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第 1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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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欣賞著新羅婢的曼妙舞姿,飲下半壇黃醅酒,享用過這頓奢華餐食,霍七郎帶著宇文讓又去了一間小茶肆。聽人說了半折《死諸葛亮怖生仲達》的故事,霍七郎已然打探到鬥雞坊的所在。
    二人旋即奔赴下一場。
    宇文讓出身富貴,也曾玩過鬥雞,不過那是大戶人家玩法,自家馴養價值百金的雄雞,尋覓對手一較高下。今日所去卻是市民聚集之所,他們無力購置屬於自己的鬥雞,僅看莊家的雞相鬥,然後拿著小錢押注勝負。說是鬥雞,實為博戲。
    霍七郎在這裏買了幾合濁酒,跟宇文讓分著喝了,又笑又嚷地觀賞“金羽”大戰“鐵距”。場下喊得殺聲震天,場上打得雞毛紛飛,押注結果輸贏參半,隻為圖一個樂子。
    宇文讓本身酒量上佳,也正因具備這個長處被派來執行任務。方才在酒樓喝高檔黃醅酒還不覺得什麽,緊接著又灌下不少劣等濁酒,便覺得胃倉裏上下翻騰,有些不舒服了。
    他冷眼旁觀,自己喝一合,霍七郎能喝三合以上,竟麵不改色。
    輸了一筆大的之後,從鬥雞坊出來,又去了走犬的賽場,瞧猛犬賽跑。這裏就不單單是賭輸贏那麽簡單,而是猜名次排序,賭徒們上了頭,大有攥著錢追著押注狗跟跑的。
    與霍七郎有真實假日不同,宇文讓的“休假”其實身負使命,並不能縱情享樂,得時刻留意她的行蹤。自大清早出門閑逛,至今未曾停歇片刻,又灌了一肚子黃湯,被霍七溜得他腿都軟了,宇文讓眼巴巴盼著太陽西斜,算計著時辰,強打精神繼續奉陪。
    等她終於從走犬坊出來,提醒坊門即將關閉的暮鼓開始敲響,宇文讓好言提議:“咱們此刻回去,還能趕上夕食。”
    霍七郎扯起嘴角笑道:“急什麽,這一天不是才剛剛開始嗎?”
    聽聞此言,宇文讓頓時後背發麻,心中浮起些許恐慌。上頭的吩咐是要讓她入夜之前返回王府,可瞧她如今這般興致盎然的模樣,顯然是沒有玩兒夠。
    宇文讓故意示弱道:“城中有宵禁,坊門晨啟夜閉,夜間遊蕩會被巡邏兵捉拿,你能翻牆脫逃,兄弟我卻跟不上,實在不想吃板子呀。”
    霍七郎回答:“所以,天黑之前得找到落腳的地方。”
    她在坊間玩樂之際,已經悄然打探到聚賭的位置。這些非法場所雖然背後有強人撐腰,卻也不可能光明正大開在街巷上,總要有熟客帶路才能進去。而常在鬥雞走狗上押注的賭徒就是最好的領路人。
    二人在一名看起來極為可疑的癩子頭引領下,七彎八拐地來到巷子深處時,宇文讓不禁心生緊張,低聲對她說:“當真要夜不歸宿?這萬一是劫質綁票的陷阱該怎麽辦?”
    霍七郎漫不經心地道:“說是一天假,就得是一整天,不能打折扣的。府裏那麽多人伺候著,這一夜少不了咱們倆。放心,真要有人動手,你跟我出來的,我自然罩著你。”
    又嘲笑道:“你在家是當公子少爺的?竟然怕人劫質勒索?”
    宇文讓被她一激,酒意上湧,挺起胸膛,打算發表一通“我宇文氏亦是傳承自北周皇室的大族,豈會怕這不入流的小小賭坊?”之類的豪言壯語。
    誰想“宇”字剛一出口,便被霍七郎回身按住後腦一把捂住嘴,笑道:“於六兄弟,你頭一回出來玩,不知道上規矩,撂下真名以後,萬一手氣不好有人上門追債怎麽辦?”
