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慮良將長史議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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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不能十天之內,攻下清河縣城?
    李善道是沒有這個把握的。
    清河縣城的城防的嚴備程度,從他自起兵到今,在所有打過的城中,可謂首屈一指。
    守城的主將楊善會,以往的戰績又是無論大小戰,百戰百勝。
    同時,反觀己軍,野戰的大仗、勝仗是打過不少了,但攻堅之戰,卻委實是打得不多,且打的還多是濮陽這類,基本一攻即下的城,在攻堅上,缺乏足夠的經驗。
    因此,這回打清河,李善道作為主將,外在表現出來的態度,固是舉重若輕,然實際上,他是極其重視。——也所以,他之前雖然調守兵出城的計,盡管用了兩回都沒獲成,還是又用了第三回。於今,是在三次用計都宣告無用,已是別無他法的情況下,他才下了強攻的決心。
    前世時,李善道讀書,看一些介紹大戰、硬仗的文章時,有時會專門提到,主將在戰前時候,下決心之困難,現在,他理解這種困難了。主將的一道命令下去,拿這次打清河來說,加上郭孝恪帶到堂邑的黎陽新兵,便是兩三萬的將士要前赴後繼,兩三萬條鮮活的生命,往長遠裏說,甚至另有他這個現已在逐漸成型的“小政治軍事集團”的前途命運,就都包括在中了!
    這個決定,又怎會能夠下得那麽輕易?
    “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子此言,半點不錯!
    也正是因內心中,實際上充滿了對此戰的重視,於第二天,親率主力一萬五千步騎,以及武城縣又征募的和漳南縣送來的總計千餘民夫,踏上征途,在次日下午到了清河縣城外後,李善道一邊命各部在先已抵達的劉黑闥選擇的築營地點加緊築營,一邊與迎接他的劉黑闥、張升、陳敬兒、羅忠等,帶上李文相、於誌寧等眾文武屬從,自到城近處,再次察看敵之城防。
    比之上次所見,城防的變化不大。
    主要是出現了兩個新的情況。
    一個是城頭上,多了幾架小型的投石車;一個是城牆的垛口外,多了很多的鐵籠子。
    清河縣城城上的大型守城器械,本就不少,現又多了幾架投石車,攻城的難度又被增加了。
    李善道手搭涼棚,眯著眼,瞧了會兒那些鐵籠子,辨不出其用,指著問道:“那些是甚麽?”
    劉黑闥等昨晚已經見到這些鐵籠子的用處了。
    陳敬兒稟道:“郎君,那些是守卒取光照明所用。籠中裝滿了木炭,點燃後,風一吹就是個大火球,將城下一直到護城河畔的這段區域,全部都照得通明雪亮。”
    “這倒比點火把、生篝火省事多了。”李善道多瞧了幾眼,把這一招記在了心裏。
    陳敬兒答道:“不僅省事,因數量多、又是掛在城牆外側,比火把、篝火好像是還更能照亮。”
    “城西、城南,你們去看了麽?城頭上也多出來這些鐵籠子、投石車了麽?”
    劉黑闥嘿了聲,說道:“城西沒見投石車,城南也多出來了。鐵籠子,四麵城牆皆有。”
    清河縣城的西邊,離漳水已夠近,擺不開攻城陣型,東邊離永濟渠更近,攻城的陣型越發根本沒法擺開,所以李善道沒問城東。但卻連城東,都有鐵籠子取亮,楊善會的謹慎可見一斑。
    “護城河內側羊馬牆後頭的城防狀況,瞧了麽?”
    羊馬牆,即是護城河內側岸邊的那一道一人多高的土牆。
    劉黑闥說道:“上望樓望了,和護城河外的情況一樣,也是各以鐵蒺藜、壕溝、鹿砦與拒馬,分別構築的三層防線。”罵了聲,“他媽的,這狗日的楊善會是不是閑的沒事幹?不肯遣兵出城,來與咱戰,卻把他的城外,內三層、外三層,搞得密密麻麻,盡是障礙!忒惹人厭!”
