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劇變(十)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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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貴妃淚流滿麵,朱翊鈞卻不耽擱,轉身在侍衛的護送下快步朝著玄武門而去。好在宮裏雖然亂成一團,但天子儀仗按例還留在此處,到底不必讓龍體堪憂的皇帝步行前往。
    鄭國泰和李文進看著皇帝的龍輦遠去,心中越想越是忐忑不安,但又不敢違抗皇帝的命令,隻能在原地焦急地等待著。二人有心抱怨鄭貴妃就這樣拉著皇帝出來,導致他們投鼠忌器畏首畏尾,可又覺得現在鄭貴妃已經是他們最後的指望,萬一惹惱了她,那局勢隻會更糟,最終隻好把已經到了嘴邊的怨言又憋了回去。
    不多時,玄武門外的禁衛軍便聽到城門樓內忽然響起絞盤拉動之聲,那是千斤閘開啟的聲音。果不其然,隨後兩扇大門咯吱咯吱地緩緩打開,身著明黃常服的皇帝在眾人的簇擁下,緩緩步出皇宮。
    宮門外,高務實率領麻貴、李如梅、張萬邦與大批禁衛軍整齊列隊,見到皇帝現身,三軍將士紛紛單膝跪地,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那聲音震天動地,響徹雲霄,仿佛要將這幾日京城的陰霾都驅散殆盡。
    朱翊鈞掃視著眼前的軍隊,眼中滿是欣慰與感慨。當年高務實改革京營,說不僅能為朝廷打造一支能征善戰的中樞禁軍,還能讓這支禁軍確保忠誠。無論如何,至少從這次事件中的表現來看,高務實沒有誇大其詞。
    皇帝緩步上前,提高音量,大聲說道:“眾將士!此次京城突發變故,多虧了你們忠心護主,奮勇勤王。禁衛軍、薊鎮軍皆是我大明忠勇之師,朕心甚慰!”
    皇帝的聲音雖然顯得有些虛弱,但在盡力大喊之下,仍在寒風中清晰地傳至每一個士兵的耳中。將士們聽了,心中滿是自豪,胸膛也挺得更直了。
    “靖國公!”皇帝看向高務實,目光中帶著幾分讚許,但卻沒有立刻說下去。顯然,他要等高務實的反應。
    “臣在。”高務實上前一步,微微躬身,道:“恕臣甲胄在身,不便全禮,死罪。”
    朱翊鈞忽然一怔,這才打量了他一番,然後頷首感慨道:“日新,你領兵征討不臣,為朕安南定北、平西征東,但朕卻從沒見過你全副甲胄的模樣,卻不想初見之時,竟是在這玄武門外……”
    高務實歎了口氣,答道:“世事無常,實非凡人能料。好在列祖列宗庇佑,皇上安然無恙……其實這甲胄重得很,臣又病體方愈,如今也正好卸了。”
    皇帝哂然一笑,搖頭道:“由得你去。不過,朕先說點別的。”
    “請皇上吩咐。”
    “朕命你為此番所有參與勤王的軍隊額外賞發一年餉銀,以犒勞他們的辛苦與忠誠。這筆賞銀,朕意是內帑出一半,太倉出一半……你是地官,你可有異議?”
    “臣無異議。”此乃題中應有之義。畢竟這麽大一支強軍杵在眼前,你來個有功不賞,莫不是打算把禁衛軍逼成魏府牙軍?不僅要賞,還得第一時間表態。
    “那好,另外就是有功將領的升賞,內閣也要早日擬定,不可懈怠。”
    高務實躬身領命:“臣遵旨,陛下聖明,將士們必感恩戴德,愈發效忠於陛下。”
    兩位成熟的政治家做完了該做的事。
    隨後,皇帝微微皺眉,看了看四周,輕聲對高務實說道:“務實,朕有要事與你密談。”
    不熟悉的人直呼其名算是侮辱,但以他們君臣的情誼,則隻代表一件事:皇帝要說的話頗為私人,直呼其名反而是故意展示這種親密。
    高務實會意,與皇帝一同走進旁邊的偏殿,同時眼神示意麻貴等人安撫軍心。麻貴他們都是將門出身的老軍頭,欠身表示領命。
    偏殿內,熏香輕嫋,火爐散溫。皇帝坐下後,長舒一口氣,緩緩說道:“務實,此次事變,裏裏外外發生了諸多意外,但不論如何,朕希望能避免牽連貴妃母子。
    鄭國泰和李文進這二人,趁朕昏迷不能視事,強迫貴妃參與此事,妄圖借此控製內外兩朝,貴妃和常洵不過是他們的傀儡和工具罷了。朕希望你能看在朕的麵上……隻誅首惡,餘者不論。”
    高務實微微皺眉,沉思片刻後說道:“陛下,鄭國泰和李文進意圖謀反,罪大惡極,作為主犯懲處他們,臣並無異議。
    然,鄭貴妃懿旨幾乎無事不與,全程參與其中,而福王雖未直接行動,卻也身處漩渦之中,若對他們毫無處置,臣恐朝廷實在無法向百官及天下人交代。”
    皇帝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無奈與不忍,他沉默下來,許久之後才緩緩說道:“務實,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貴妃……她對朕並無加害之意,隻是一時被蒙蔽罷了,方才朕能及時趕來玄武門,避免一場危害極大的兵亂,也是貴妃強違了二賊之意這才得成。
    至於常洵,他還年輕,也並未參與此事,更別說這半年來他親侍湯藥在朕身側,朕實在不忍心看他受到牽連。”
    高務實抱拳行禮,態度誠懇地說:“陛下,臣理解您此刻的心情。但國朝自有法度,若如此罪行亦不能有所懲處,不僅此刻難以服眾,更是為後世遺一隱患。
    依臣之見,不若先將貴妃幽禁,讓她反思過錯,日後朝論平息,再想辦法寬宥;福王確實並無顯過,但誰不知此番事變源出於他?