    當場把傳承自北周皇室的宇文讓給改名成了於六郎。
    宇文讓被牢牢製住,雖霍七郎講明緣由就立刻鬆手,但被她那深不見底的眼瞳瞪著,半開玩笑說些威脅話,不知怎麽心髒怦怦直跳,暗道自己是喝得有點放肆了。
    癩子頭跟看門的釣公遞過暗號,對方要求查驗賭資,二人打開裝絹帛的褡褳給他瞧了一眼,對方便堆著笑拿出兩合酒,招呼道:“這是主人贈送的新醅,二位喝了再進去快活。”
    宇文讓嘀咕:“怎麽進門還得先飲酒?”
    霍七郎笑道:“不把人灌得暈暈乎乎,莊家怎麽賺錢?”說罷端起來仰頭幹了,宇文讓不甘示弱,分幾口喝光。
    入夜之後,坊門關閉,這家隱匿於民宅中的地下賭坊才剛熱鬧起來。前來賭博的人默契地身著樸素平民服飾,然觀察舉止氣勢,便能看出些許端倪。
    有人大腹便便,滿麵油光,看似有錢商賈;有人魁偉挺拔,氣質悍勇,一瞧便知是城中兵將;還有個別霍七這樣形貌特殊的江湖客,雖是女流,但臉上有疤,腰間插三尺橫刀,亦無人敢小覷。
    至於地痞無賴,市井閑漢,不勝枚舉,端的是三教九流紛至遝來,牛鬼蛇神齊聚一堂。
    霍七郎跟宇文讓要了一匹絹,跟莊家兌作竹簽籌碼,在一盤樗蒲前盤腿坐下。這遊戲因為使用五枚木製的骰子,所以又名五木。賭博雙方擲出五木後,依據隨機的數字走棋,是運氣大於實力的博戲,因而格外刺激。
    宇文讓肩負任務,不敢妄動,借口自己不熟此道,以跟班身份坐在霍七身邊掠陣。很快一個陌生男人在對麵落座,互相言明賭注多寡,自覺尚可承受,雙方便擼起袖子吆五喝六地酣戰起來。
    賭博素有“初涉之運”的說法,新來的客人運氣總是比較好,霍七郎今夜手氣極旺,連著贏了三局,對手唉聲歎氣地拋下籌碼走了。莊家的跑腿滿臉堆笑,過來跟贏家抽頭,又不失時機地兜售酒水和宵夜。
    這些都是莊家斂財的路數,霍七郎肆意揮霍,拋出一根竹籌換了新醅和煮雞子。算上這一輪,已經是今日的第四頓酒了,宇文讓再也承受不起,苦笑著推拒了。心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從未見過此等海量之人,本是來監督霍七郎免於酒後失言,誰想自己已經頭昏腦漲,要先行倒下了。
    那個輸錢的對手是六七個人結伴而來,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見同伴敗退,那遊俠拿著贏來的錢大吃大喝起來,心有不甘,又換一個人落座再戰。
    誰想霍七郎再次三戰三勝,那賭徒惱羞成怒,胡亂謾罵:“好晦氣的婆娘,整個場地都叫你玷汙了,有種你再買酒來喝!”
    霍七郎笑道:“我一個女的,哪裏來的種,自己贏來的錢,愛怎麽花就怎麽花。我瞧你又不像去勢的閹人,既然□□裏有種,難道玩得起輸不起嗎?”
    她這話罵得極狠,對方登時漲紅了臉,幾欲動手,被一名高個同伴強行按住,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說:“手氣好也沒有連贏的道理,須讓我們輸得心服口服。我來跟你玩兒,別說我們車輪戰欺負女流,無論輸贏,我們出一份籌碼換成酒請你。”
    霍七郎拍桌大笑:“今天黃曆是什麽好日子,從早到晚有人爭著請客。”
    這一回三局兩勝,對方果真掏出一份籌碼換酒。這行為看似豪爽,實則不懷好意,見霍七之前已經喝了不少,想看她大醉出醜。豈料霍七郎隻當酒水是清水,麵不改色又幹了三合。
    喝完抹了抹嘴,高聲叫道:“還有誰想請我喝酒的嗎?”
