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寧可斷腕重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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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援急報的內容基本相同。
    都是“李善道部賊兵入境,掠鄉間,耀武城下,揚言攻城”,向郡府緊急地請求援兵。
    不用再疑惑了,那些出去催募糧秣,尚未歸清河縣城的郡吏,必然是要麽陷入了賊中,被賊所害、所劫,要麽是賊情太過彌漫,他們沒法行路,不知被困在了何處。
    現在重要的已不是這些還沒回城的郡吏了,而是各縣的求援急報。
    楊得道、楊善會等再次聚議。
    郡丞憂心忡忡,說道:“明府,李賊沒來攻我城,反縱兵四入各縣。各縣求援,如似披火求水,隻宗城、經城二縣暫尚無求援急報,其餘諸縣,求援悉至!這、這,這可如何是好?”
    楊得道沒在主位上坐著,搓著手,在堂中踱步,亦是驚憂之狀。
    兩個吏卒搬來了一個斜向後的豎架,放在堂側,一張本郡的地圖,鋪展其上。
    這是奉的楊得道的命令。
    楊得道等地圖展好,到地圖前,胡亂看了幾眼,——根本就不用看,他此前做通守時,在郡中各縣多都有與張金稱、王安等群盜作戰,這張本郡的地圖,他不知看過多少回了,早是爛熟於心,這幾眼不過是他慌亂之下的下意識舉動,很快收回了視線,轉看向了楊善會。
    “通守,出乎你我的意料了啊!李賊他沒有大舉來攻我城,卻入掠諸縣,揚言要攻諸縣。而下諸縣求援!現今我等宜以何策應付?……對諸縣的求援,你我是救,還是不救?”
    本郡地圖,楊善會也是熟得很,甚至對本郡地形、山川河流、道路的了解,他所知道的,比這張地圖上繪製出來的還要豐富、清楚。他連瞧也沒瞧之地圖一眼,穩穩地坐著,撫摸著三縷長須,清朗地說道:“明府,郡共轄縣十三,宗城、經城、漳南、清河四縣不計,今求援急報到者,九縣之多。李賊其部,即便勢大,他又有多少賊眾,可以同時進攻九縣?”
    “……,通守此話何意?”
    楊善會篤定地說道:“仆料‘縱賊眾入掠諸縣,迫諸縣求援告急’,此必李賊之計也。”
    “何計?”
    楊善會說道:“不外乎所圖者三。以此調我守卒出城,分援各縣,他就可分別擊破,此其一也;縱賊眾入進各縣,斷絕各縣與我城的道路,從而我城孤立郡中,此其二也;並及,企圖以此震懾我城中的士民、吏卒,打擊我城中士民、吏卒守城的士氣,此其三也。”
    “通守所言,是有道理。這麽看來,縱賊兵分入諸縣,迫使諸縣求援,竟是李賊‘一箭三雕’的奸計了。可是通守,就算這是他的奸計,對諸縣之求援,你我難道……?”
    已從楊善會的話中,楊得道聽出了他的對“各縣求援”此事的態度,分明是不打算救援。
    追問楊善會是不是這樣打算的話,楊得道說到一半,停將下來。
    他重新把視線放回到地圖上,看一看清河縣城的位置,又看一看南邊的臨清、清泉等縣,又看一看東邊的清陽、清平、博平、高唐、荏平,又看一看東北邊的武城、曆亭,末了落目在了最北邊的漳南縣,——那裏,就是李善道主力當下盤踞之所在。
    “不行!”再次來看地圖的時間不長,可就在這不長的時間內,楊得道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他做出了決定,視線離開地圖,再一次地去看楊善會,說道,“通守,諸縣求援,俺是郡守,公是通守,守土保境,你我之責!你我若卻坐視不救,日後何以向朝中交代?”
    郡丞應聲說道:“府君所言極是!九縣求援,我等蒙聖上天恩,忝為本郡長吏,而卻若視若未睹,竟不遣援,日後朝中追究下來,至尊英察之主,你我三人,恕仆直言,三顆人頭落地!”
    楊善會神色不變,說道:“明府、丞公,已知此係李賊之奸計,如公二人所言,我輩既為本郡長吏,身擔守土保境之重責,則又怎能還要竟棄一郡安危不顧,而自入李賊之彀中呢?”
    “……通守何意?”
    楊善會說道:“明府,我郡能不能得安,不在諸縣,係在郡府!隻要我城,我等齊心協力,能夠把之守住,郡中餘縣,縱便一時告急,終也能轉危為安。可如果因為自入李賊彀中,我等竟分兵往援諸縣,從而使我城的守卒不複夠用,我城失陷,郡府不存,仆敢請問明府、丞公,則至其時,我郡還能得以保全麽?此乃是諸縣亦失、郡府亦覆,全郡淪為賊域矣!”
    郡丞皺著眉頭,說道:“所以楊公的意思,是諸縣求援,決不可救?”
    “蝮蛇咬住了手腕,壯士將手腕砍掉,是壯士不在乎自己的手腕麽?非也,是為全局著想故也。當下形勢,可類比於此。非是仆不願救諸縣,而是為全郡著想,諸縣現不可救!”
    郡丞哼了聲,說道:“幾個縣,數十萬生民,在楊公眼中,隻是一個斷腕麽?”
