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一卷 第六章 初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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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降臨密山,樹影斑駁連成了一片暗淡。無淚並不知道窗外這個端著茶盞出神的男人在想些什麽,但他陰鬱的表情顯示出那是不希望被人察覺的事情。
    這個把自己撿回來的男人,不但會煮飯做菜,還懂得配藥療傷。他能輕而易舉地從瀑布的懸崖上把自己救下來,說明他的輕功相當好,應該是位高手。他獨自隱居於此,或因有著一段曲折的經曆吧。
    男人回過神來,將盞中的水飲盡,轉身走回來。
    無淚等了半天,不見他進來,便起身將門打開。門邊倚牆而坐的男人抬頭看了她一眼,繼續低頭垂目。無淚想要說什麽,卻終究隻是點了下頭,輕輕將房門掩上。這個男人和師傅是一樣的習慣,和衣倚牆而睡,隻是一個坐在屋裏,一個坐在門外。
    夜半時分,一種強烈的混亂恐怖氣息使無淚從疲憊的睡夢中警醒過來。她坐起身,眼睛適應了黑暗,卻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形跡。她閉上雙眼平靜地呼吸,感覺似乎有一團濃重的陰暗籠罩在門外,像是一種低沉的蠱惑,散發著迷亂。她下床走到門前,越靠近就越感到不安。她深吸一口氣,唰地一下將門打開。
    門外的男人正環抱雙臂,緊緊蜷縮著,他臉上線條流動,冷汗淋漓。他抬起目光,看了無淚一眼,眸中是一片死寂。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那麽強烈的——幻覺?男人坐直了身體,鬆開手臂,用一隻手蒙住半張臉,自言自語道:“好久不見了……”
    無淚走到仿佛靈魂已被抽離的男人麵前,拂開他蒙住臉的手,用額頭貼上他的前額。男人怔大了眼睛,顫栗的內心瞬間靜止下來。
    確定他沒有發燒後,無淚安心地笑了笑,示意他進到屋裏去。無淚心想:在深山密穀這種容易有荒靈出沒的地方,露宿屋外可能很容易夢魘,在屋子裏應該好一點兒吧。
    男人搖了搖頭,起身朝山林走去。無淚吹著夜風,感覺到一件奇怪的事——傷口明明開始愈合了,怎麽反而比先前更痛了呢……
    瀑布冰冷的水流不停衝刷著男人的身體,也蕩滌著他的內心,披散的長發在流水中直直垂下,再無飄散的餘力。
    ————
    初冬之夜,緋色不祥的月亮懸在悠澤的天上,將湖水映得殷紅。令人窒息的腥風,不斷蔓延的血霧,恐懼、混亂,緊繃的神經被拉斷,身體僵硬如屍,無望逃離。錦衣劃破,鮮血湧出,卻感覺不到痛楚。少年模糊的視線中隻有一把披著血色羅綺的妖惑魔劍,閃著寒光的笑魘迎麵直撲過來……
    鄒冰恕猛地睜開眼睛,才從夢中活過來。然而視線依舊模糊,久違的淚水從鄒家少主人的眼角滑落。這是一場噩夢?還是塵封已久的現實。
    ————
    黎明時的光亮透進林中的石屋,屋外的景致也漸漸變得明朗。
    一直坐在那裏看著門口的無淚花了半個晚上的時間想了很多事情:雲霧姬是什麽人?昨夜發生的事情是怎麽一回事?沒有人會派殺手追殺一個死人……那位姐姐也不像是一個殺手,因為沒有殺手會用那麽費時費力的方法捕殺獵物。
    消失了五年的陰魂,剛一出現就被狩獵的可能——況且悅原距離明海那麽遠。
    事情如果不是衝著自己來的,那就隻可能和師傅有關,如此一來,自己呆在他身邊就會成為負擔。而且,這是否意味著師傅並不是完全自由,他並不是想去哪裏就可以隨心所欲,而是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處理。