    目光在護城河外,從南到北,層次分明的鹿砦與拒馬區、壕溝區、鐵蒺藜區這三層防守區域上,再又看了幾看,李善道說道:“走,上望樓上看看。”
    上望樓,不僅是為看羊馬牆後的情況,也是為居高臨下,看看城中的情況。
    劉黑闥的營已經築得七七八八,望樓搭在他的將帳外不遠。
    眾人進到劉黑闥營中,上到望樓。於眾人的簇擁中,李善道按住欄杆,展目眺望。
    先看羊馬牆後,果如劉黑闥所言,亦是次第鋪開的三層防禦區域。鐵蒺藜區在最外,緊挨著羊馬牆;中間是幾條交錯的壕溝;最裏邊,離城牆較近的地方,是擺列如梅花的鹿砦、拒馬。
    護城河外、護城河內,這“裏三層、外三層”的防守布置,隻看一看,就已令劉黑闥“生厭”,那到攻城的時候呢?李善道已能想象得到,隻為清除掉這些障礙,就將會有多少部曲傷亡!
    李善道將目光抬高,越過城牆,投目到了城內。
    清河城的城牆,早在楊善會遷為郡丞時,就在他的主持下加高了。
    劉黑闥營的這個望樓是按正常高度搭建的,隻比城牆高出了一點,高出的不多,城牆近側的位置看不到,但能看到城內中心、南邊城區的情形。
    首先是城中心,兩條主幹道的交匯處,搭了個角樓,較高,足可以俯瞰全城;其次是兩條主幹道和縣中各坊通出的各街相交的位置,也各有角樓。所有的角樓上,可以隱約瞧見,皆置有鼓、有旗,有守卒在上看守。又在角樓的下邊,亦各有守卒坐地。
    這些角樓、守卒,不用多說,都是為維持戰時的城內治安、秩序所設的。
    城中的主幹道、各條街道上,空空蕩蕩,俱是一個人影不見。
    在離城南門最近的一個裏坊中,遙見有幾麵軍旗飄揚。那裏,應該是臨時的軍營、傷營和後勤補充站。戰事吃緊時,援兵可從這裏快速支援城頭;負傷的守卒能夠迅速地轉移入進。
    城北這邊,因為望樓高度不夠,被北城牆擋住了視線,看不到,但料想之,離北城門最近的裏坊,必是也已被楊得道、楊善會改置成了和城南此裏坊一樣的軍營等。
    看了多時,李善道的視線在城東南的郡府處落了一落,想道:“楊善會現是在郡府,還是在城頭?”目光轉到城頭,每個臨外的垛口後,此際俱有守卒,內側的垛口邊上,每隔幾個垛口,則都搭了一個矮低的木棚,——這是供守卒休息所用,但沒找到楊得道、楊善會的身影。
    “賢兄,你這望樓不行,太低了,得加高。”李善道收回視線,拍了拍欄杆,說道。
    劉黑闥點點頭,應道:“俺已下令了,明天前,必須加高到能夠望見北城牆內側。”
    望樓上也能望見東邊永濟渠岸上的張豎眼營,捎帶著把張營的內外布防亦看了一看。
    都看過後,李善道說道:“大致的城防情況,和咱們上次看時,變化不很大。行了,先不多看了。賢兄,去你帳裏,咱們議議接下來,這個城,怎麽攻。”
    眾人應諾。
    簇擁著李善道下了望樓,一行人來到劉黑闥的將帳。
    主位自是李善道來坐,劉黑闥坐左手上首,李文相次之,餘下諸將依按勳官、軍職、資曆,依次坐下;右手邊,讓給了於誌寧、崔義玄等文吏就坐。
    茶湯、點心、水果奉上。
    李善道皺了下眉頭,令道:“茶湯留下,其餘撤走。”
    這就要開打了,還搞甚麽點心、水果!
    馬屁拍在了馬蹄上,自作主張,安排茶湯等物的劉黑闥的帳下吏,趕忙惶將點心、水果撤下。
    置在帳中間,兩排文武對坐之間的地圖架上,鋪開了一麵地圖。
    是劉黑闥昨日看完清河城防後,由他的司馬初步繪製的清河城防示意圖。
    “兩位賢兄,諸位,清河的城防情況就是這樣,具體攻城怎麽打,都說說吧。”
    劉黑闥大手摸著胡須,頭個開口,說道:“賢弟,俺還是那句話。楊善會這賊廝鳥雖是把他的清河城搞得內外幾層,咱的兵力遠比他多,且是新近才剛打了一場大勝仗,士氣正旺,這幾天,咱又趕製出了足夠多的雲梯、投石車等攻城器械,十天之內!一定能把這城打下!”
