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第 1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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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言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韶王的頭風惡疾纏綿反複,宛如鈍刀割肉,將他折磨得形銷骨立,幾乎命喪病榻之上。然而自驛使霍七郎攜鯉魚函到來後,病情竟似春日融雪般,徐徐有了些許起色。
    或許是因為夜夜安眠,被頭風折磨到虧欠的氣血得以積蓄,胃口也隨之好轉。安寢以養神,飲食以養生,整個人氣色都變好了。
    漸漸地,李元瑛能暫時離開病榻,坐在案幾前看會兒書,寫幾個字;偶爾頭疼沒那麽厲害的時候,還能披著大氅去庭院中站上片刻。雖然不複昔日之健朗,但也讓關心他的人沒那麽整日提心吊膽了。
    醫藥無效的情況下,韶王的病情竟能強行逆轉,眾人暗自揣測,要麽是萬壽公主死而複生的強運通過鯉魚函傳遞給了兄長,要麽是霍七這個命硬的遊俠為他擋下了無形煞氣。數不清的人對他寄予厚望,暗道冥冥之中,天命氣運,不可言傳。
    這一日,家令接到節度使劉昆的拜帖,親自送到李元瑛手上,原來是每年一度演武會的邀請函。
    幽州鎮位於大唐疆域的最北端,與契丹、奚領土相接,不僅要警惕河朔其他二鎮,還要防範好戰的遊牧異族,承擔戍邊之責。節度使每年都會舉行一次盛會,以此達到炫耀武力,穩固外事的目的。
    自長安送來外刺補貼之後,皇帝對韶王態度改變人所共知,故而即便知道李元瑛尚在病中,劉昆依然恭敬地送來請帖,希望他能以李唐皇子的身份,而非幽州刺史的下屬身份出席盛會。
    厲夫人擔心地道:“郎君去年剛到幽州時身體健朗,參加過一回,今年就不要去了吧。”
    家令李成蔭卻道:“各州刺史如有軍務不能親臨的,也都會派副手前來,如果見不到大王,恐生疑竇。”
    霍七在旁插嘴:“演武會是那種各軍出幾個厲害精兵悍將來比武的場合嗎?我倒是可以易容代替大王參加。”
    眾人將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她意氣風發地道:“軍陣騎射功夫非我所長,比不上九娘箭無虛發,但開個三石五石的力弓,又或是角抵、抗旗之類較量,都不在話下,一定讓大王拿個魁首,揚名幽州,震懾番邦。”
    眾人麵麵相覷,袁少伯直接下令:“你先閉嘴。”
    霍七一愣:“怎麽,大王不是想出席嗎?”
    李元瑛淡然道:“首先,我去年參加過擊鞠項目,然後就被禁賽了;其次,我不擅長軍陣功夫,作用就是坐在旁邊當一個象征朝廷的吉祥擺件。你一出手,便讓人看出蹊蹺了。”
    霍七郎愕然,家令李成蔭滿臉驕傲地道:“去年大王騎著玉勒騅,帶領宇文讓他們對戰契丹擊鞠隊,五人對十人,以寡敵眾大獲全勝,番邦認為擊鞠是大唐皇子天生擅長的項目,所以今年幹脆不肯參賽了。契丹可汗想用八百匹馬來交換,被大王斷然拒絕。”
    霍七郎百思不得其解:“那番酋是想迎娶大王不成?可是和親不都是送公主過去嗎?”
    袁少伯臉色隱隱發青,道:“是拿八百匹馬交換玉勒騅。”
    霍七郎幡然醒悟:“哦哦哦!咳,我還以為……假如我真有八百匹馬的話……”
    李元瑛緩緩閉上眼睛,微不可察地輕歎一聲。
    霍七郎尬笑了一會兒,定了定神,瞥了李元瑛一眼。他臥床養病時總是躺著靠著,給人纖弱易碎的錯覺,如今能夠暫時離開病榻,便能看出身材頎偉,是少有站著能跟她目光齊平的男人。擊鞠是一種危險激烈的對抗比賽,他能在這個項目上打贏擅騎射的遊牧胡人,可見技藝甚是超群。
    霍七郎不禁幻想李元瑛生病之前馳騁馬球場所向披靡的模樣,想來跟病中的清臒病弱之感相比,又是另一種美態。
    她又問:“九娘子的騎射功夫出神入化,大王是不喜歡嗎?”
