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人權的二象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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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為大同》發表之後,盡管引起了普遍的質疑和抨擊。
    可大家心裏還是有些期待的,想要看看他準備怎麽搭建大同世界。
    畢竟陳景恪不是普通人,而是大明政策的真正製定者。
    他的大局觀、政策帶來了多大的改變,大家有目共睹。
    這樣的人,內心中的完美世界到底是什麽樣的?
    很難不讓人好奇。
    看完《理想世界》篇,大家終於知道了,他所謂的大同世界的真實模樣。
    所帶來的轟動,是無與倫比的。
    李善長看著手中的書,一時間有些失神。
    物資、精神雙滿足,這樣的世界真的能夠達成嗎?
    李祺則感歎的道:“我終於知道,為何他不喜歡法家了。”
    李善長回過神來,神情有些頹喪,說道:
    “法家不可能在獨立存在了啊。”
    一旦陳景恪的大同世界被世人所接受,缺少溫情的法家,就不可能再獨立成為顯學。
    並不是說法家就此消失,而是它的思想隻能作為輔助存在。
    陳景恪雖然不喜歡法家,但法家的很多優秀思想,還是可以拿來用的。
    他搭建的大同世界,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
    而是參考了前世的思想,吸收百家之所長搭建而成。
    法家作為百家中的顯學,傳承又非常完整,也是陳景恪借鑒的重要資料。
    這一點,在後續的篇章中會有提到。
    李善長還沒有看到相關內容,所以才會感到失落。
    李祺很少見到自家父親如此頹廢,心中不禁有些擔憂。
    年齡大了,別因為這事兒受打擊給鬧出病來,於是轉移話題道:
    “不知道安平侯如何具體的構建大同世界,爹您快往後翻翻。”
    李善長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翻到了下一篇。
    ——
    楊士奇自然也在關注此書,甚至可以說,他是大明最關注這本書的那批人之一。
    之前他靠著自己的能力和決斷,完成了幾級跳,並成功進入詹事府任職。
    然而就在他以為,自己可以在太子麵前表現能力,獲得重用的時候。
    現實給了他重重一擊。
    靠近權力中心他才知道,人才真的是如過江之鯽。
    太子和陳景恪身邊,圍繞著一大群年輕人。
    都是從全國各地,各行各業挑選出來的俊傑。
    這些人的職務並不高,都是八九品的小官,從事的也都是文書、打雜一類的工作。
    但能時不時的受到大佬們的點撥。
    太子、陳景恪等人,更是經常為他們上課。
    通過言傳身教,告訴他們許多道理。
    可想而知,這些人的能力有多強。
    說白了,有點類似於漢唐時期的郎官製度。
    挑選一批年輕的俊傑,放在中樞進行培養。
    等成材之後,再外放進行鍛煉。
    這些人往往都是天子的心腹,能幫助天子了解天下的詳情。
    陳景恪弄這麽一群人,也實屬無奈。
    沒有足夠的人才,隻能想盡一切辦法培養。
    總之,在這群同齡人麵前,楊士奇引以為傲的能力,就變得拿不出手了。
    尤其是對新政,他連表麵了解都算不上。
    不過他並沒有氣餒,出身低微又沒有名師教導,他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能屈能伸、百折不撓。
    不懂就放低姿態去學去鑽研。
    很快他就在小圈子裏站穩了腳跟,有了一幫聊得來的朋友。
    在這些朋友的幫助下,他很快就補上了短板。
    對朝廷的變革,有了更全麵更深入的了解。
    不過他依然沒有急於表現自己,而是更加深入的去學習。
    現在他隻是知道了朝廷要怎麽做,卻並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做。
    而且隨著對新政了解增多,他心中也生出了許多疑問。
    比如,陳景恪到底是基於什麽思想,才製定出這些政策的。
    比如,皇家為何會對他如此信任?
    新政會帶來不確定性,這是曆朝曆代最大的忌諱。
    為何都反對變革?
    就是為了穩,為了杜絕不確定性。
    太聖皇之前的執政風格,是出了名的保守。
    給工匠上匠籍,軍戶籍……還不允許互相變動。
    一人為匠籍,祖祖輩輩都隻能為匠。
    這麽做的目的,就是為了穩,為了‘不變’。
    可是,陳景恪的變革前所未有的激烈,很多政策即便是現在來看,依然無法理解。
    那麽,他是如何說服聖皇的?
    聯姻?不攬權?聰明?口才好?
    楊士奇直接就否定了這些答案。
    這些東西確實很重要,但並不關鍵。
    如果誰認為靠這些東西就能說服太聖皇,取得他的信任,那個人一定會死的很慘。
    仔細思考之後,他有了一個想法。
    陳景恪的思想。
    聖皇肯定是了解了陳景恪的思想,知道他了這麽做的緣由,也看到了他變革的意義在哪。
    甚至,他還讓聖皇看到了不改變的害處。
    隻有這樣才能讓剛愎自用的聖皇選擇支持他。
    越想他就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那麽,陳景恪的思想,到底是什麽樣的呢?
