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第 1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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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以下犯上、強取豪奪之後,霍七郎一時猶豫,溺於美色舍不得逃遁,事主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沉默。昨夜的情事宛如昨夜的大雨一般,當時洶湧澎湃,然而一夜過去,除了草木潤澤,一切複又恢複了平靜。
    白天一仍舊貫,到了晚間,李元瑛好整以暇沐浴更衣,也沒特地命令典軍更改輪班的名單,霍七郎照常帶刀上夜。
    掌燈之後,厲夫人安排好韶王的服藥就寢等事宜後,帶著內侍婢女們離開了。大屋內空曠而寂靜,霍七郎與李元瑛四目相交,一時間不知道該跟他說點兒什麽。
    李元瑛麵無表情,開口問道:“你師兄……”
    霍七郎早預料到他所憂心之事,連忙回答:“他不敢。”
    大概……是不敢的吧。
    簡潔地一應一答後,兩人心照不宣,誰都沒再提及昨夜發生的事。李元瑛的心思難以捉摸,不知道他是信了,亦或是不信,隻是安靜地回到床榻上,將錦帳合攏。
    霍七郎仍像往常那樣躺在腳榻上守護,心中不免有些發虛。錢收了,人辦了,還辦得不太符合江湖道義。她暗自疑惑,為何李元瑛沒有翻臉。是因為自矜身份高貴不願聲張,還是擔心一旦除掉她,會斷了跟妹妹唯一的聯係?
    不過,回想昨日他閉目深陷於錦衾中,沉靜的麵龐被迫泛起情潮,霍七郎並不覺得後悔。
    正反複琢磨韶王的心意之際,她忽然察覺到屋頂上傳來一陣羽翼撲簌的動靜,接著便是數聲淩亂的鴉鳴。
    霍七郎猛然翻身躍起,卻並不急於上房追人,先將身邊的月牙凳狠踹出去。她力道驚人,一踢之下,凳子徑直砸穿了正門,發出轟然巨響。外麵執勤的宿衛大驚失色,蜂擁而入。
    霍七郎衝他們比了個手勢,眾人頓時心領神會,立刻衝向韶王床榻,將他團團圍住,層層護衛。待確保李元瑛安全後,霍七郎才縱身拔地而起,飛身躍上房梁,再一躍衝破屋頂,緊追刺客而去。
    李元瑛扯開錦帳,和侍衛們一同仰頭望去,隻見屋頂被她撞出一個窟窿,透著夜幕星空。
    霍七郎踩上屋頂之後,目光掃視周圍,發覺附近建築上有兩個人影,一個正向南逃離,另一個影子在東方晃動。朝南那個距離更近,霍七郎一邊追一邊想,自己鬧出這般大動靜,若是被師兄師姐們瞧見,定要被他們奚落譏笑了。
    然而她既然收了這份酬勞,便須優先保證雇主的安全。
    幾個縱跳之後,霍七郎後發先至追上那人,想著抓個活口,並未拔刀,從背後勒頸。那人還想掙紮,被她利落地卸了膀子,一把勒暈過去,拎在手中。再回首瞧那個東邊的人影,已然消失蹤影。韶王府占地甚廣,那人失蹤的位置,仍舊在王府宅邸的範圍之內。
    霍七郎心中生疑,但挾持著一個俘虜,不便去搜索。於是腋下夾著昏過去的人返回大屋,自屋頂缺口處跳了進去。她風姿曼麗又矯健剽悍,身著黑衣,洽如一隻狩獵歸來的雌鷹,擒著獵物俯衝而下,瀟灑落地。
    室內已是燈火通明,袁少伯披著甲胄趕來護衛。顯然,屋頂上的人僅有窺探之意,沒有交手的機會,是探子而非刺客。
    眾侍衛親眼見識過江湖高手的輕身功夫,見霍七郎飛簷走壁來去自如,頃刻間生擒敵人,對她的敬佩之情溢於言表。
    雙胞胎之一的徐來驚歎道:“你竟然會飛?!”
    徐興追問:“你不是說自己武藝稀鬆平常?感情是深藏不露啊。”
    霍七郎將勒暈的探子隨手扔在地上,自嘲道:“在我師門之中,實屬平平無奇,墊底中的墊底。”
    她隨即將在屋頂上所見那二人的怪異情形道出,袁少伯聞言心下一凜,命眾侍衛退出去後,仔細搜查已然失去意識的探子。
    那陌生男子身著夜行衣,年約三旬,身材相貌都沒有什麽特殊之處,也沒有攜帶任何能證明身份的物品。
    李元瑛略作思索,命令道:“檢查其眼瞳和腳趾。”
    袁少伯經主上提點,當即翻開探子的眼皮,見其瞳仁顏色淺淡,再脫了他的鞋襪,瞧過一眼後,向李元瑛稟報:
    “不是跰趾。”
    霍七郎在旁饒有興致地看著,問道:“這臭腳丫子能瞧出什麽門道來?”