    眾人皆不言語,李元瑛平靜地道:“身為皇子,擅長軍陣功夫,對天子便有些令人不悅的威脅感了,因此最好不要精通熱衷。鬥雞、擊鞠、樂舞之類紈絝愛好才是安全的項目。寶珠身為公主,離權力中心遠些,反倒能自由選擇自己的愛好。”
    霍七心想這些人雖有無邊富貴,卻玩兒都不能玩兒個痛快,還得時刻琢磨皇帝老子的心思,真是無趣至極,遺憾地道:“那麽易容成大王,不過是騎著駿馬亮相,之後就坐在那裏發呆罷了。”
    李元瑛凝視她片刻,冷冷地對其他人道:“就算外觀差不多,她言行破綻百出,實難取我而代之。”又嚴肅警告霍七郎:“你休想打玉勒騅的主意。”
    因她那些荒唐孟浪的發言,以及不怎麽可靠的舉動,袁少伯李成蔭等家臣立刻附和:“臣等亦認為如此,此乃外事活動,讓替身去太過冒險了。”
    厲夫人堅持道:“天氣涼了,坐在露天吹那麽久的冷風很不妥,身安而後道隆,郎君好不容易有些好轉跡象,再受風寒,壞了根基,得不償失。”
    李元瑛思忖片刻,對家令道:“回複說我不參與演武會了,隻出席賽後的宴會。”
    此事就這麽定下了,霍七郎的易容計劃再度被排除在外。
    她百無聊賴,散值之後特地跑到王府的馬棚裏,在獨屬玉勒騅的大開間,看見了那匹可汗也想要得到的頂級名駒。那是一匹毛色青白相間的駿馬,體型優美勻稱,肌骨堅實,修長的四條長腿步態輕盈,沉靜中帶著些許驕矜,氣質與主人神似。
    霍七郎雙臂搭在柵欄上,看著美麗的玉勒騅高傲地仰起脖頸,讓專職伺候它的仆人編織馬鬃,她心中無聊地想:人都讓騎了,馬卻不給騎,看來“嗣子”的綽號沒錯,這確實是李元瑛最寶貝的東西。
    演武會七八天後才會舉行,不急於一時。霍七郎終於迎來第一個休沐假,散值之後便興衝衝地回到長屋,脫掉王府侍衛的袍子,換上自己的短打勁裝,打算出去盡情玩上一整天。
    卻見同僚宇文讓也換上了平民服飾,往她身邊一戳,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霍七郎疑惑地問:“你有事?”
    宇文讓喜氣洋洋地說:“多巧,今日兄弟我也休假。”
    霍七郎眉頭微皺,問道:“你該不會想跟我同行吧?”
