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兩勝氣高久雨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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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善會蓑衣沒有穿,傘也沒空打,淋得落湯雞似的,趕到城門內時,接應已經來不及了。
    依稀地望見,仿佛潑水般的雨下,泛濫的城壕水麵外,點點的拒馬和鹿砦遠處,兩支賊兵分從左右,從雨幕中殺出,抄住了出城的那五百步騎的後路。
    左邊那支賊兵,居首者馳馬揮槊。
    右邊那支賊兵,居首者也騎著馬,但用的不是槊,像是兩條鐵鐧或鐵鞭。
    兩賊將所率的賊兵各有千數,少數乘馬,大多徒步。
    乘馬者先已迅速馳衝到己部那五百步騎之中,瞬間就將本即處在分散狀態的己部步騎衝得七零八落,緊接著,賊兵步卒奔到,——兩邊賊兵加起來,總計近兩千人,比之己部的五百步騎,占據壓倒性的兵力優勢,雪上加霜的是,原在後逃的清障賊兵中,亦有數百於此際掉頭殺回,卻是三麵圍擊!己部的那五百步騎在賊兵的包圍下,已然是後路斷絕,陷入重圍。
    楊善會看到:兩隊相鄰較近的本部步卒,好不容易會合在了一起,然在試圖合力向城門方向突圍的時候,卻被使槊的那個賊將,引四五騎,一個衝鋒,就不但阻止了他們突圍的企圖,並且再次地將他們衝散。賊兵步卒中的一部,將本部的這兩隊兵士重新包圍,向內壓殺。
    城頭上的鼓聲、號角聲,不複激昂,聲音變小了,也雜亂了;守卒的歡呼聲也消失了。
    擔負接應任務的五百守卒的軍將,心急如焚地向楊善會請戰:“楊公!俺們殺出去吧!”
    連著下了幾天的大雨了,地上非常的泥濘。
    剛才守卒出襲,追殺清障賊兵的時候,就時見有守卒、抑或清障賊兵摔倒。
    這時兩千多賊兵三麵圍殺五百守卒,比之剛才的追擊戰,變成了圍殲近戰,戰鬥中摔倒的敵我兵士更多了。楊善會的視野中,但見摔倒的不論是己部步騎,還是賊兵,無不是摔倒後,立刻爬起,繼續投入戰鬥,奮力搏殺。他知道,圍攻己部步騎的賊兵,必是李賊部的精銳。
    大雨模糊了視野,楊善會轉望門洞對著的這片遠處戰場的兩側,除了雨,他甚麽也看不到。
    出襲前,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能上頭,不能追殺太遠,卻怎麽出城的這五百步騎,還是追出了這麽遠?也是因為雨太大的緣故麽?讓他們不能準確地判斷他們追到了什麽位置?
    結果中了李賊的誘敵之計!有一誘,不排除就會還有二誘,這個時候,怎麽還能再派兵出救?添油戰術,兵家大忌!可這出襲的五百步騎,泰半是跟著自己廝殺多年的老兵、精銳!
    救,是沒法救了。
    而若不救,五百精銳將盡喪賊手。
    不可不救!這五百精銳若是盡喪賊手,受損的不止是守城的力量,士氣且還會再受打擊。必須得救!楊善會心痛如絞,緊按胸口,啞著嗓子,說道:“持弓弩出至吊橋,以作接應。”
    救,是必須得救。
    可這個救,也隻能是裝裝樣子罷了。
    “楊公,快看!那賊將?”一個從吏叫道。
    楊善會瞥見,是持鐧或鞭的那個賊將,不知是因泥濘,還是被己部兵士打到了,他的馬摔倒在地,他也滾落到了地上。賊兵已完成了包圍,一個賊將摔倒不摔倒,已影響不了戰場上的整體上的走向。楊善會未有多看,回身上城,低聲說道:“從仆還謁明府,請此戰失利之罪。”
    ……
    高延霸一骨碌,從地上爬起。
    呸呸連著幾聲,吐出吃到嘴裏的泥,罵道:“關鍵時刻,你給你家老公馬失前蹄!”他個子高,尋常的馬不好騎,這匹坐騎是難得選出的一匹,頗為高大,到底不舍得踢,收回了踢一半的腳,令道,“去看看!把老子的心肝摔壞了沒有?”索性不再乘馬,舞起鐵鞭,接著追殺。
    追殺的是他剛才覷準的一敵,這敵穿著鎧甲,甚是悍勇,已是連殺傷了四五個己部的精兵,顯是出城守卒的一個驍悍軍將。身高體長,兼以那軍將正被一火己部兵士圍攻,走脫不掉,高延霸三兩步追到,大喝一聲:“你家老公來也!兒郎們閃開,且看老公殺賊!”