    他同意帶自己去明海,是想暫時逃離這些麻煩麽?就算如此,他也會非常清楚自己的立場,以及應該做什麽。他不喜歡背上包袱,想來會選擇直麵解決,既然已經有人找上門來,隻好認為是時機已到,而對他的事一無所知的自己,往後隻能是個大麻煩。
    師傅也有許多不得已吧,如果自己就此消失掉,他會輕鬆一點吧,他頂多會以為自己用這種方法騙他將自己從幽蘭穀帶出來,生氣一下也就沒事了。就算他回去發現幽蘭穀不見了,也會很快找到新的地方過自在的生活吧。如果他想要雲遊四方,一個人也更方便……
    無淚越想越覺得自己當初的執意很可笑,其實看到幽蘭穀消失,會很感傷的人或許隻有自己。自己一定是覺得害怕,如果沒有了幽蘭穀,也就沒有留在師傅身邊的理由,不知該如何在別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才會想出這麽個辦法維持牽絆。
    說到底,這終究是一廂情願的想法,而且還是謊言。所以,在自己成為包袱而使師傅為難之前,能有這麽個機會退場,說不定也是件好事。又或許,自己隻是害怕受到牽連,還找出這麽美麗的借口為自己辯解也說不一定。
    對了,如果雲霧姬那邊跟師傅說:你的那個跟班已經被收拾掉了。師傅會怎樣呢?他會不會感到很惱火,然後三下五除二把事情給解決了?若是這樣也不錯。倘若自己能像這樣被他記住,無可否認也是件相當令人高興的事情,雖然他可能會有一點兒內疚——也沒太大關係吧。
    一直被人害,又一直被人所救,命運的絲線一直在刀刃上遊走,卻始終舍不得切斷,所以在死之前都要好好活著,否則豈不辜負了上天的美意?況且,還有“釋天閣的星見”……有在幽蘭穀四年的時光,足夠活一輩子了!
    這次救了自己的這個男人,感覺上很陰鬱,總是冷峻的表情,仿佛被一種很深的痛苦浸透了整個靈魂。這一回,自己會在他身邊呆多久呢?雖然這裏不容易被人發現,但是自己又一次成了“已死之人”,必須盡快離開。
    用不著回明海,自己應該可以找一個平和的村莊過安靜的生活——或者還是流浪比較好,因為自己好像被詛咒了似的,總能遇上要命的事情,還是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比較好。
    以前聽說鑰野有一個飛鳥聚集的湖泊,叫南木林雪,人跡罕至,去那裏應該不錯。盡管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所以能不能到達都是個問題。
    無法回報任何人,不確定被需要,不敢了解,也不能讓人了解,無力改變的自己,還能做什麽呢?種一朵花,愛一棵樹,救一隻鳥,聽一陣風聲……至少現在,在這裏,等一個人回來。
    晨曦中由遠而近的身影,漆黑的濕發垂在身後,水滴從衣衫上滲落下來,男人的臉輪廓分明,蒼白而堅毅。無淚站起來,拿過布巾,走到門口,將布巾放到男人頭上,發現他比東方胤好像還高一點兒。
    男人看到的並非一張戰戰兢兢或者憂心忡忡的臉,而是柔和有如甘露般的溫馨。他扯下頭上的布巾攥在手裏,伸手摘下無淚頭上的發簪,轉身在石牆上刻下三個字:鄒冰忍。
    刻完之後,男人麵對著牆壁,久久沒有回頭,直到手裏的發簪被抽走,他才轉過臉,隻見無淚在他麵前重新把頭發綰好,用水漾的瞳仁看看牆上的字,又看看他的臉,然後點頭笑了。
    十年,他從未想過還會有人對自己笑。倘若無知者無畏、無罪,知之而退,又如何能怪罪?
    無淚拽了一下他手上的布巾,要他把頭發擦幹。他鬆了一口氣,也罷,在她驚恐憤恨地逃離之前,自己已經上路了吧。
    無淚看著他,突然感到很安心,隨即意識便抽離了,身體不受控製地倒了下去。鄒冰忍扶住無淚,發現她是睡著了,才放心地將她抱到床上睡好。看著她的睡顏,他此刻感覺:人,還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