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舉矢石無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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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相盡管心疼他的部曲,但他落草這麽多年,手底下如今聚有數千部曲,——這數千部曲中,固有流民之類,可也不乏本就是匪盜之屬的,能夠都被他管得服服帖帖,他自也非心慈手軟的良善之輩,見得李善道毫無允許其部這五百兵撤下之意,他狠下心來,便就不複再請撤退,令身邊從將:“你去陣前,傳俺令,不聞撤退之令,誰敢後逃,殺之不饒!”
從將接令,匆匆地下望樓,趕去前陣傳令了。
“二郎,你放心,俺知今天是初攻,若無功而退,將傷士氣。這五百人,絕不撤下!不但不撤,打光了,愚兄再調五百人!必要將狗日的鐵蒺藜給它清理幹淨!”他向李善道保證說道。
李善道沒有說話,往左邊的張豎眼營張了一張,見張營暫無動靜,重看向數裏外的城壕前後。
城壕前,被推出城的投石車在鹿砦、拒馬的空隙中,緩緩地前移,碰到壕溝,守卒鋪上寬大厚實的木板,先讓投石車、弩車過,繼而抬舉蹶張弩的守卒過,井然有序,漸已至羊馬牆後。
再看李文相部的那五百舉著半截船的兵士,出城的投石車、弩車等,他們肯定是已經看到,原在快速前進的隊形,放慢了前進的速度。望樓上的諸人隻從他們進速的減慢,就能夠感覺得到,他們現在一定是猶豫不決,是繼續向前?還是撤回?靠後的一條半截船下頭,鑽出來了一個兵士,向著兵營、望樓這邊的方向跑來。——此五百人出發前,被組成了一個行軍團,這條半截船下,即團將所處之地,不用說,這個兵士是團將派回,請示下步舉止的。
但這個兵士還沒跑到前哨營,李文相遣去傳令的那軍將飛馬已到。
李善道等遙見,這軍將揮鞭抽了這兵士一鞭子,應是轉達了李文相的軍令,這兵士隨即掉頭,又往來處奔去。軍將原地等了會兒,一隊李文相部的督戰兵追上了他。於是帶著督戰兵,這軍將繼續前行,到離那五百兵士大約一裏來地的位置,停了下來。督戰兵俱將橫刀抽出在手。
那五百兵士離鐵蒺藜區,本已不遠了,可這麽一放慢速度,一耽擱,當他們再次開始較快前進時,推出城的投石車、弩車等,已到了壕溝內側的羊馬牆後!
整個的李善道軍四個前哨營、弧形的八個兵營,乃至後頭的三個輜重營,方圓十幾裏地間,不論是在築營的戰士、民夫,抑或警戒的將士,隻要位置許可的,大多停下了手上的活兒,或攀到高處,或拄著鐵鍬等,踮起腳尖,齊刷刷地眺向了這五百兵士、對麵的投石車等上。
最先發動的是守卒的投石車。
三輛投石車,一字排開,因有羊馬牆阻隔,地麵上站著的李善道軍的將士、民夫,看不見投石車的主體,隻能看見高出羊馬牆上的拋杆等構件,他們眺望到,三根拋杆向後一沉,很快地揚起,三顆大石頭,便被高高拋起,直衝著即將到達鐵蒺藜區外圍的那五百兵士砸去!
望到這幕情景的上萬人,不知多少人“呀”的叫出了聲。
叫聲未落,三顆大石頭已落!
這三架投石車的砲手,俱是經驗豐富的老砲手,雖是第一砲,打得很準。
三顆大石全都打到了李文相部那五百兵士的散兵陣線中。
由於相隔較遠,石頭在空中飛行時,人們還能勉強保持冷靜,目睹石頭騰空而起,大多數人隻是本能地驚呼一聲。然而,當三塊巨石落地後,就完全不一樣了。
沉重的悶響連續傳來,碎土四濺。石頭落地後,借助投擲的力道,帶著飛漫的塵煙,向前翻滾,真是滾雷也似,所經之處,那五百名士兵若有躲避不及者,立刻便是骨折筋斷的慘狀!
營區目睹此狀的上萬人,驚叫聲接二連三的響起。
守卒的弩車也發動了。
弩車的射程,比投石車為遠。
三架投石車投擲的石頭,沒有完全地落入到李文相部這五百兵士的陣中,都隻是落在了前沿。
弩車一發動,一二十支粗長的弩矢,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拖著長長的鐵鏈,盡都射到了這五百兵士所組成的這個散兵陣的中心!——一輛弩車,不是隻射出一支弩矢,根據弩車的大小不一,不同弩車上配備的弩矢數目有多有少。“鐵鏈”也者,弩車所射的弩矢不類箭矢,大多數情況下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弩車的尾端連接著鐵鏈,發射後可回收,以便重新使用。
這一二十支弩矢,最大者,單隻鏃刃就七寸之長,五寸之廣,矢杆長達三尺,亦五寸粗,相當於後世計長單位,差不多一米長,十五厘米粗,小一些的,也小不了多少,皆以鐵葉為羽,那一道道的激射出來,當其尚在半空時,長矢、拖著鐵鏈,如攫人之凶獸,已使人毛骨悚然!