    這夥己部兵士閃避開去。
    那敵將抬頭來看,見這高延霸七尺身高,提著雙鞭,飛奔之勢,若似熊羆,腳踩在泥上,泥水亂濺,直仿佛地動山搖。好個敵將,卻不驚慌,知如是被他殺到身前,怕將招架不易,遂雙手握緊刀柄,來個先發製人!不退反趨,衝著高延霸的來勢,迎殺上去!
    高延霸大喜,大喝一聲,聲震遠近,叫道:“好頭!”
    兩下對衝接近,他舉起鐵鞭,一鞭蕩開著敵將砍來的橫刀,一鞭宛若雷霆,砸將下去。
    敵將側身躲開,叫了聲:“好蠻漢!”橫刀被鐵鞭蕩這一下,蕩得險些脫手,心中明白,自己不是這賊將的對手,一個名字浮上心頭,邊往旁逃開,邊喝罵道,“可是李賊家奴高賊醜奴!”
    沒逃開兩步,已被高延霸趕上。
    高延霸鐵鞭二次下砸,這敵將橫刀上擋,被鐵鞭砸掉,鐵鞭順勢下砸,砸在了他的頭上。
    這敵將應鞭栽倒。
    高延霸威風凜凜,喝令道:“取了首級,雖不堪伐撻,姑且算個戰功。”帶著沒吐幹淨的泥水,朝這敵將的屍體啐了口,罵道,“賊你娘!無名鼠輩,也配知你家老公的尊姓大名?”
    卻是跟著李善道征戰,殺的敵將、敵軍勇士多了,高延霸已不似以前,逢著個敵人,不分葷素,便大呼喊叫,自報門戶。現於今,他好歹已是高儀同,非敵上將,不配知他名號。
    抹掉臉上雨水,舉目四顧,如瓢潑的雨中,出城的五百守卒,已是突圍無路,後逃無門,在己軍兩千多步騎的包圍攻殺下,紛紛倒下,血水混著雨水,將泥濘的野地染成了猩紅。
    遙見得,高曦驅馬槊揮,追敵逐殺,身姿在雨幕中頗是雄武,高延霸回看了下自己那匹還倒在地上的坐騎,暗自豔羨,琢磨心道:“改日須央求郎君,給俺再尋匹好馬。得空閑時,亦當好生向沐陽、蕭儀同求教,將俺騎術再學一學!”
    戰場上局麵已定,也已沒了他看得上“好頭”,高延霸記起李善道在戰前的命令,“如有機會,取勝之後,可趁勢奪下城門”,便又往南邊的清河北城門眺去,卻見那出到吊橋內端的守卒,已然收起吊橋,撤向城中。他稍微憾然,不能再立下奪城門之功。
    也就罷了!
    今日一戰,再挫守卒,單他一人,就殺了賊將兩三,亦算又小立功勞矣。
    高延霸便傳下令去:“天快黑了,趕緊將餘下守卒圍殲,回營獻功,若有降者,不許殺傷。”
    清河城北、李善道營南。
    大雨下的這片戰場上,喊殺震耳,壓倒了雨聲,出城的五百守卒盡被殺俘。
    ……
    “將軍之計奏效,張豎眼營被拔,今又盡殲出城守卒,城內接連受挫,士氣肯定已經落到無可複加,候雨停後攻城,必可一鼓而下矣!”聽完高曦、高延霸的獻功稟報,崔義玄笑道。
    戰鬥已結束,時已入夜。
    李善道盡管也很高興,謙虛的姿態時刻不能忘有,微微笑道:“我之此計,算不得高明,郭長史、劉賢兄不也都想到此計了麽?不過話說回來,此計所以得成,首功不在你我,也不在延霸、沐陽,今日示不備誘敵此戰之勝,卻是得感謝楊善會。”
    崔義玄等對視了下。
    房易從問道:“將軍,為何要感謝楊善會?”
