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密淵俱困善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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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日前,也就是李君羨率部離開洛陽營,來河北的第二天。
    李密發起了對王世充部的一次攻擊。但這次進攻並未取得預期效果,王世充早有防備,打了半天,王辨等部的隋兵開往支援,李密不得不下令撤退。
    退回營中之後,李密召集諸將商議對策,翟讓、郝孝德等俱皆提出,按眼下的形勢來看,洛陽暫時是攻不了了,當前之計,唯有先撤還洛口城,以積蓄力量,待時而動。他們認為,洛口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且糧草充足,可為久戰之基。如此方能穩住陣腳,徐圖再戰之機。
    這本來也是李密的方略之一。
    於是,李密采納眾議,下令全軍撤回洛口城。
    徐世績寫給李善道的這封來書,主要講說的就是這件事情。
    以外,在來書的後半部分,又提到了幾件看似不大,但細細琢磨下來,卻都是別有深意的事。
    一個是現活動於荊襄一帶,自稱“迦樓羅王”的朱粲,派了個使者拜見李密,表示願意歸附,李密任他為揚州總管,拜為鄧公。一個是竇建德也遣使來拜見了李密,表達了結盟之請。
    再一個是,有個叫徐洪客的泰山道士,獻書與李密,向李密進獻計策,以為“大眾久聚,恐米盡人散,師老厭戰,難可成功”,勸李密“乘進取之機,因士馬之銳,沿流東指,直向江都,執取獨夫,號令天下”。卻乃是在進勸李密不要再打洛陽了,可把戰略目標改為江都。
    徐洪客的上書,是通過李密的府吏轉呈的,李密看了他的上書後,用不用他的建議是一回事,但覺得這個道士頗有戰略眼光,就召他來見,可是徐洪客已經不知跑去了哪裏,沒能見成。
    再又一個是,翟讓殺了一個李密放走的人。
    這個人名叫馮慈明,北齊尚書右仆射、昌黎郡公馮子琮之子,現仕隋為攝江都郡丞,他奉楊廣之令,召集瀍、洛之兵,以擊李密,卻在鄢陵被李密的部將所獲。李密素聞其名,延坐勞問,禮意甚厚,欲圖招降於他,然他堅拒不肯,言辭激烈,用王莽、董卓、王敦、桓玄等亂臣賊子來比李密,李密大怒,就把他關押了起來。馮慈明倒會做思想工作,反倒是說服了看押他的人,將他給放走了。但逃至雍丘時,他又被李公逸擒獲,再次被送到了李密這裏。李密見其不屈,心生敬意,遂義而釋之,沒再囚押他。卻不意馮慈明剛出至營門,翟讓殺之。
    李密打不下洛陽,王世充等部隋軍援兵到後,他最大的可能就是撤回洛口城,這一點,李善道早有料知,故徐世績這封來書前半部分所講述的這方麵的內容,李善道掃視掠過而已。
    後半部分的這幾件事,李善道卻是手持細讀,反複再三,眉宇間漸露深思。
    魏征、於誌寧各有軍政事務需要操辦,都不在堂中。
    杜正倫、馬周等在。
    馬周問道:“仆觀明公,麵有思色,敢問明公,可是洛陽出現了變故?”
    “魏公督軍攻王世充部,戰之不利,今已率諸營兵馬還回洛口。”
    馬周說道:“這不是已在明公料中麽?”
    “大郎信中,還言及到了幾件事,卻不在我意料中啊。”李善道便把這幾件事與馬周、杜正倫等簡單地述說了一遍。
    馬周、杜正倫等聽後,相顧而看。
    杜正倫說道:“朱粲其人,仆嚐有聞,其性狡詐多變,嗜血殘暴,所至殺戮,噍類無遺,士民怨恨,今卻投附魏公,而魏公竟亦授其為揚州總管,拜為鄧公。魏公此舉,未免失當。”
    馬周有不同的意見,說道:“此必權宜之計也。朱粲雖殘暴,然號稱擁眾十餘萬,兵強馬壯,他今既願從附,魏公當此王世充等隋援已至,洛陽未下的局勢下,自無拒絕之理。”
    “賓王說得對。從朱粲遣使請附此事可以看出,盡管王世充等部隋兵已到洛陽,可魏公在海內的聲望依舊是很高啊。”李善道摸著短髭,嘿嘿說道,“且又何止朱粲,竇公也遣使求盟矣。”
    杜正倫說道:“明公,竇公求與魏公盟此舉,仆之愚見,似有玄虛。”
    “哦?”
    杜正倫說道:“自明公相助竇公,殲滅薛世雄部後,竇公與明公常有書信來往,可卻在與明公來往的這麽多書信中,他對此事竟是半字沒言!……竇公這麽幹,他是在想什麽?”
    馬周快言快語,譏諷地說道:“還能有什麽別的想法?無非是因見明公連戰連捷,殲滅掉薛世雄部後,先是旋師而下清河,繼今又西克魏郡,聲威大震,他故是擔心明公會再趁勝北上,與他爭奪河北之北,因乃思求與魏公結盟,意圖借魏公之勢,以遏明公而已!”
    “明公,賓王所言,不無道理。”
    李善道摸著短髭,嘿然稍頃,歎道:“知仁、賓王,前在樂壽,我與竇公一見,雖當時是初見,卻深覺竇公豪雄之士,氣度非凡,實在是沒想到啊,竇公對我竟是起了戒備之心!所謂‘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豈不正是此乎?”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杜正倫品咂了下這句詩的含義,說道,“明公,此語大妙。竇公雖豪雄,於今看之,誠然是難測其心。明公寬仁,待人赤誠,朗朗如春夏之月,毫無纖毫之隱,未料其竟生疑慮。既已如此,敢問明公,下邊對竇公,打算何以態度相對?”