而又當其射到散兵陣的中心地帶後,——這一地帶,尚遠不到弩矢射程的能及之處,之所以射到此處,是因為在此處,弩矢已經射到了人、半截船,望見到凡被弩矢射到的半截船,無一例外地崩裂破碎,被弩矢射到的兵士,中頭者,腦袋登時稀巴爛,中臂、腿者,肢體瞬間斷裂,中胸腹者最慘,被弩矢強大的衝擊力推動,仿佛被掛在箭杆上,隨著弩矢的推進而向後飛去,胳膊和腿兀在掙紮,遠遠望去,就像被穿在簽子上的肉,景象令人更是膽寒!
上萬名李善道軍的觀戰將士,其中的老卒還好些,在過往的戰鬥中,見識過弩車的威力,新卒有的沒有見過,膽小者,已是被嚇得臉色蒼白,驚叫都已叫不出聲了。有的民夫,愈發不堪,站立不穩,張口結舌,瞪大眼睛,呆呆地凝視著數裏外戰場上那些令人慘不忍睹的景象。
這才隻是三架雲梯,幾架弩矢,殺傷力就這麽大?
觀戰的將士們,許多人將視線往城頭上移了下。城頭矗立著更多的投石車,可以想見得到,也定然會有著更多的弩車,且別說,還有拍杆、擂木等這些凶物。則等到攻城時?
守卒這些器械的殺傷力會有多大,己軍的傷亡會有多大,他們不敢想象。
又他們自己本身,能不能在這場攻城戰中活下來?愈是不敢去想!
羊馬牆上有平台,抬舉蹶張弩的守卒上到平台,蹶張弩也相繼開始發射。
李文相部的這五百兵卒,此時此刻,根本是沒法再前進半步。
投石車不斷地拋擲石頭;弩車射出的弩矢被拉回去,重複再射;連綿不絕的蹶張弩矢如雨。
隻靠半截船的憑護,哪裏防得住?
不到半刻鍾,五百兵卒已傷亡甚眾!遠望之,半截船的碎片散落一地,已經死掉的兵卒倒在地上不動,重傷的兵卒拖著身軀,用盡力氣往後爬,在身後留下一道道蜿蜒的血跡。
終於是撐不住了,剩下的兵卒丟下半截船,掉頭向後逃竄。
督戰的那個軍將張弓引矢,對準逃回的兵士射箭。
督戰隊的兵士分散開來,迎頭攔截。
在幾人中箭、幾人被督戰隊的兵士砍倒後,退後無路,這些兵士隻好再返折回去。
……
望樓上。
李文相嘴唇顫動,再三偷覷李善道。
血海屍山殺出來的,眼前的這種慘狀,在打張須陀、打劉長恭時,李善道都有見過。並且,在那兩仗,他見到的那些慘狀,比眼前的這幅場景更加的慘烈!他感覺到了李文相的目光,但依舊是沒有看他,隻把視線再次移開,再一次地投向了東邊的張豎眼營。
張營還是沒有動靜。
於誌寧也看不下去了,說道:“將軍,楊善會的城防確實做得充足,外設以阻障,內則投石車、弩車、強弩等械頗多,隻靠半截船,抵擋不住。再頂下去,也是送死。要不就先撤下?”
“他媽的!”劉黑闥也在觀瞧張豎眼營的情況,重重地拍了下欄杆,罵道,“賊廝鳥龜縮不出!”
李文相部的這五百兵卒,某種程度來說,是李善道專門派出去的誘兵。
清理阻障隻是幌子,他等的是張豎眼再出襲。
可守卒的投石車、弩車、蹶張弩已經占了明顯的上風,己軍的注意力大都已被吸引到了鐵蒺藜區前的這片戰場上,但這張豎眼,卻居然還沒有趁機再來出鬥!
估摸著,也許是他猜到了己軍為報昨日小挫,今日會設伏待他。
這賊廝,難怪他會做出偷襲蘇定方的勾當,果然可稱狡猾!
一來,張豎眼不出來,再打下去,已沒意義;二來,於誌寧近來對自己的態度,很有從被動到主動的轉變,他的建議須得適當的聽取,以鼓勵他再接再厲,更加主動,李善道便也重重地拍了下欄杆,亦罵了張豎眼句:“狡悍之賊!”隨後即令道,“賢兄,將你部兵調回來吧。”
李文相如釋重負,一疊聲地趕緊催促別的從將鳴金收兵。
……
清河城,北城樓。
楊得道負手望著城壕外那數百敵兵的淒慘模樣,見著他們丟下了十餘具屍體,拖著一二十個重傷員,丟棄了滿地的半截船,狼狽不堪地向後逃退,心懷大暢,哈哈大笑。
城牆上,守卒將士又一次響起的歡呼聲中,盧郡丞靈光一閃,提出了個建議,說道:“賊兵大潰,明府、通守,何不擊鼓,令張將軍速再出營,截擊殺之?”
