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第 123 章
字數:5645 加入書籤
采芳說完之後,突然覺得這話並不怎麽好聽,不該清楚說出來讓本人知道,於是尷尬地紅了臉。心想平日隻要不在主人眼前,比這更難聽的話隨口就說了,不知今日為何這麽在意。
霍七郎哪裏在乎,笑著說道:“老七的命向來硬得很,槍可擋,刀可擋,煞氣自然也不在話下。”
當即夾著箱子,跟在采芳身後,再次前往韶王居住的主屋。周管事將家令交代的差事辦妥,如釋重負,望著霍七郎離去的背影,心中暗想這遊俠從背後看去,身形竟然跟主人有那麽幾分相似之處。
一路上,霍七郎東問西問,繼續向采芳打聽王府中的情況。途中碰到一個捧著大陶盆的仆役,那仆役停下來跟采芳說笑了幾句,盆中裝滿了新鮮的甜瓜。
采芳往盆裏看了一眼,道:“淘洗過的瓜果,水漬要晾幹了才能喂,不然小心拉肚子。”
仆役笑著回應:“不必你提醒,這是給嗣子準備的,我們可不敢有半點怠慢。前些日子無論怎麽調理腸胃都不合適,最終還是用城外運來的山泉水才算養好了,嬌貴得很呢。”
采芳感歎道:“誰說不是呢,連大王都生病了,這地方真是窮山惡水。”這些仆人話裏話外,無不透露出對遷居邊疆的鬱悶之情。
等那捧盆的仆役離開,霍七郎好奇地問:“你們這王府的嗣子幾歲了?胃口可真不小,這一大盆瓜夠七八個人吃了。”
采芳忙道:“小聲點!他信口胡言,你別當真。那瓜其實是給大王的愛馬玉勒騅準備的,大王至今沒有子嗣,又最珍愛那匹駿馬,所以仆人們私下裏給它起了個‘嗣子’的外號,你可不要在主人麵前學舌,免得惹禍上身。”
霍七郎心想,韶王病得連棺材和靈棚都備好了,別說騎馬,恐怕從床上爬起來走路都難,那匹要用甜瓜喂的玉勒騅最終不知會落在誰的手上。
她對采芳道:“多謝娘子指點,這府中還有什麽需要注意的地方,請一並告知……”
霍七郎正想繼續打聽,忽然察覺到附近花牆影壁後有人呼吸的動靜。她剛來此處,不想戳破,但采芳一無所知,正要大談特談,便用眼神示意她。
采芳是個潑悍機靈的姑娘,登時會意,從地上撿了塊小石頭,假意扔出去砸烏鴉,口中罵道:“哪裏來的黑老鴰,在這裏偷看偷聽惹人厭!”
石子砸在花牆上,把那人嚇了一跳,拎著裙子忙忙地跑開了,看背影是個小婢子。
采芳看她往西院跑去,冷笑一聲,對霍七郎道:“你還沒住進來呢,西院的人就來打探了。”
霍七郎好奇地問:“誰住西院,打探什麽呢?”
她天然具有一種迅速與人打成一片的魅力,人生得風流俊俏,態度又親切誠懇。既然厲夫人發話將霍七安置在韶王屋裏,采芳便當她是自己這夥的,竹筒倒豆一般將所知之事說與她聽。
采芳壓低了聲音說:“王府分為內宅和外宅。外宅由家令管轄,負責與外麵的迎來送往;內宅分為東西兩院,大王的主屋在中央,厲夫人管東院,崔王妃住在西院,她是個善妒的主,大王不喜歡她,她偏要打聽大王身邊的人。”
王府中的內宅奴婢雖然都是從長安帶到幽州來的,但其中一小部分是王妃崔氏帶來的陪嫁,大部分則是韶王府原有的老人,因為王與王妃感情不睦,也沒有孩子,厲夫人作為王的乳母,同樣不喜歡王妃,是以兩夥下人涇渭分明,很少來往。
霍七郎問:“他既然跟大老婆不和,難道沒有其他小老婆生孩子嗎?”
