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察密檄令巧言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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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會是有別的緣故。
    李密之所以在洛陽未克的情況下,突然令李善道打完薛世雄後,攻魏郡,隻能出於一個原因。
    必是與李淵率眾向長安進發有關。
    關中不是那麽輕易就能打進去的,可在龐玉、霍世舉帶了部分關中精銳,東已到洛陽,關中目下較為空虛的背景下,也不能不先就此,做一手預防的準備。萬一,長安被李淵打下了呢?
    長安的重要性,如前所述,李密比誰都清楚。
    所以,他才會在洛陽尚且未拔的當下,給李善道緊急地下了這道命令。
    魏郡西鄰河東道的上黨郡,上黨的北邊即太原郡。
    太行山橫亙在河東、河北,也就是後世的山西、河北之間。自古以今,兩地若想來往相通,主要靠的八條峽穀道路,便是“太行八陘”。陘,意為山脈中段的地方。
    這八條通道,便有一條的東端出入口,位在魏郡境內,就是第四陘,滏口陘的東端出入口。
    其位處在魏郡北部滏陽縣境內,滏山的山穀內。經由此陘,可從魏郡進入上黨郡。
    料之,李密令李善道取下魏郡的目的,為的就是將此陘的東端出入口控在手中。換言之,為的便是萬一關中真的被李淵打進去了,他能夠從河北方向,對李淵起兵的老巢太原做個威脅。
    當然,隻把這麽一個向西進入上黨郡的陘道的出入口控在手中,而且這個口通向的還不是太原,是上黨,則對太原郡,可能是難以起到多大的具體威脅,但不要緊。
    這個入口,可以隻是第一個控製到的入口。
    汲郡西為河內郡,河內郡與汲郡離得最近的屬縣共城縣境內亦有一陘東端的出入口;魏郡北邊的武安郡、襄國郡,也有一陘的入口,這些入口大可李善道在打下魏郡以後,李密或親遣兵馬,或再令他隨之奪取。這樣的話,數個皆可西入河東的入口在手,對太原的威脅就大了。
    想來想去,李密這個時候,下此軍令,隻能是出於這一個原因。
    見李文相、劉黑闥、高曦、高延霸、陳敬兒、王須達、高季輔、李育德等這一幫跟著自己來察看漳南城防的諸將,無不是大眼瞪小眼,沒人能夠理解李密此際下此令的緣故,李善道就將自己的料想,簡單與他們說了一說,說完,接下劉黑闥遞回的檄令,摸著短髭,忖思起來。
    高季輔、李育德是宦官子弟,他們的眼界比高延霸、陳敬兒、王須達等高些。
    便見李育德撫摸胡須,點頭說道:“將軍灼見,若非將軍曉示,末將還真是不解魏公此令何圖。聽了將軍開譬,末將乃恍然大悟。當此之時,魏公忽下此令,確是隻有這一個原因可以解釋。唐公李淵,柱國之後,世襲國公,隋主之中表,素有仁厚之名於世,今其起兵,非同小可,絕非竇公等等可比,且其今以尊立代王為號,直趨長安,其誌尤不可測!設若洛陽未下,長安已克,天下局勢,或將有損於魏公矣。先做一手預備,以脅太原,誠然有備無患。”
    高季輔蹙著眉頭,說道:“將軍,於今我軍已圍漳南,將取清河,魏公此令卻驟至,那底下來,該當如何是好?是接著打漳南、取清河,還是便就罷兵,先回黎陽,籌劃攻魏?”
    劉黑闥撓著胡須,瞧了眼李育德、高季輔,看向李善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李善道知其心意,他這模樣,一看就是不願意這便撤兵還黎陽。
    也是,漳南是他家鄉,“衣錦還鄉”的話都說了多少回了,現在終於兵馬開到他家門口了,可以用兵清河,而且不再是與竇建德共分清河,是他與李善道兩人獨取清河,他又怎肯甘心便這麽放棄,隻因為李密的一道軍令,就撤兵回黎陽,改而謀劃打魏郡?
    魏郡,劉黑闥也想占,可比起魏郡,他現在更急切想打的,是清河郡!
    李善道沉吟了下,問於誌寧、高曦、陳敬兒、杜正倫等人,說道:“卿等怎麽看?”