    恕臣鬥膽,冒死以告:福王在京一日,便一日會有人心懷異念。唯有早日命其歸國,並削減部分封地,才能既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也給他自己留一條生路。”
    皇帝沉默良久,心中滿是糾結。他深知高務實所言句句在理,甚至已經是在向自己做出重大妥協了。可一想到鄭貴妃和朱常洵,心中又萬分不舍。隻是此刻,他也明白自己別無選擇。
    “罷了罷了,”皇帝長歎一聲,“就依你所言吧。隻是希望你能念在朕的情分上,在幽禁貴妃之後,不要讓外廷太過苛刻,每日裏仍拿她說事,讓她能安穩度過餘生。
    至於常洵,你既要削減他的封地,如何削減朕也懶得細問了,但河南是你的本省,望你能對他能有所關照……唉,若非他出生天家,算起來你也當得上他叫一聲‘世叔’的。”
    曉之以理既然不好使,那也隻能動之以情。高務實感不感動沒人知道,但看起來他是很感動的——
    這位朱常洵的“世叔”慨然應諾:“陛下隻管放寬心,但凡臣在一日,福王在洛陽就必定安享歡樂。”
    這句“安享歡樂”不知是不是讓朱翊鈞想起了前幾日歡樂過度的郢王朱常洛,張口欲言,但話到嘴邊,躊躇半晌還是咽了回去,化為一聲歎息。
    事情平息之後的次日,陽光透過斑駁的窗欞,灑在翊坤宮的地麵上,卻驅不散這裏彌漫的哀傷與絕望。鄭貴妃獨自一人坐在銅鏡前,眼神空洞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她麵容憔悴,眼神中滿是悔恨與自責。
    回想起自己為了兒子能當上太子,也為了自己能享受皇後的尊榮,竟對深愛著自己的皇帝下毒,還引發了這場幾乎顛覆朝廷的政變,她的心中就如被千萬根針紮著一般痛苦。如今,皇帝在如此困境下還想著保護她,而她卻無以為報,隻覺得自己罪無可恕。
    皇帝昨日平息了事態之後並沒有再來翊坤宮,據悉是回了乾清宮獨處,還有傳聞說皇上在送走高務實和麻貴等人的大軍之後又嘔了血……她現在也無從知道真假了。
    至於鄭國泰和李文進,徹底失去靠山的他們這一次再也無人能保,聽說昨日就被砍了腦袋,首級掛到了玄武門外以儆效尤。
    外廷肯定也會有大變動,沈一貫雖然參與不深,一直在等騰驤四衛拿下高務實再行出手,但張萬邦既然都帶兵入京了,說明錢夢皋那邊肯定也出了事,如此沈一貫必定討不了好。
    李成梁呢?不知道。鄭貴妃覺得他最是可笑,明明長子幼子都手握重兵,結果到頭來二子都沒有聽從他的命令……嗬,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勝舊人啊。
    鄭貴妃長歎一聲,把思緒從這些不相幹的人身上挪開,再次想到皇帝,千般無情又化為繞指柔。
    “陛下,臣妾錯了,是臣妾害了您……”鄭貴妃喃喃自語,淚水不受控製地滑落。她緩緩起身,走到桌前,拿起早已準備好的毒藥。手,止不住地顫抖。
    “常洵,娘對不起你,娘想看高務實是不是真會放過你,但娘已無顏再活下去……”鄭貴妃念叨著,猛然閉上雙眼,將毒藥一飲而盡。
    很快,鄭貴妃服毒自殺的消息就傳到了皇帝的寢宮。皇帝正半靠在床榻上,臉色蒼白如紙,聽到這個消息時,手中的藥碗“啪”的一聲掉落在地,摔得粉碎。濺起的藥湯落在明黃常服下擺之上,綻如泣血的月季。
    “愛妃……”皇帝悲慟地呼喊,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噴出,染紅了胸前的衣衫。他不顧病體,掙紮著起身,想要去翊坤宮看鄭貴妃最後一眼,卻被身旁的太監們死死攔住。
    皇帝雙目中流下不絕的濁淚,讓眼前的世界頃刻間變得模糊、陌生起來。他無力地呼喊著貴妃的名字,卻知道再也無人會如往日那般笑意盈盈地回應他了。
    嬌顏化風去,悲思斷人腸。