采芳答道:“前幾年本來定了弘農楊氏的一位小娘子做側室,八字也換了,聘禮也下了,可那娘子與公主同歲,大王覺得她年紀太小,便讓她留在老家華陰縣與家人同住,約定等她長到十八九歲再接過來。誰想前兩年華陰縣瘟疫肆虐,那小娘子染上疫病去世了,連大王的麵都沒見過一回,真是個沒福氣的。”
說完這番話,采芳突然意識到,韶王如今被遠赴邊疆,在仆人們眼中,當皇子的側室是榮華富貴,然而在那些名門望族眼中,恐怕並非什麽好出路。
霍七郎心中暗想,原來真正的“楊芳歇”就是這個死於疫病的女孩兒,不禁為她的紅顏薄命感慨。
采芳旁觀左右,壓低聲音道:“王妃嫁過來後,也生過幾次大病。我們私下裏說,他是可能有點克妻的命,如今還有一個外室景氏,是來幽州路上收的。大王不叫她進府,在外麵買了宅子安置,想必是怕她也命短。”
且說且行,兩人已經行至主屋前。
屋外的地上烏壓壓佇立著眾多內侍,環繞著一張寬達五尺、長約一丈的長桌,一名壯碩婦人領著七八名手下,每名婦人手裏皆捧著一件多層紅漆食盒,且每個食盒上都貼著封條。
采芳輕聲對霍七郎道:“那婦人是廚房的管事張媽媽,這是要準備擺膳了。”
此時,一名頭戴高帽的宦官首領高聲唱道:“一試過!廚下張氏盡責。”
張媽媽命手下將帶封條的食盒轉交給內侍,而後朝主屋行禮,接著退下去了。
內侍們則在宿衛們注視下,開啟主屋兩扇大門,四人一組,分兩列將食盒穩穩捧入屋內,再有四人抬著那張巨大的長桌緩緩進入。
采芳低聲對霍七郎說:“我們也進去吧,夫人的規矩很大,擺膳時你萬不可出聲。”
霍七郎從未見過吃頓飯竟有如此陣仗,極為好奇,跟著采芳向屋內走去,這一回她已是王府雇傭之人,不必再解除武器和接受搜身了。
內侍將長桌擺放在屋子中央,但並不急著開啟食盒。
采芳回到屋中,即刻歸位,站立於厲夫人管理的八名大侍女當中。厲夫人從韶王床榻旁邊走過來,親自檢查食盒封條是否完好無損,而後撕開封條。接著,她和手下的心腹侍女注視著內侍們將食盒內的美饌逐一取出,整齊擺放在長桌上,不一會兒,四五十件碗碟擺了滿滿一桌,都是霍七郎從未見識過的美味佳肴,不知該如何形容。
她心想床上那個病秧子恐怕吃不了這麽多,但並沒人去攙扶主人出來用膳。
頭戴高帽的宦官首領再次唱道:“二試!”
接到他的指令,四名內侍走出隊列,站到長桌四角。
厲夫人呼喚道:“采薇。”
站在采芳旁邊的一名侍女端著托盤出來,盤中是四個銀碗和四雙銀筷,分發給那幾名內侍。那四人旋即用碗筷從每個碟子裏撥出少許飯菜,侍女們眼睛不眨地緊緊盯著,確保一個碟子也不曾落下。
等到四個碗都裝滿了,毫無遺漏之時,霍七郎本以為該端過去給韶王食用了,豈料那四名內侍端起碗默不作聲地大吃大嚼起來,直令她目瞪口呆。宦官首領也盛了半碗羹,慢慢用銀勺喝了下去。
待那四個內侍吃完,碗筷立刻被回收,厲夫人親自驗看是否變色。而後室內便回歸寂靜,所有人都不急於做事,隻是靜靜等待著。
一名侍女手捧香爐計時,等一炷香燃盡,那四個吃過飯菜的內侍臉色未變,行動亦無異樣。厲夫人點了點頭,宦官首領唱道:“二試過!內監馬高軒盡責!”