楊善會搖了搖頭,說道:“賊另有賊兵掩護,此其一;更要緊的是,昨日張五郎剛出襲一戰,李賊今日必然有備,若再令五郎出戰,恐墮賊伏,此其二。是故丞公此議雖佳,暫不可用。”
楊得道欣喜地笑道:“昨日張將軍出襲,我軍勝了一場;今日矢石俱下,又勝了一場。我軍士氣已是高漲!不用再令張將軍出戰,今日戰果,也已足夠!”
盧郡丞應道:“是,明府高見。”瞧著城壕外賊兵逃走,問道,“明府、楊公,昨日我等議定,尋個機會,遣精卒出城,與張將軍部兩下夾擊,夜襲賊營。此策,打算何時用之?”
楊得道沉吟了下,反問盧郡丞,說道:“公意以為何時用之為宜?”
“竊以為,幹脆趁著今日我軍又勝一仗,賊士氣現定已衰,而賊營多尚未築成,現亦利於我軍襲擊,今晚,就夜襲夾擊!”
楊得道再詢問楊善會的意見:“通守以為可否?”
楊善會不再看逃走的那些賊兵,遠望賊營區域,觀望了稍頃,撫須說道:“丞公此議,誠然上佳。但具體要不要今晚夜襲夾擊,愚見不妨且再等等,等下午再望望敵情,其後再決定。”
“對,對。用兵之道,理應謹慎。好,就聽通守的,下午再看看敵情,然後再說!”
急促的腳步聲,在樓道中回響。
眾人停下話頭,往樓梯口去看。
幾個吏員飛奔上來,領頭的那位氣喘籲籲,急切地稟道:“明府!急報!”
“何事?”
這吏員額頭上的汗水沿著臉頰流淌,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賊、賊來了!”
“甚麽賊……?”楊得道話問出口,已然醒悟,臉色驟變,說道,“堂邑的黎陽賊兵?”
“是!明府,得有上萬賊眾,從南邊,沿著永濟渠西岸,隨軍攜帶了上百條的運糧船,水陸並進,旗幟蔽野,正朝我城開來,不到十裏地了!”
楊得道猛地去看楊善會。
楊善會清臒的臉上,相當鎮定的神情,撫摸著三縷長須,從容說道:“明府,我等去瞧瞧?”
“好,好!諸公,我等快去南城樓看看!”
眾人隨從著楊得道下城樓時,盧郡丞跟在楊善會的身後。
楊善會聽見他低聲嘟囔:“上百條運糧船?”
倒仍是保持著鎮定的表情,可楊善會的眼皮,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兩下。
……
李文相部的兵士,撤回到了營中。
李善道令羅忠趕緊派軍醫,去給傷員療傷,又令從子李良代表自己去做慰問,賞賜酒肉與之。
一行人準備下望樓的時候,郭孝恪率部已將到城南的的軍報,也稟到了他處。
——當然,這不是第一道軍報,郭孝恪出發時,和路上時,已送來好幾道稟報了。
李善道便令趙君德、於誌寧帶上一隊兵,去城南迎接郭孝恪,見到郭孝恪後,把他請來相見。
回到帥帳,諸人就今日戰事作些議論。
劉黑闥在親眼見到了守卒強大的“火力”後,撓著胡須,坐在胡坐上,半晌沒吱聲,隻聽李文相、張升等說話。張升數顧於他,瞧他似有所思,問道:“守賊的砲車、弩車,當真威力不小!劉兄素來機智,多有應急之謀,可是在琢磨破守賊之投石車、弩車的辦法?”
回過神來,劉黑闥嘿了聲,與李善道說道:“賢弟,三天之內,能清完阻障的話,於今觀之,是愚兄在說大話了。照守賊這般凶猛的砲車、弩車,三天功夫,怕是清理不完阻障。”
徐世績在用兵上有個長處,就是每當戰前、戰中計議之時,他都是默不作聲,先傾聽部將們的見解,等部將們將意見全部陳述完畢,他再總結發言,從中篩選出可行的建議,加以采納。
李善道學會了徐世績的此長。
李文相、張升等適才討論的時候,他和劉黑闥一樣,亦沒開口,隻是在聽。
這會兒聽得劉黑闥此言,李善道再轉視李文相、張升等人,將他們神色盡收眼底,心知,諸將隻怕多半已起了畏難之意。於是,他端起茶碗,抿了口溫熱的茶湯,起將身,按下昨日小挫、今又遭微挫的惱怒,微微側首,摸著短髭,擺出一副自信豪邁的模樣,縱聲大笑起來。
眾將麵麵相覷。
劉黑闥說道:“賢弟,你笑個甚?”
“我笑以賢兄之勇,竟也有自認大言時?我亦笑兄等,什麽樣的惡仗沒打過?卻今被幾架投石車、幾架弩矢就給弄得束手無策了?依我看,賢兄說過的話不見得是大言,區區些許投石車、弩矢,也算不得甚麽凶猛。諸位,我已有計,必能不費吹灰之力,掃平阻障,攻到城下!”
眾將你看我,我看你,皆難以置信。
劉黑闥問道:“賢弟,你有何良策?”
“且待郭長史到,我再與兄等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