    袁少伯解釋道:“小腳趾指甲不分瓣,多半是胡人。”
    監軍使直接受皇帝委派,與韶王一樣來自長安,其屬下皆為漢人。而幽州地處邊疆,節度使劉昆麾下有相當多的胡兵胡將。有些胡人黃發碧眼,出身一望而知,另有一些樣貌與中原人相差無幾,隻憑外貌難以分辨,但身體特征仍有些微差別。
    李元瑛輕聲推測道:“劉昆的子城就在城南。”
    此時衣衫不整的家令匆匆從自己院中趕過來,他竭力壓著消息,以免驚動內宅的女眷們。眾人一番討論之後,結論是不可公開處刑。
    李成蔭怒道:“劉昆僭越不恭,竟敢直接派探子來窺視大王,可恨當下還不能直接跟他翻臉。”
    袁少伯道:“如今劉昆和阮自明一起盯著咱們,倘若能有什麽法子能令他們鷸蚌相爭,引開視線才好。”
    眾人思前想後,緘默不語。
    霍七郎插嘴道:“魚棒相爭是個什麽東西?”
    李成蔭知道她不識字,解釋道:“便是讓他們兩家互相猜忌攻訐,如此一來,我們就輕鬆些了。”
    霍七郎笑道:“這倒也容易,這探子既然是節帥派來的,我把他剝光了丟到監軍使府的院子裏,等他被阮自明抓到,兩邊都摸不著頭腦,就有意思了。”
    李元瑛沉聲問:“你能做到?”
    霍七郎道:“沒什麽難的,我輕功練得一般,若是大師兄在此,能直接把人送到監軍使床上,叫他們睡到明早都發現不了。”
    說罷,她從自己箱子裏翻出一張黑色巾帕蒙在臉上,將這神誌不清的探子夾在腋下,飛身掠上房頂,瞬間消失在夜幕之中。
    袁少伯暗自思忖,那探子少說也有一百四五十斤,她卻能拎在手上躥房越脊,隨意擺弄,堪稱身懷絕技。
    李成蔭大讚:“公主果真天生有識人之明,此人性子大大咧咧,卻著實能幹得很。”
    李元瑛默然不語。
    家令又道:“最為重要的是那個潛藏在府中的人,內賊不除,寤寐不寧,要連夜排查嗎?”
    李元瑛不動聲色,搖頭道:“少安毋躁,今夜這二人未必是一夥的,時機成熟時,自會現身。”
    大約是為了節省所剩無幾的氣力,他的聲音輕緩低沉,袁少伯和李成蔭見夜色已深,唯恐他思慮過度,便不再多言。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霍七郎就空手回來了,稱已經依照計劃執行,沒有驚動任何人。
    今夜見識過這遊俠的身手,屬下們都覺得由她貼身護衛主上,實在令人安心,便恭敬地告退離去。
    屋頂上的洞來不及連夜補上,正門亦遭損毀,幸好還有軟簾擋風。李元瑛再回到床上。霍七郎懷刀而臥,仰望屋頂洞口數星星。一個時辰悄然過去,自己都快支撐不住昏昏欲睡,床上那位卻依舊清醒。
    她心道鬧過這一場亂子,料想今夜不會再有敵人來襲,便忍不住掀開錦帳一角,使燭光透進帷幕之中。李元瑛一臉倦色,凝視帳頂,扇形的長睫在他臉上灑下一片沉抑之影。
    霍七郎頓生憐惜,輕聲問道:“你該不會繼續想著那些破事,一直琢磨到天亮吧?”
    寢不成寐的韶王帶著一絲了無生趣的困乏,斜睨了她一眼。沉默良久後,他聲音低緩地說:“你很擅長讓人失去神誌。”
    並非提問,而是陳述。言外之意,耐人尋味。
    霍七郎若有所悟,緩緩鑽進錦帳中,小心翼翼地前行,如同接近一隻美麗而機警的白狐,“沒錯,這門功夫我確實是頂尖的,而且……也有些不那麽粗暴的技巧。”
    漸至呼吸可聞的距離,李元瑛還沒有要趕人的意思。他穿著一件青玉色的薄絹窄袖寢衣,和其他皇族一樣,寢具和服飾皆有熏香。隻有貼到足夠近時,才能嗅到他本人散發的氣息。
    冷冽幽深,帶著一絲苦味。閉上眼時,仿佛能看到一株雲杉挺立在茫茫雪中,被嚴酷的冬天反複摧殘,幾乎不堪重負了。
    “想再睡個好覺嗎?”
    揣摩著他的心思,霍七用耳語拋出一個誘人的餌,這聲音如同磁石,曾經蠱惑過無數獵物。
    李元瑛疲憊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渴盼的微光,但很快便被掩飾在晦暗的眼底。
    他動搖了,緩緩地閉上眼睛,輕聲命令道:“去把手洗幹淨。”
    笑容爬上霍七俊秀的麵孔,這一注,她押對了。
    他想利用一場簡單快捷的歡事助眠,以得到暫時脫離紛擾思緒的休憩。然而,在具體節奏與步驟上,這個江湖氣的下屬自有主張,並不肯依照上司的想法行事。
    李元瑛依稀記得曾對別的下屬作出“唯求結果,不管過程”之類的強勢命令,如今被同樣一句話反噬,掙脫不得。
    居高位者受製於下位者,勞心者被勞力者反複盤剝。最終,神誌漸漸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