    高曦是個本分軍人,下意識地答道:“兵雖已圍漳南,可魏公軍令既下……?”
    主上有令,在他看來,理當遵從,可若是遵從,來援竇建德前,李善道就已定下的“先打薛世雄,再取清河郡”的計劃,勢必就不能實現。李密是主上,李善道也是主上。兩個主上的意圖出現了衝突,高曦也是為難起來,話到半截,回過神來,不再往下說,停將下來。
    陳敬兒呲牙一笑,說道:“郎君,魏郡挨著汲郡、武陽郡,什麽時候打不是打?且王儀同兵在林慮,有他響應,魏郡也不難打。清河就不同了,這回要不順道把清河打下來的話,再來打時,又得興師動眾,豈不勞煩?俺的愚見,不如先把清河打下,再按魏公的令,去打魏郡。”
    高曦本分是本分,不傻,已經轉過彎來,不複再有為難之態,接腔應道:“陳儀同所言甚是!將軍,魏公之令,固不可違,然我軍已在清河,若就退兵回撤,不免縱失戰機,似應先取清河為宜。”
    李善道問李文相、於誌寧、杜正倫,說道:“賢兄、司馬、知仁,你們說呢?”
    李文相、杜正倫自然是應和陳敬兒、高曦的話。
    於誌寧先說了一句:“魏公之令,不可不從。”一言既出,劉黑闥等盡皆投目於他,他卻不慌不忙,接著悠悠說道,“然唯,今我軍挾盡殲薛世雄部之威,方下清河,尚未進戰,若便撤還,取清河之良機恐縱事小,挫了我軍士氣,亦不利於攻魏郡事大。因仆拙見,當先取清河!”
    也算是一點試探,通過詢問諸人對李密此檄的意見,摸一摸眾人對李密命令的“態度”。高曦、陳敬兒的反應在意料中,李文相、於誌寧、杜正倫的表態,頗使人滿意。
    眾人的態度,已盡皆知,李善道拍板決定,說道:“司馬所言,正合我心。知仁,便按司馬此意,寫一道給魏公的上書,備述恐傷士氣之由,進稟魏公,旬日之內,候取清河,我便親攻魏郡!”
    杜正倫心領神會,顯然,“正合”李善道“心”的,不是“先取清河”,而是於誌寧給出的先取清河的理由,他恭敬領命,心裏已開始打腹稿,怎麽才能把於誌寧“恐失士氣”的這個理由,給它展開,幫李善道編得圓乎一點,使李密看了以後不致不相信。卻也不必多說。
    李密“打魏郡”的命令,李善道本就沒打算聽,不好辦的是用什麽借口拒絕,現下借口有了,這件事,他也就把之丟到一邊去了,將李密檄令給了於誌寧收好,繼續與眾人察看漳南城防。
    ……
    漳南之得名,係出漳水。
    縣在漳水之南,故得名漳南。
    漳水有兩個源頭,一個出自太原郡的清漳水,一個出自上黨郡的濁漳水。
    清、濁兩條漳水在太行山匯成一股,是為漳水。
    此水向東,流入魏郡,在鄴縣轉而北流,至魏郡東北郡界處,又分成了兩個支流。
    一個向北,流經武安、襄國兩郡,折向東北,又過信都郡,入到河間郡,在河間郡的東部,最終被引入大業四年開鑿的永濟渠中。
    另一個支流向東北,從武陽郡與武安郡兩郡的接壤處流過,進入清河郡,與東南邊不遠的永濟渠大致成並流的狀態,過清河、漳南等縣之北,末段在平原郡的東光也被引入進了永濟渠。
    漳水的下遊,是李善道、劉黑闥率部去樂壽時,曾在平原郡渡過的;它的上遊魏郡,是李密令李善道去打的;它再上遊的清漳、濁漳兩水起源、流經的太原、上黨,是李密想要得到的;而它中遊所過的清河郡,則又是李善道現在主動要打的。
    這條水算上清漳、濁漳,自河東的太原、上黨,穿過太行山而到河北的平原、河間,長上千裏,委實是一條沿岸盡多要地、戰國時趙韓魏曾長期在此拉鋸、流通河東與河北的重要河流。