霍七郎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般陣仗是在韶王用膳之前替他嚐毒。負責做飯的廚房在出鍋前嚐一遍,裝盒打了封條,送到屋裏再由內侍們嚐一遍,每個負責人都得提著腦袋吃幾口,真可謂滴水不漏。
厲夫人另行換了一套新餐具,行至桌邊,隨意揀選了幾個容易消化的菜肴夾了少許,又盛了三四種粥羹,逐一品嚐鹹淡冷熱,等於試了第三遍。霍七郎見厲夫人手上有幾處燙傷痕跡,新舊交疊,似乎不應該出現在這種貴婦的身上。
厲夫人端著托盤送到屏風之後,照料韶王用膳。
大張旗鼓地折騰了半天,其實本人根本吃不下多少,霍七郎聽著床上的人吃一口緩半天,仿佛活著對他來說都是一件極為痛苦艱難的事。
她望見長桌上有六七個蒸籠,裏麵裝著不同的精致蒸餅、糕點,因為做得花樣精致,又有內餡兒,無人去掰開了嚐試,厲夫人亦不碰觸,想來這些僅僅是為了擺著供人觀賞的看菜。估計長桌上的東西很快會被撤下去,霍七郎伸手拿了塊金栗鵝油糕,悄無聲息地大嚼起來。
采芳看見霍七郎旁若無人吃糕,狠狠瞪了她幾眼,她隻當沒看見,小聲嘀咕了一句:“霍七盡責!”
家令李成蔭進屋,等著韶王用膳完畢後進言,許久之後,屏風後的李元瑛終於咽不下去了,低聲對厲夫人說:“往後擺膳不必這麽折騰了,反正我也沒有胃口。”
厲夫人將碗盤交給侍女收拾,看到家令在屋裏候著,便命內侍們將長桌撤走,其他人一並出去,隻留下了霍七郎。
厲夫人肅容道:“當時長安來的探子說公主驟然薨逝,坊間傳聞說是中毒所致,郎君不能不小心謹慎啊。”
李元瑛道:“既然她如今安然無恙,那就表明不是中毒,或者並非致命的毒藥。再者,倘若長安那人執意要我死,隻需公開派人來賜一杯鴆酒,便足以讓我喪命了,何須大費周章投毒。”
他握住乳母燙傷的手,輕聲說:“不要再去廚下監督了。”
厲夫人知道他所指的是當今皇帝,心中湧起一陣傷感,但不願表露出來,隻是默默地記下時間,以此計算稍後吃藥的間隔。
家令聽著他吃完了,上前匯報說:“監軍使和節帥那邊各自派人過來了,打著看望大王病情的幌子,探問送信的事。我已回複說是幕僚的問安信,他們瞧見棺木和靈棚,沒再多做糾纏,客氣了兩句就走了。”
接著轉頭叮囑霍七郎:“信是你送來的,許多人都看見了,如有人打探,一定要跟我統一口徑。”
霍七郎正欲回答,誰想這金栗糕先煮後蒸,質地極為軟糯,一大口堵在嗓子裏下不去,她從案幾上拿了一壺漿水對著壺嘴灌了灌,好不容易咽下去,清了清嗓子說:“沒問題,我大字不識一個,你隨便說是什麽信都可以。”
李元瑛已經絕食多日,今日聽到妹妹幸存的好消息,強迫自己進了些食物,雖燒心反胃極不舒服,終於勉強有了一絲說話的力氣。
他先問家令李成蔭:“我重病這段時間,景氏那邊怎麽樣?”
家令答道:“於夫人說一切安好,我依然按照慣例按時派人送供養過去,那邊隻是擔心大王健康,想要盡快見麵。”
李元瑛沉默了片刻,道:“似乎還能撐上幾日,讓她耐心等著。”
霍七郎心想這人重病垂危剛緩過一口氣來,別的不問,先關心小老婆有沒有錢用,可見那外宅婦就是他最寵愛的人了。想來這種貴族的大老婆都是聯姻對象,可能容貌普通,妾室外室才是親選的。
她不禁悠然神往,幻想景氏是怎樣一個讓人失魂落魄的大美人,倘若有機會一睹芳容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