    宇文讓笑道:“大王嚴以治家,自從跟他來到幽州後,我就鮮少有外出的機會,今日有幸與江湖豪傑同行,也想見識一下世麵。”
    霍七郎嗬了一聲:“我向來獨來獨往,不習慣跟人搭夥。”
    宇文讓收斂了嬉鬧的表情,似笑非笑地道:“你是直爽之人,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你的假期跟我的假期是綁定的,倘若沒有我作陪,你怕是難以邁出王府大門。”
    霍七郎臉色一沉,冷笑道:“我若想走,翻牆走壁又有何難?你隻要跟得上,盡管來追。”
    宇文讓不急不躁地道:“兄弟你別急,讓我解釋清楚。這是上司的命令,怕你在外麵喝多了上頭,說出些不該說的話,特地讓我跟著招呼,你愛去哪裏瀟灑都成,我就是個小小跟班,絕不掃你的興致。”
    霍七郎心中極為不快,正想把他揍趴下,卻見宇文讓開了箱子,從中取出四匹白絹,坦然道:“隻要帶我同行,今日開銷全部由內庫支出,走府上公賬。”
    霍七郎看見那潔白的絹布,煩躁的心境頓時平和了。她抱著胳膊端詳了宇文讓片刻,心想這小子長得倒是眉清目秀,體貌端正,帶出去不算丟人。
    以前沒有跟人搭過夥,因為同門不是煩人精就是窮鬼小孩兒,要麽是練無情道的。既然今天有財主墊支,這津貼不花白不花。
    她天性散漫,遇事從不深想,當即改口笑道:“好說好說,有酒同醉,有錢共享。”
    宇文讓便將絹布裝進大口袋裏背著,兩人結伴出了王府,沒有騎馬,溜達著在裏坊內四處遊蕩。
    幽州是北方軍事重鎮,雖商貿發達,但娛樂活動遠不及長安那般豐富多彩。霍七郎先在巷子裏找了家果子行,進去跟賣貨的鋪主娘子聊了半晌,把人聊得笑逐顏開,心花怒放,順手送給她兩小紙包蒲萄幹。
    霍七郎捏著贈品出來,扔給宇文讓一包:“打聽到了,走,咱們去檀州街。”
    幽州城和長安一樣是裏坊製度,城中劃分成二十六個封閉的坊作為居民住宅區,坊門晨啟夜閉,貿易活動則集中在城北的市。長安有東市西市,幽州則有北市,檀州街的北市段,便是最繁華熱鬧的商業街道。
    見到鱗次櫛比的商行店鋪,來自天南海北的琳琅貨物,兩人仿佛回到了京城,愉悅之情充塞胸臆。
    宇文讓出身長安富貴人家,人既機靈,也頗見過些世麵,受到上司信賴,奉命與霍七做伴。一方麵是口頭所說怕她酒後失言,惹出禍患;另一方麵,這個遊俠並沒有完全得到韶王信任,他所執行的任務跟監軍使督查地方節度使一樣,要暗中查訪她是否有接觸敵方的不軌行動。
    霍七郎向來心寬,既然有人付賬,便毫不客氣,直接帶著宇文讓進入一家豪華酒樓,在二樓雅座要了一桌上等酒菜,開懷痛飲起來。
    她出師之後以接任務維生,當臨時保鏢打手,又或者擔任男女儐相,什麽活計都幹,賺到錢便鬥雞走狗,博戲豪飲,直到揮霍一空,再身無分文地去接活兒。日子過得肆意痛快,還從未像在韶王府中這樣逗留過那麽久。
    今日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心裏早盤算好了要怎麽吃喝玩樂,宇文讓看她喝酒如灌水的架勢,心道怪不得上頭要派一個人跟著,恐怕他不光要負責掏錢,最後還得把喝醉的人扛回去。
    時間接近午時,酒樓中客人越來越多,權貴將帥、胡漢各族商人為了社交生意,不吝於在酒肆中揮金如土。霍七郎坐在二樓喝酒,跟同伴說說笑笑,忽然看見一夥兒豪商打扮的客人進門,其中有個圓白臉、絡腮胡的中年男子看著有些麵熟,不知在哪兒見過。
    她是易容高手,一眼便看穿那部蓬鬆的大胡子是假的。不過此時男女皆愛美,有錢人為了修飾自己的外形煞費苦心,除了投資服飾以外,戴假發、染胡須的屢見不鮮,因此她並未放在心上。
    酒樓主人見座位有七成滿了,便命樂師彈奏時新曲子,又喚出一群美貌新羅婢在大堂中央獻舞。這些新羅販子帶來的女子能歌善舞,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霍七郎立刻將那個絡腮胡男人忘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