    “設若城中是個庸將,我數萬大軍圍城,他一定嚇得魂不附體,守城也許都勉強,又焉敢遣兵出襲?則此誘敵之計,自不能得成。卻唯楊善會這等常勝將軍,才有膽氣,敢於出襲。”
    崔義玄、房易從、張文煥等豁然大悟,俱是大笑。
    李善道不讓崔義玄、杜正倫、於誌寧等文縐縐地去寫招降書,他這會兒倒是文縐縐起來,摸著短髭,吟道:“老子雲‘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又雲,‘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又雲,‘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諸君,誠不我欺,誠哉此理。”
    多讀書的好處,李善道越來越能體會得到。比如像現在,和崔義玄等這些文士說話時,偶爾引經據典地拋出一句,便十分有利塑造自己在他們眼中的形象。
    高延霸、劉黑闥、李文相等渾然聽不懂李善道在說甚麽。
    崔義玄等已是紛紛讚歎。
    於誌寧說道:“兵家之法,與老子之道一脈相通。然唯強弱之變換,老子之說,知者固多,能用於實際者,寡矣!隻由此,即可見楊善會枉有能戰之名,不如將軍多哉!”
    “長史盛讚,豈敢當之!”於誌寧、崔義玄等的神色,收入眼中,李善道曉得自己適時的這句“拽文”,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心滿意足,畢竟《老子》此書,因魏征之故,他才剛開始看,如果說多了,怕會露怯,便見好就收,不再就此話題多說,改看向帳下站著的一身泥濘、血汙的高延霸、高曦等,嗬嗬笑道,“今日誘敵此戰之勝,沐陽、延霸,你倆冒雨殺敵,大大辛苦!你二人之斬獲、戰功,且先計入功勞簿,待至雨停,將清河城攻下,一並行賞!”
    高延霸說道:“可惜沒能趁勝奪下城門,獻給郎君!”
    “楊善會不是庸人,既已中我計策,斷腕的狠心,他至少能下。城門未能趁機奪下,在我意料之中。守卒士氣被我接連重挫,於今攻守之形勢,已對我有利,且待來日攻城,他這城門,已是我軍掌中之物,遲早可取。”李善道沉吟了下,與郭孝恪說道,“長史,楊善會今日一敗,料是不會敢再遣兵出襲。明天起可加快清障,盡快先將城北阻障清完,雨一停,就展開攻城!”
    連著勝了兩場,本軍將士的士氣已經高昂到相當程度。
    如果兩三天內,雨能停下,然後借此高漲的士氣,便發起攻城,那是最好不過。
    楊善會果然是不敢再派兵出襲,清理阻障之務,在隨後的兩天中,進展挺快。
    到第三天上午,城北城壕外的阻障,已被清理幹淨。
    可是,雨還沒有停。
    這場大雨,居然連著下了這麽多天,還不見停?
    劉黑闥等不由都心情從兩場獲勝的喜悅,漸變成了焦躁不耐。
    到的郭孝恪組織新卒,轉到城南,改而接著清理城南的阻障,將城南的阻障也清理了多半,卻這雨還不見停時,李善道終於也是耐不住性子,有點焦急了。
    這期間,雖然雨勢變小過幾次,可都是很快就又變大。
    東邊永濟渠的渠水,已經漲過堤岸,漫出來了。
    李善道部的各營,選擇築營地點的時候,選的盡管俱是高處,各營中如今卻也是都已積水不少,一些戰士的窩棚、帳篷都被淹了;輜重營的糧食,有些亦已泡在水中。弓、弩、盾牌,包括投石車、雲梯等攻城器械,部分也都被潮濕的空氣給浸透得將要開膠。
    這要再下下去,就不是趁著士氣高昂的攻城的事,是需要考慮還圍不圍城的事了!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這句拽文的話中所蘊含的哲理,輪到李善道軍這邊切身體會了。兩場勝利,攻守形勢確是已轉為有利於李善道軍;大雨不止,這有利的形勢,於下卻又分明地在反向著城中守卒一方轉變。雨水對守卒也有影響,可他們是在高處,影響有限。
    李善道坐不住了,連著巡視各營。
    眼看著高漲的士氣,被這連綿不絕的雨水,一點點地給消磨下去!
    打過的仗不為好了,為久雨所困的情況,此乃頭次碰上。
    卻正在他絞盡腦汁,想辦法的時候,留守帥帳的李良趕來相報:“阿耶,魏長史到營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