    從最早的動輒“淡淡的”,到而下,於誌寧已是願意主動發表他的意見。
    很明顯,他不讚成劉黑闥的樂觀,嚴肅地說道:“攻堅、登城,不比野戰,薛世雄營疏於防備,相反清河縣城防備嚴整,城內亦井然有序,此戰與我軍前攻薛世雄營亦不同。楊善會,實良將也,又其帳下,大眼、豎眼,俱悍勇之徒,號為其之‘雙目’,因以仆愚見,將軍,最好還是先做妥善之計議,將各種可能都考慮在內,然後一步步地展開進攻,千萬不可疏忽、蠻幹。”
    劉黑闥笑道:“長史,俺說十天之內,必將此城攻下,俺可不是打算蠻幹。”
    李善道問道:“賢兄可是已有攻戰之策?”
    劉黑闥起身,到城防圖前,點了下張豎眼營和護城河內外,說道:“俺的意思是,分三步打。第一步,先清除城壕外的障礙;同時,打掉張豎眼營;第二步,清除掉城壕內、城牆外的障礙;第三步,攻城!”顧盼諸人,說道,“以俺估算,前兩步,三天內可以完成。郭長史所率之部,明天就可到達清河城南。合我部與郭長史部,計三萬餘眾,然後同時從城北、城南兩麵,展開攻城進戰,七天之內,難道還打不下一個清河縣城?加到一起,不就十天以內!”
    攻城分三步走的這個攻城辦法,沒毛病。
    包括了李善道在內,帳中諸人也都是這麽想的。
    同時從南北兩麵夾攻,也沒毛病。
    城外的障礙雖然內外幾層,但己軍兵多,晝夜不停的話,三天功夫,大約也確是能將之清理幹淨。又至於張豎眼和城南的牛大眼兩營,從其營地的大小,可判斷得出,其兩營內駐紮的守卒至多各數百人,才數百人的一營,在清理障礙的同一時間,把之打掉,也應是能夠做到。
    那麽,再用七天的時間攻城,依舊發揮本軍兵多的優勢,——似乎還真是可以十天內將城攻下的了?
    於誌寧說道:“三天之內,或可能將障礙清除掉,然七天之內能否將城攻下,這還得看等開始攻城後,我軍的進展才可確知。將軍,愚見還是不能大意,步步為營,慎重為宜。”
    李文相挺認可劉黑闥“十天內攻下清河”的判斷,笑道:“三萬兵的薛世雄營,一個晚上咱就全殲了!清河城內能戰的守卒,三四千數罷了,分到兩麵城牆上,就是一邊隻兩千來守卒。咱們夜以繼日,輪換上陣,連攻他個七天七夜,累也累死他們了!俺看,十天內是能拔城!”
    李善道琢磨了下,說道:“長史所言甚是,咱們攻堅的經驗不豐富,清河是座堅城,小心無大錯,多些慎重是理當有之的,輕敵的念頭,我等絕不可有。不過兩位賢兄所言也甚是,仗尚未開打,士氣自是須當保持高昂,我等為將者,也不能一味的保守謹慎。”
    乍聽之下,似是和稀泥,但其實不然,這番話,是他綜合了劉黑闥、李文相和於誌寧這兩方不同的意見後,形成的既考慮了雙方觀點,又具有指導性的決策,為這場仗該怎麽打定下了明確的方針。即是,既要充滿必勝的信心,以保持鬥誌,而又要謹慎持重,不可大意輕敵。
    基調定下,李善道亦站將起身,步到城防圖前,準備就劉黑闥提出的“三步戰法”,與諸人再做進一步的商議,卻在此時,帳外傳來遠遠的鼓聲。
    眾人相顧了下,聽出鼓聲是從城頭響起。
    就暫停下軍議,李善道與諸人出帳,重登望樓,往城頭望去。
    見約百十個鼓手,分布在城樓、城樓兩側,正在賣力擊鼓,一隊隊的守卒,伴隨鼓聲,從城下上來。兩麵將旗在城樓邊上升起,一麵是“清河郡守楊”,一麵是“清河通守楊”。
    劉黑闥等麵麵相覷。
    李文相撓頭說道:“這兩個賊廝鳥搞什麽?難不成,他倆還敢派兵出城,來與咱戰?”
    不僅李善道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城頭,野地上在築營的各部兵士、民夫,也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計,向著城頭眺視。蕭裕等部騎兵在西北靠後地方,數千匹戰馬受擾,多揚蹄嘶鳴。
    驟然間,就在李善道部兩萬將士,大都注目城上之時,東邊永濟渠岸邊,鼓聲也大作響起!
    一支兵馬,從張豎眼的營中出來,自鹿砦等間,快速地通過,營壕上的吊橋已放下,在一將的引率下,如似旋風,又像出籠的虎狼,直撲向了離張營最近的一部正築營的李善道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