    良久,陳矩將鄭貴妃留下的遺書呈給皇帝。皇帝顫抖著雙手接過,展開遺書,上麵的字跡還帶著未幹的淚痕:“
    陛下禦覽:
    臣妾鄭氏,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今大錯已成,萬念俱灰,唯以死謝罪,方贖滔天之孽。
    自蒙聖眷,忝列後宮,椒房得寵,盡享榮華。此皆陛下之恩,臣妾本應恭謹侍奉,以報萬一。不期利令智昏,私欲蔽心,為謀太子之位,為圖皇後之榮,竟行悖逆之事。鴆毒陛下,私通外臣,致使天顏受損,朝堂禍亂。臣妾罪孽深重,擢發難數,雖萬死不足辭其咎。
    初意隻為常洵計,望其榮登大寶,臣妾亦可得尊位,蔭庇家族。卻未料迷障漸深,終陷深淵,不可自拔。每憶及此,肝腸寸斷,悔恨無窮。
    今陛下雖處困境,仍念舊情,欲全臣妾與常洵。陛下之仁厚,臣妾粉身碎骨難報萬一。然既罪不容誅,豈敢偷生?若因臣妾之故,累及常洵,更是雖死難安。伏望陛下憐恤父子之情,眷顧失恃之兒,莫因其母之罪,而加責罰。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妾別無所願,唯願陛下聖體安康,大明江山永固,國祚綿延。臣妾先行而去,倘有來世,願與陛下別帝王之家,結尋常伉儷,相攜相伴,全此生之憾。
    臣妾鄭氏絕筆。”
    朱翊鈞看完遺書,淚水決堤。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身體長久的病痛、毒傷未愈的折磨,再加上心愛之人的離去,讓他瞬間萬念俱灰,徹底喪失了生的欲望。他無力地靠在床榻上,眼神呆滯,口中不停地念著鄭貴妃的名字……
    皇帝悲至昏闕,昏而又醒,醒而複昏。如此三番,再無人色,氣若遊絲。
    昨日才返回坤寧宮安頓好的王皇後得知消息,大驚失色,匆匆趕到乾清宮。看著皇帝這副模樣,她心中悲憤交加,卻又不知該當如何是好。最後還是在陳矩一邊抹淚一邊提醒之下,她才想起趕緊派人通知以高務實,讓他領銜內閣諸位大學士趕到乾清宮來。
    今日也是高務實自病後回閣視事的第一天,一大堆的事情等著處理。比如說,沈一貫就上疏請辭,給他自己扣了個對門生管教不力的罪名,表示現在已經自閉府門,“戴罪侯勘”。
    高務實冷笑半晌,卻不肯自己獨斷,派人把大小九卿全都叫來內閣商議。
    又有五軍都督府各大都督上疏痛斥已經成了死人的鄭國泰、李文進二人,順便在末尾提了一嘴“風聞有好事者汙蔑寧遠伯……”雲雲,一看就是收了李成梁的好處來探自己口風。高務實直接票擬了三個字:知道了。
    也有那膽子大的給事中,上疏彈劾李如樟私自調動軍隊。卻不知是得了誰的授意,來此探探高元輔對李家態度,還是有什麽別的用心。
    更別提騰驤四衛因為此事人心惶惶,禦馬監太監出缺又引起內廷不少人蠢蠢欲動……總之朝廷內外各方的目光齊聚高務實一人,都在密切關注其一言一行,希望能從哪怕一點點蛛絲馬跡中找到投其所好的方法,謀求利益。
    當司禮監的小黃門跑得氣喘籲籲來告知高元輔立刻帶著內閣輔臣前往乾清宮時,高務實還以為皇帝又改變了主意,還要力保鄭貴妃母子,下意識歎了口氣,心裏盤算如何安撫與說服皇帝。
    當得知情況並非如自己所想,反而可能是要去接受托孤,高務實也是麵色驚駭,猛然站起身來,上前一把抓住小黃門胸前的衣襟:“你再說一……”
    話沒說完,他的手已經鬆開,頹然垂下。
    何必再說一次呢,誰敢開這樣的玩笑?
    高務實悵然抬頭,隻見天地蕭蕭,寒風卷雪,文淵閣一角的樹上,一片葉子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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