    他開始私下收集。
    然而,幾乎看不到類似的東西。
    陳景恪給大家講課,基本也隻講新政本身,該如何去做之類的。
    從不講為何要如此變。
    說的更直白點,他從不告訴別人,自己變革的法禮基礎是什麽。
    所以尋找了許久,楊士奇依然收獲寥寥。
    不過這並沒有讓他失望,反而讓他更加篤定,陳景恪在藏什麽東西。
    正常情況下,一個人不可能如此守口如瓶的。
    然後他就轉換了目標。
    陳景恪有意的藏,他身邊的人不可能和他那樣滴水不漏。
    比如皇帝(朱標),比如太子(朱雄英)。
    於是他開始收集朱元璋、朱標和朱雄英三人的話。
    臣子收集君主的話,這並不是什麽犯忌諱的事情。
    真正犯忌諱的,是打聽皇家隱私。
    書吏們幾乎人人都有一箱子相關語錄。
    因為他在書吏群體中的人緣比較好,很容易就借到了一些。
    他花費了數月時間,對這些語錄進行梳理分類。
    並將其中相似的部分歸納到一起,還真窺探到了一絲皮毛。
    即便是皮毛,也讓他為之震撼。
    他更加迫切的,想要了解陳景恪思想的全貌。
    但害怕被察覺,他又不敢表露出來,隻能私下去收集。
    這次他將收集範圍擴大了。
    方孝孺被陳景恪引導,悟出了唯物學思想。
    李善長也收到陳景恪影響,提出了法製思想。
    那他們肯定了解一些。
    他將這些人的著作全部收集起來,進行梳理解析。
    收獲很大。
    僅僅是通過自學,就讓他對新政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然而讓他無奈的是,隨著研究範圍的擴大,他發現自己離陳景恪越來越遠了。
    因為他開始分不清,哪些是陳景恪的想法,哪些是說話者本人的想法了。
    就在他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大同世界》發行了。
    他第一時間就買了一本回來研究。
    前兩篇的立意確實很宏大,然而他卻非常無感。
    對他這樣務實的人來說,什麽宏大立意都是虛的。
    而且他壓根也不信,真的有人能如此無私。
    他更想看的是,陳景恪構建這些立意的基礎。
    也就是法禮基礎是什麽。
    這才是了解陳景恪,了解新政,最關鍵的地方。
    所以在看完前兩篇之後,他毫不猶豫的翻到了第三篇。
    名字非常簡潔,就兩個字:
    人權。
    楊士奇不禁眼前一亮,他有種預感,自己想要的答案或許就在這裏。
    連忙俯首讀了起來。
    這篇文章正如標題,就是講人權的。
    簡而言之就是再說,人作為人應該享有哪些最基本的權力。
    這些權力,又是誰賦予的?
    陳景恪一如既往先是講了曆史。
    點出古人對人權的認識很淺薄,認為生命是血脈賦予的,人權也是血脈賦予的。
    和你血脈相連的人的權勢,決定著你的權力。
    奴隸的兒子是奴隸,權貴的而是是權貴。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
    這都是血脈賦予人權的體現。
    在這種法禮基礎下,誕生了宗法製度,宗族、父母對子女擁有絕對的領導權力。
    但這個理論,卻忽略了‘天’的存在。
    天地才是承載萬物的基礎,也是天地孕育了萬物。
    人也同樣是天地孕育的精靈。
    既然是天地所孕育,那天自然也會賦予人最基本的權力。
    也就是‘天賦人權’。
    那麽天都賦予了人哪些權力呢?