    “丞公有何高議?”楊善會了解郡丞,知他不是膽勇之士,然他卻忽於此際,頗有要求出兵救援各縣之意,猜他其中應是必另有緣故,遂不再為己解釋,幹脆直接問他,到底是何意思。
    郡丞猶豫了稍頃,瞧了眼楊得道,說道:“明府,其餘諸縣,若不往救,倒也罷了。卻唯武城,仆之愚見,非救不可。”
    楊得道問道:“武城?為何?”
    郡丞說道:“明府,兩個原因。武城與我城接壤,位處我城與漳南之間,此縣若失,李賊部賊眾就可直抵我城下,但若此縣不失,其就足可為我北之藩籬,將李賊部眾擋在漳南,此其一也,是若救下此縣,對我城的城防將有助;武城頗多名族,崔、房諸姓,家多在此,此縣若被賊占,崔、房諸姓子弟,必然就會遭賊屠戮,傳將出去,恐失明府衣冠清譽,此其二也。”
    清河縣城東邊臨永濟渠,城與渠相距極近,隻有幾裏地遠;城西則又臨漳水,西城牆距離漳水也不遠,不到十裏地,這也就是說,清河縣城的東、西兩麵,都是易守難攻。
    敵人若來進攻,隻能是從北麵或者南麵來。
    從這個角度來說,郡丞所言之“武城不失,足可為清河縣城的北之藩籬,將李賊部眾擋在漳南”,這句話倒也確是沒錯。
    但在聽到他說出的武城“非救不可”的第二個原因後,楊得道、楊善會頓時恍然大悟,想起了一件事,卻乃是兩人俱皆明了,這第二個原因,實際上才是郡丞要求救武城的根本緣故!
    郡丞姓盧,範陽盧氏之後,其族人與清河崔氏的族人,世代通婚,是為姻族。
    楊得道掐著胡須,遲疑了會兒,說道:“武城,誠多名族,衣冠聚萃之所也,此縣若能不失,亦誠可為我城北邊之藩籬。”詢問楊善會的意見,“通守,分賊兵入寇諸縣,既是李賊之奸計,我等自是不能自入彀中。然此武城,鄰我城,發兵若往,朝發夕可至,要不此縣,救一救?”
    “武城與我城接壤不假,遣兵往援之的話,兵馬能很快到達,此亦不假。可是,明府忘了麽?武城與漳南可也是接壤!李賊主力,現就在漳南。我兵一出,他必阻擊,武城縣城不但不一定能進得去,你我所出之兵,還有可能會因此而受到重創。明府,豈不得不償失?”
    楊得道說道:“則以通守之意,武城,你我也不能救?”
    “明府、丞公,自大業五年,善會為鄃令,至今八年矣!八年間,善會幾無日不戰,所為者何?在於上報皇恩,下護百姓!今李賊縱其部賊兵四入諸縣,殘害百姓,善會焉不心痛?可為大局起見,盡管心痛,也隻能權且暫忍!明府、丞公,隻要我城不失,郡府得存,李賊雖肆虐一時,我郡諸縣,終得安穩。敢懇乞明府、丞公,亦能如善會,且先忍此痛,勿亂大局。”
    郡丞見怎麽也說不動楊善會,大怒,拍了下案幾,說道:“遣出搜募糧秣的郡吏,未還者十之八九,去宗城、經城的郡吏雖然回來了,可兩縣所能籌募運來郡府的糧秣,千餘石罷了!且現尚未運來。而下賊兵大肆,這兩縣的糧能不能運來,還在兩可之間。縣中眼下存糧,隻夠兩旬之用,通守猶言‘勿亂大局’!俺也不知,你這大局是在何處!”
    三天前,在議論籌糧的時候,郡丞尚嫌楊善會多慮,今日他“救援武城”的要求,沒被楊善會同意,翻過臉來,他卻是反用“儲糧不足”,抨擊起楊善會的“勿亂大局”來。
    楊善會不與他一般見識,守城此事,需要城中的吏、將團結一致,才能可以,他因此非僅未有因郡丞的此話而恚怒,反是平心靜氣,撫慰他,說道:“丞公,仆知你之所急。我族人中,亦有與武城崔氏結姻親者,然當前形勢,實是不能出兵去救武城。不過雖然如此,以仆料之,武城也好,餘下的郡中求援之諸縣也好,很多的可能,應當都是有驚無險。公且請稍寬心。”
    郡丞被他說破了心事,發怒之餘,老臉一紅,有心問他為何有驚無險,不好意思出口了。
    楊得道問道:“何為有驚無險?”
    “明府、丞公,李賊叫囂放言,欲陷我郡,則怎麽‘陷’?兩法而已。一則,先取我城,我城既下,全郡他自可得;二則,分攻各縣,既取諸縣,再會攻我城。兩個辦法相較,明顯第一個辦法相對之下,似乎省力、省時,因仆敢言,李賊一定是會選擇這個辦法!
    “而又如他果是選擇了此法,為攻下我城,他又一定需要足夠的兵力。這樣,他又哪裏還有多餘的兵力,去攻武城等縣?明府、丞公且請稍待之,仆若料之不錯,至多日,分掠諸縣、恫嚇諸縣,言要攻城之諸部賊,必定就會舍棄諸縣,與李賊部主力合於我城下矣。”
    楊得道、郡丞琢磨了會兒,楊善會的此一分析,很有道理。
    郡丞睜大了眼,說道:“如此說來,武城不會有失?”
    楊善會斬釘截鐵,說道:“斷然不會有失!”
    卻他的斷言,下得早了點,剛隻一天,就有軍報送到,武城失陷。
    失陷的原因,是楊善會、楊得道、郡丞等全沒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