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第 1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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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管事聞到她身上傳來一股頂人的汗餿味,無奈地帶她來到布料庫房,開了幾個成衣箱子,從中挑出兩身黑色的侍衛外袍。
霍七郎見這王府庫中物資豐厚,好處不拿白不拿,討好道:“有勞管事,再給一兩身替換的中衣吧。”
周管事說:“裏衣都是自己家眷給做,慣例是不發的,原來在長安,府中侍女們也能幫襯針線,那時大王的日常服飾有尚服局和織染署供給,如今到了這種窮鄉僻壤,王妃帶著侍女日做夜做才能供他一個人穿,哪裏有餘力再給旁人做衣服。”
霍七郎指著一個打開的箱子說:“我瞧著那裏麵像是裏衣。”
方才為了翻找合適的衣服開了不少箱子,其中一個裏麵裝滿嶄新的彩緞衣裳,乍一看像是女子衣物,仔細一瞧都是男子的裏衣。織染的彩色衣料比原色貴許多倍,普通百姓的裏衣隻舍得用原麻色,若是有點錢也用在外衣上,誰想這王府豪富,裏衣也舍得用彩色料子。
周管事沉著臉道:“那是大王穿過的,本來都得處理燒掉,這幾日忙著準備喪事才耽擱了,怎麽可能給你?”
霍七郎惋惜地道:“瞧著都是嶄新的好衣裳,怎麽舍得燒掉?”
周管事說:“你不懂,皇室是不洗衣裳的,任什麽綾羅綢緞都隻穿一回新。再說彩色料子過水容易脫色,誰要是穿那洗過的舊衣,史官都要記上一筆。如今我們被扔到邊疆,太節儉惹人注目,得盡量低調。”
從長安到幽州,全天下的布匹跟銅錢等同,可以直接用於納稅或是購物,金銀之類貴金屬則要去櫃坊兌換,不能隨便花用,燒新衣近乎等於燒錢了。霍七郎咋舌,心道如此奢侈行為,竟然是為了低調。
她一貫是會看人臉色說好話的,再求管事尋些襆頭腰帶等物。雖然沒有韋大順手牽羊的習慣,隻是聽說要燒掉,心裏覺得可惜,她趁著周管事去找東西,偷偷從箱子裏順了一身月白的裏衣夾在外袍中,那顏色近似白色,想來穿在裏麵別人也看不出。
得了賞金,又獲發了一批好衣裳,霍七郎自是歡喜,她隔著窄窄的窗欞往庫房隔壁瞧去,隻見裏麵放著些弓箭、槍杆、橫刀等兵器,知道是甲仗庫。未等她開口,周管事便搶先道:
“旁邊那屋子我沒有鑰匙,你自有兵器,就不給你配發其他的了。如今節度使盯得緊,王府裏恨不得添一把菜刀都得向他匯報。若是把你編入宿衛行列,同樣得報到節帥府中。”
他想了想,笑道:“幹脆將你編入侍女籍冊算了,如此可省去與外人糾纏,隻需要跟厲夫人手下的管事娘子說一聲即可,家令不會虧待你的。”
霍七郎笑道:“怎樣省事方便就怎麽辦,我隻要拿到薪餉就成。”
周管事心想,這遊俠臉上一條大刀疤,瞧著頗為瘮人,說話倒是爽快。他鎖了庫房,交回鑰匙,安排她在門房值班的小廚房裏用飯。
普通士兵吃食不過米麵餅食和齏菹之類,韶王的後院親衛待遇則高得多,後廚端上一個大銅盤,裏麵盛著半條羊臂臑,又有羊腸、心肝、葫蘆頭等雜碎。霍七郎拿餐刀將肉切塊,平鋪在大餅餤上,拌上鹵醬蒜汁,卷成粗粗的一卷,大口撕咬起來,不一會兒就風卷殘雲把餅和肉全吃光了。
飽餐一頓後,又在隔壁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將最近二十天來日夜趕路積攢的汙垢盡數洗淨,穿上新衣,隻覺得渾身神清氣爽,好不愜意。
這身月白色繚綾裏衣肩寬腰身長短處處合適,穿上不像偷的,倒像是裁縫給她量身定製的,當真巧合。
就著水洗了髒衣服,霍七郎散著濕頭發,胡亂披裹外袍,腋下夾抱浴桶走出門,想把髒水潑在庭院樹叢中,被周管事一眼瞧見,大聲吆喝:“停停停!汙水怎能亂潑呢。院子裏種的都是名花,衝壞了可賠不起。”
他指著牆角一口井說:“汙水倒在滲井中,幹淨又沒味道。”
霍七郎依言走過去倒水,見那滲井與吃水的水井不同,上麵蓋著一塊鑿出許多小孔的石板,上麵散落著些雞鴨骨頭菜葉瓜皮,兩隻麻雀落在上麵啄食菜渣,見有人走來便飛走了。
在長安洛陽這種大城市中,百姓傾倒汙物都是使用裏坊周圍的明渠,夏季臭氣熏天,蚊蠅成群。因此大戶人家會在自家院中鑿出這種滲井,專門用於處理生活汙水,井是旱井,裏麵一層一層鋪墊鵝卵石和砂礫用於過濾,汙水傾倒進去,緩緩滲入地下消失蹤影,大塊的廚餘垃圾則被有孔石板濾出,由仆役定時打掃。
霍七郎心想,這種王侯府中的衣食住行皆與平民不同,自己不免要適應一段時間,心中默默記下。
周管事口中嘮嘮叨叨,心裏卻暗自吃驚,這女子的力氣竟如此之大。浴桶盛滿水,兩三個壯年男子合力都抬不起來,得用小水桶舀水一桶一桶往外潑,她卻能輕輕鬆鬆夾在腋下搬出來倒騰。
他不禁感慨地說:“你這一身牛勁當真少見,是練過什麽高深功夫嗎?”