    宇文讓壓低了聲音對她說:“適可而止,別惹麻煩。”
    霍七郎卻道:“老實跟你說吧,這是博戲的樂子之一,若沒這些逗樂的人,光扔骰子也怪沒勁的。”
    那高個子見買了酒也沒有達到預期效果,便故意陰陽怪氣地問:“看來你是慣於跟男人做買賣的,多少錢一夜?”
    宇文讓麵色驟變,撐著膝蓋站起來,卻覺得頭重腳輕,似乎不是打架的狀態。
    霍七郎卻一點兒不生氣,反倒笑容可掬,道:“那你可算問到行家了,本人師門專司喪葬一條龍。守靈一夜一緡錢,跟著哭喪加五百,吹打另算。死人已經硬了嗎?壽衣穿上了嗎?小斂、大斂各有價碼,坐下細聊,我給你個良心價,管殺管埋,包滿意。所以你家到底死了幾口人?”
    她嗓音高亢有節奏,這一番話說出來,賭坊中頓時哄堂大笑,許多人笑得酒水從鼻孔裏躥出來。
    宇文讓以手掩麵歎氣,知道馬上就得忍著醉酒反胃,舍命陪這賭鬼了。霍七郎雖是插科打諢講笑話,其實一隻手已悄然插在案幾下,隻待對方稍有動作,便掀桌而起,大打出手。
    孰料被她陰陽了一頓的那幾個人雖怒容滿麵,卻無一人當真動手,反而互相勸慰,轉頭去賭坊另一頭玩葉子戲去了。
    這著實出人意料,霍七郎失望地嘖了一聲。宇文讓鬆了口氣,扶著案幾坐下,苦著一張臉道:“我快要吐了。”
    霍七郎笑罵道:“沒出息的,假期還有半天呢。”
    宇文讓滿心絕望,緩緩地倒在席子上。
    對他而言,這一夜過得格外漫長,霍七郎輸錢贏錢,大笑大鬧,真不知道她何來如此充沛的精力盡情玩樂。
    霍七郎一邊扔五木,一邊冷眼旁觀剛才那幾個險些起衝突的人,忽然對宇文讓道:“那群人怕是快要奔赴戰場了。”
    宇文讓昏昏沉沉地問:“何以見得?”
    霍七郎道:“看他們眼神和手勢,應該是一個‘火’的底層士兵,本不該有那麽多錢用於博戲。突然拿到一大筆款項,定是上戰場前的補貼,有任務在身時,會盡量避免與人發生衝突。因為很可能戰死沙場,有家眷的會將錢交付家人,沒家累者便會拿著這筆買命錢大肆賭博玩樂,不論輸贏,隻圖一時快活。”
    宇文讓捂著腦袋喃喃道:“照此說來,我瞧你才最像要上戰場那種人,玩兒命地及時行樂,好像明天就會去赴死一般。”
    霍七郎一愣,驚訝於同伴的敏銳,而後瀟灑一笑,不再言語。
    賭坊向來是通宵營業,霍七整整玩了一夜五木,除了中途扶著宇文讓出去吐了兩回,未曾有片刻停歇。待到天亮時結算,竟然贏了不少,將籌碼兌換成銅錢,沉甸甸二十多斤。
    宇文讓宿醉到腳步踉蹌,霍七郎強按著他灌了一杯醋解酒,又故意逗他說:“帶著你出來手氣真不錯,下回咱倆還搭伴休假?”
    宇文讓麵如土色,虛弱地告饒:“不行了……饒了我吧……”
    霍七郎放聲大笑。
    旭日東升,坊門開啟,她背著贏來的銅錢,肩扛奄奄一息的宇文讓,哼著新羅婢的曲子,慢悠悠往韶王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