    河流比較重要,由此河延伸出來的一大片沼澤,也很重要。
    這片沼澤便是高雞泊,如前所述,位置在漳南縣縣城西南的幾十裏處,跨在信都、清河兩郡的郡界上。高雞泊,李善道還沒去看,但聽竇建德給他說過,廣袤數百裏,葭葦茂密。
    直到而下,這片高雞泊中,仍還有盜賊藏伏。
    上次從清河郡過境北上樂壽時,劉黑闥沒有餘暇,所以沒有派人去高雞泊,這一回,有了充足的時間,他在入漳南縣境時,已派了親信趕赴高雞泊,去招攬這些仍藏身高雞泊中的群盜。
    漳南縣的地勢是四麵平坦,中間高地,縣城就建在高處,城外河流環繞。
    這一帶河流多,又是平原,土地肥沃。
    隻是海內大亂以今,已經多年,雖然漳南是竇建德的家鄉,高士達、張金稱等部此前在清河活躍時,多避其鄉裏,不入搶掠,可避開的隻是他家在所在的村子,並不是漳南全縣,該遭的兵災,漳南縣的大部分地區也是逃不掉,多年的戰亂下來,亦已是人煙凋敝,土地多荒廢。
    兩個年輕後生,穿著粗弊的衣袍,帶著興奮,搶著指向漳南縣城,爭著說話。
    兩人相爭,話聽不清說的是甚麽。
    劉黑闥舉起馬鞭,輕輕地抽了他倆一下,笑罵說道:“狗日的,搶什麽?一個一個說!”
    這倆後生縮了下脖子,摸了摸挨打的肩膀,趕忙都止住了搶嚷,不好意思地衝著劉黑闥一咧嘴,又怯生生地看了看李善道,沒敢再搶著說話,可也沒人出聲了,反倒又囁嚅起來。
    劉黑闥罵道:“狗肉上不得台麵!”笑與李善道說道,“賢弟,鄉野小子,從沒見過賢弟這等的貴人,把他倆給嚇著了。”令兩人之一,“豬兒,你先說。”
    卻這兩人,俱是劉黑闥的鄉人。
    聽說劉黑闥帶著數萬兵馬回鄉,來打漳南,其舊在鄉中的相識,從李善道、劉黑闥兵進漳南縣境起,絡繹不斷的,已有不少前來投他。這兩個後生,是來投人中,與劉黑闥關係最親者,倆人都是劉黑闥的族人。叫豬兒的這個,是他的族弟;另個叫狗兒,也是他的族弟。
    劉豬兒就大起膽子,繼續他的話,說道:“大兄,這城裏頭現就沒多少守卒!原先還有些,有個千餘吧,但好些是王辯的兵,自王辯領著他的人馬渡河,聽說是去了東平郡後,這漳南縣城裏,現有的守卒,頂多也就千把人!膽子小得很,平時鄉裏遭賊,他們都不敢露頭!”
    劉狗兒等他說完,說道:“大兄,四哥說的沒錯。城裏頭現在是沒有多少守卒!大兄你帶來了這麽多的兵馬,打一通鼓,這城就攻下來了!大兄,給俺一隊兵吧!俺打先頭!”
    “什麽先頭?那叫先鋒!”
    劉狗兒嘿嘿笑道:“是,是,先鋒。大兄,俺打先鋒!”
    “先鋒,輪不到你打。”劉黑闥望著三四裏外的漳南城牆,想了下,問道,“守卒裏邊,有沒咱的鄉人?”
    劉豬兒說道:“咋沒有!大兄,就俺鄰家高翁家的老三,就在城裏為守卒。”
    劉狗兒說道:“是呀,有的!大兄,咱鄉裏被募到城裏當守卒的還不少哩,得有個好幾十。”
    劉黑闥撓著胡須,見那城牆上守卒雖有,大型的守城器械沒多少,便與李善道說道,“賢弟,城裏的情況,如果真像他倆所說,那這城,確實好打。不然的話,明天就試著攻一攻?”
    李善道眺看漳南縣城,說道:“賢兄,漳南城可能容易攻,但是清河城,前時路經時,你我都是親眼見到的,其城頗堅,戒備森嚴,卻怕是不好攻啊。”
    “……清河城?賢弟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