霍七郎笑道:“我天生如此,倒未曾特意練過力氣。”
十六歲時拜入殘陽院,陳師古考察過她的天賦,到底學輕靈一脈的玄炁先天功,還是外家橫練的般若懺,讓陳師古頗為猶豫,看天賦似乎哪一種都挺合適。最後,霍七郎見排前三的師兄師姐都練玄炁先天功,便也選了這一門內功。
辛辛苦苦練了八九年,成績依然是七絕墊底,有時她也會覺得當年或許選錯了路數。不過她生性灑脫,隨遇而安,偶爾冒出這種念頭,隻是輕輕劃過心間,瞬間便忘掉了,從不為此糾結後悔。
周管事言道:“我已經跟內宅那邊打了招呼,安排你住到東院,快去梳洗穿戴整齊,我好帶你去拜見內院的各位管事娘子。”
霍七郎打聽道:“韶王屋裏那位嬤嬤是誰?瞧著也是說了算的。”
周管事肅然道:“那是王的乳母厲氏,你可千萬別把她當普通媽媽看,她出身範陽郡名門,封雁門郡夫人,乃三品外命婦。”
霍七郎心中暗忖,要通過宿衛防線進韶王居所,先要得到這位乳母點頭,確實是實權人物。她繼續探問:“那麽,府中到底哪個主母為大?”
“這……”周管事被問得一愣,麵露難色,不知如何作答。
論身份,自然是以韶王的元妻,出身清河崔氏的崔王妃為尊,然而韶王與王妃關係不睦,從不住在一處。王的起居飲食全由東院的厲夫人打理,她在王府中的威望和資曆更高,有時住在西院的王妃反而顯得多餘。再者,唐皇室向來敬重乳母,以孝道論,厲夫人算是長輩。
二位主母表麵看似和睦,實則互相抵觸,這些事連府中家生的奴婢亦會感到為難,他一個小小的管事,一時半會兒哪能說得清楚,於是他連聲催促道:“你管哪個主母更大,反正都是主人,見到了納頭便拜就是,快去穿好衣服拿上行李,我帶你去內宅。”
霍七郎提著空桶回到屋裏,將頭發在頭頂綰成個單髻,穿上玄色侍衛袍,腰間纏幾圈卷草紋紅線腰帶,全身整理妥當,她抹去刀鞘上的灰塵,露出鯊魚皮的光澤,再將刀插在腰間。
她把所有行李物品裝在剛領到的桐木箱中,夾在腋下,邁步走出屋外,帶著一絲笑意問:“管事安排我住在哪裏?”
周管事登時呆住了。洗去塵埃泥垢,換上得體衣裳之後,這女生男相的草莽俠客竟然透出一股別樣的風流,莫說說幽州,就算在長安,亦絲毫不遜色於任何一個五陵少年、豪門公子。
周管事心中忐忑,暗想難道要將這樣一個人物安排在女眷婢子們中間嗎?不知為何,竟有種傷風敗俗之感。
別說內宅不容,他帶著這人過去,恐怕會被那邊劈頭蓋臉罵一頓。若不按性別,而是按職位,將她安置在侍衛們所住的長屋中,那又過於欺負人了。
“內宅不行……長屋也不行……”
周管事猶豫良久,忽然靈光一閃,道:“這樣好了,我去內侍院給你尋一張床,那裏都是繳械的人,你挨不著他們,他們也動不了你。”
霍七郎登時拉下臉來,搖頭堅拒:“免了,我寧肯去聞男人臭腳丫子味,也沾不得宦官身上的尿騷味。”
周管事連忙阻攔:“噓,小聲點兒,他們記仇得很。”
兩個人各自站在院門內外,正在掰扯到底應該住在哪裏,一個十八九歲的侍女走來,衝周管事問了聲好,道:“厲夫人說了,請新來的人住到大王房裏,和宿衛們一起輪班值夜。”
霍七郎從院內探出頭來,見那侍女長得俏麗,便隨意衝她笑了笑,問:“你是大王房裏人嗎?叫什麽?”
那侍女一呆,立刻垂著眼睛看向地麵,道:“不是,我是夫人的人,叫采芳……”
周管事認識這是厲夫人身邊的婢子,平時潑辣得很,看她反應,暗想果然不能讓霍七去內宅跟侍女們混住。
上麵的人直接決定了去處,倒免得他為難,周管事鬆了口氣,對霍七郎道:“在長安時,沒有衛士進屋過夜的規矩,這是邊境的習俗,節度使怕手下將領叛變,都養著一批親衛牙兵,臥榻之側也要有人守護。”
采芳道:“夫人說這位俠客來了以後,大王的病情有所好轉,因此請她住進來就近擋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