否認,俊雅的麵容上浮起一絲涼薄笑意,道:“那我跟三娘下注,就當是未來的彩頭,賭他在走下坡路。”
    霍七郎轉頭問頭陀:“五師兄跟不跟?”
    頭陀搖頭拒絕:“灑家不賭不能驗證之事。就算大師兄破功降格,我們依然打不過他,那誰能確認是不是?”
    霍七郎道:“自然要有讓大家心服口服的證據才能兌付。”
    眾人都知道這一局最貴的賭注不是黃金,而是如果被韋訓知道,參加者必然非死即傷,隻是這群人都是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亡命之徒,勝負欲極強,為尋求刺激不惜冒險豪賭。當即一一押注,約定金額。
    韋訓未到,大堂中央首位正座空著。
    紫袍道人“洞真子”許抱真坐在左手第一位,他對麵是“琶音魔”拓跋三娘。這兩人均已經開宗立派,弟子門人站在各自的掌門身後。
    左手第二是“鬼手金剛”邱任,右手第二是帶發修行的巨漢頭陀,綽號“執火力士”,他俗家姓羅,名字不為外人所知,江湖中人都隻叫他羅頭陀。
    左手第三座空著,本是“疾風太保”龐良驥的座位,如今已經被逐出師門。右手第三座“綺羅郎君”霍七郎。
    陳師古隨意收徒授業,沒有正式開宗立派,這七個高徒雖然形如散沙,各行其是,江湖中人為了方便稱呼,依然給他們起了統一綽號,根據陳師古居住的殘陽院,叫他們“殘陽七絕”。
    其餘小徒因為武功低微未能出師,並不在師門召集令的召喚範圍內,如今各自追隨師兄師姐門下。
    太陽已經落山,夜幕籠罩大地,黑暗的力量終於占據上風。許抱真見人都到了,命令店主閉店歇業,將門板上好,眾人分頭行動,將店主一家、仆役們、不肯離開的客人一一放倒,處理妥當,隻留下寶珠和楊行簡的房間沒有進去,然後才通知韋訓,師門所有人都到齊了。
    韋訓被寶珠逼著躺倒睡了一個白天,補覺醒來雖然略覺恢複,可一想到錯過了跟寶珠一起飧食的時間,還要跟那夥討厭的家夥見麵,又覺得不勝其煩。下樓之時,不免表情森冷陰鬱,渾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寒意。
    寶珠手持燭台,要去楊行簡屋裏探視,從二樓走廊經過,瞥見客棧大堂裏這夥邪魔外道,一時愕然失色。她知道韋訓召集同門襄助龐良驥,卻沒想到是這樣一種邪氣四溢的詭異氛圍,那個曾經上門嚇唬過她、厲鬼一般的琵琶女也坐在其中。
    寶珠從小誦讀李太白的《俠客行》長大,心底一直有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俠客形象,“銀鞍照白馬,踏颯如流星”或是“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又或是“綠眼胡鷹踏錦鞲,五花驄馬白貂裘”,遐想江湖之中有那麽一群英姿颯爽、匡扶正義的大俠。
    然而此時見到真實的江湖俠客,頓時幻想稀碎,隻覺得在座這些人每一個都很合適畫在通緝令上,連居於首座的韋訓都是一副從未見過的陰鷙狠厲神色。
    此時回想一路上每次遇到官府樹立的布告,韋訓總是興致勃勃第一個擠進去觀看,當時還以為他是在看告示消息,現在細細一想,或許他隻是想瞧瞧通緝令上有沒有自己和其他同門。
    寶珠正在痛惜自己破碎的年少憧憬,忽然覺得手腕一緊,被楊行簡拉進房間裏去。楊主簿神情恍惚,臉色灰敗,急切地關門上閂後,悄聲道:“大事不妙,公主需得速速報官!命此地縣令去軍門調三百重弩,才能將這群窮凶極惡之徒一網打盡!”
    寶珠知道他還未病愈,腦子不太好使,搖頭歎息道:“有點晚了,如今我們跟他們是一夥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