    首先是生命權,這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
    其次,作為人享有最基本的人格。
    所有人也都必須要尊重人格,因為這是天賦予人的權力。
    ……
    接著,陳景恪又用大篇幅論證了天賦人權這個概念。
    看到這裏,楊士奇激動的連連拍桌子,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天賦人權。
    仔細回想陳景恪的政策,大多都是在給萬民鬆綁,給予萬民更多的權力。
    其中表現最明顯的,就是廢奴法案和雇工法。
    其實站在朝廷的角度來看,這兩個法案可有可無。
    不,更準確說,這兩個法案反而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國家的發展。
    別的不說,如果允許豢養奴隸。
    那大明就能開墾出更多的荒地,生產出更多的糧食。
    作坊就可以降低成本,生產出更多的商品。
    以陳景恪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這一點。
    可他依然在很久以前,就提出了這兩個法案。
    現在終於找到原因了。
    就是‘天賦人權’。
    因為他相信,天賦予了人最基本的權力,給百姓鬆綁就是在執行天道。
    他構建大同世界的法禮基礎,也就是底層邏輯,同樣是天賦人權。
    不過看到這裏,他依然有很多疑惑沒有解開,按捺住激動情緒,繼續往下看。
    後麵陳景恪又將話題兜轉了回來,重新提起儒家的綱常倫理。
    認為儒家綱常倫理是有現實意義的。
    因為生命確實是父母孕育撫養長大的,父母的地位也直接影響著子女的地位。
    這都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父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決定孩子的很多東西。
    反過來也是一樣。
    等孩子成年了能獨立了,父母逐漸衰老,實際掌握家庭的就變成了孩子。
    所以,人權很大一部分是血統賦予的,這一點並沒有錯。
    到這裏,他終於拋出了自己最終的觀點。
    人權具有二象性。
    即天賦人權和血統賦權。
    但是,天權是高於血權的,即便是父母也不能隨意剝奪孩子的生命。
    看到這裏,楊士奇不禁讚歎陳景恪的智慧。
    之前他就有個疑惑,既然幾千年來都是血統賦權,你突然變成天賦人權。
    那堅守了幾千年的綱常倫理算什麽?
    你大同世界要和傳統文化做切割是吧?
    僅憑這一點,大同世界就不可能被大眾所接受。
    現在,陳景恪用一個二象性,將這個問題解決了。
    天賦予了基本人權,血統賦予了另外一些權力。
    兩者相輔相成,構成了人作為人應該享有的最基本權力。
    如此一來,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思想,就可以和大同世界無縫銜接。
    也掃平了萬民心中的障礙,能讓大家更容易接受。
    在楊士奇看來,這一招實在太高明了。
    事實上陳景恪想的還要深的多。
    他之所以提出二象性,一方麵是為了加強和傳統文化的連續性,降低傳統力量的反撲。
    另一方麵,也是深知單極化的底層邏輯,會帶來什麽樣惡果。
    天賦人權是前世搞出來的概念,最開始發展的很不錯。
    基於這套底層邏輯,發展出來的最優秀的思想體係,就是馬、恩。
    可是後來天賦人權就開始妖魔化了。
    ‘父母未經過我允許,憑什麽要生下我’?
    “父母沒能力,憑什麽生下我?”
    “你不能月入幾十萬,憑什麽生孩子?”
    以前人們想的是,我要好好努力,讓家裏人過上好日子。
    現在很多人想的是,為啥我沒有生在富豪家裏?為啥我不是富二代官二代?
    努力成了貶義詞,奮鬥被視作奴性。
    西方更誇張,直接搞出了上百種性別。
    這些思想能夠產生,底層邏輯就是‘天賦人權’。
    我追求自由,因為這是天給我的權力。
    我追求絕對的自由,這也是天給我的權力。
    你不能讓我過上富裕自由的生活,那你就是有罪的。
    我的一切是天給的,憑什麽要感激你們?憑什麽要遵守你們的規矩?
    然後理直氣壯的仇視父母,仇視家庭,仇視一切。
    事實上,他們的邏輯非常容易就能擊破。
    因為是天讓你生在普通人家庭,你憑什麽不滿?
    什麽?
    你對天有意見?
    你竟然對賦予你人權的天有意見?
    嗬嗬了。
    然而,那些口口聲聲喊著天賦人權的人,在這個時候卻都假裝看不見了。
    總的來說,單極化的底層邏輯,很容易生出問題。
    所以陳景恪在構建底層邏輯的時候,就采用了二象性。
    一方麵用天賦人權,強調人擁有的最基本權力,任何人都不可觸犯。
    另一方麵,又利用血統賦權,強調了人與人之間的聯係。
    希望未來追求‘絕對自由’的人少一點,多重視一些親情友情家庭。
    他也不知道這麽做有沒有用,但總歸是要嚐試一下的。
    而且他對華夏文明充滿了信心。
    我們的文明從誕生之初,就具有多元性。
    將一個龐大的外來文明(佛教)完全吸收,這在人類曆史上是唯一的一例。
    這就是多元化賦予我們的能力。
    二象性,更加符合華夏文明多元的特征。
    我們連底層邏輯都是多元的。
    相信我們的族人,能將這一套思想發展的更燦爛。
    這些想法,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辦法告訴別人。
    除非他想將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公之於眾。
    但他已經決定了,將這個秘密帶入墳墓。
    何必為大家增加一些不必要的煩惱呢。
    不過即便如此,這篇文章所帶來的震動,也是前所未有的。
    甚至超過了大同世界本身。
    要知道,之前不論大家如何變革,其實底層邏輯都沒有變過。
    陳景恪這篇文章,直接對最底層邏輯進行了修改。
    這意味著,華夏文明發展至今所有的思想體係,都要跟著進行改變。
    看過這篇文章之後,大多數的學者都開始重新審視這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