    竇建德這個事兒,確實是得妥善應對。
    李善道琢磨了會兒,說道:“明人不做暗事。竇公求與魏公盟這件事,我不知也就罷了,今既已知,就不能裝作不知。待我與長史、司馬議後,便擇一得力行人,北赴樂壽,往見竇公,把我接下來欲取河內之意,告與他知,並問一問他,與魏公盟此事,有沒有我可以幫忙的。”
    很多事情,遮遮掩掩的,不如當麵挑明。
    挑明了後,對方的小動作可能便會收斂,反而某種程度上來說,能增進彼此的誠信。
    馬周讚道:“明公光風霽月,胸襟坦蕩,縱不能令竇公自慚生愧,亦足以使其心有所忌,不敢再在背後耍些什麽小手段、小伎倆,有害明公與他之間現有的良好交情了。”
    在堂上處理軍政諸務,已經坐了半晌,李善道從席上起身,捶著腰,踱步堂中,不再說竇建德的這個問題,問杜正倫等,說道:“徐洪客,知仁、賓王,卿等可有聽說過此道之名?”
    杜正倫、馬周等都沒有聽說過。
    “這個道士,確有幾分眼光見識。”李善道步到堂門口,叉著腰,舉目望向天空,秋季下午的藍天,萬裏無雲,日光燦爛,曬在身上,微微覺暖,讓人心曠神怡,但他的心情這會兒卻是頗為感慨,接著說道,“洛陽,魏公打了幾個月了,有洛口倉的糧,‘米盡’不至於,但‘師老’,而下恐已有之。”回過身來,甚有感歎地說,“魏公於今,已是陷進退兩難之境!”
    杜正倫說道:“洛陽之堅,也誠是出乎了意料,怎麽也不會想到,數十萬兵馬圍攻了幾個月,居然還打不下來。王世充等部隋援現已抵達,這洛陽城,魏公隻怕是更難打下了。”猜度說道,“明公,如果洛陽真的持久不下,明公以為,魏公會不會采用徐洪客此策,改取江都?”
    李善道還沒開口,馬周搖了搖頭,先來回答杜正倫的的此問,說道:“先有鞏縣令柴孝和進言魏公,不如先取長安,魏公那時就沒采納;如今徐洪客再提江都之策,魏公恐仍難心動。”
    杜正倫說道:“柴孝和進策之時,魏公是才圍洛陽,現下的情況已經不同,洛陽已經圍攻了數月,依然未克。這種情況下,不能排除魏公會有改變策略,改取江都的可能吧?”
    馬周侃侃而談,說道:“有三點,決定了魏公不可能現在改變策略,改取江都。
    “昏主雖在江都,江都卻屬偏安之地,遠不能與洛陽處天下腹心之戰略地位相比,魏公誌在天下,焉會舍洛陽而改取江都?且江都路遠,變數更多,此其一。王世充等敵援已到,這個時候,魏公又怎麽敢從洛陽撤兵,改攻江都?如果一撤,大軍的士氣必衰,而又王世充等隋軍諸部必然尾追,莫說改取江都了,隻怕河南諸郡也將失陷,此其二。魏公今統在洛陽之諸部、各營,多河南、山東人,洛陽打到現在沒能打下,如果再改取江都,眾必盡散,此其三。”
    杜正倫有文采,缺軍略,聽馬周此言,頗覺有理,沉吟片刻,歎道:“魏公當下所麵臨之局,確是進退維穀,如明公所論,已陷入進退兩難之境。”
    “為王前驅”這四個字,浮現李善道腦海。
    隻因戰略上的一個錯誤選擇,又或者說,一個被迫、不得不這麽選的選擇,李密把他自己陷入到了洛陽這個泥潭之中,進退不得,他現在幹的這些,不就正是為王前驅的事麽?
    李善道暗自警惕。
    戰略上的每一步重大決策,當真俱是關乎全局,稍有差池,關鍵時刻,落錯一個子,便可能導致滿盤皆輸。就像眼下的李密所受之困,便是前車之鑒。以後凡關係到戰略層麵的決定,務必要多與魏征、劉黑闥等商議,多在自己前世所知的基礎上,辨別采用眾人的意見。
    他回到席上坐下,說道:“賓王所言甚是。魏公若此際改弦更張,不僅前功盡棄,更易引發軍心渙散。洛陽此戰,打到現在,說是進退兩難,擺在魏公麵前的,其實是有進無退。
    “我等身在河北,對此所能做的,隻有兩件事罷了。一件是,期望魏公能夠早日攻下洛陽,解此困局;再一件便是,一則穩固河北根基,隨時以備馳援魏公,並同時抓緊時間南下,打下河內,以牽製洛陽守卒、王世充等部隋援,也算為魏公分憂,減輕其壓力了吧!”
    杜正倫問道:“敢問明公,計議何時南取河內?”
    “玄成、司馬,現正調集糧秣、征募民夫,又康三藏稟與我說,從幽州買來的第一批馬,再有幾天就能入境清河,我意,便等糧秣、民夫等戰備做好,並待馬匹抵達後,即南取河內!”
    ……
    徐世績信中後半部分說的那幾件事,隻有翟讓殺馮慈明這事,李善道沒有與杜正倫、馬周等討論,但在杜正倫、馬周離開後,他自坐堂上,卻拿起徐世績的來書,目光落在了此事上。
    翟讓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落李密的臉麵了。
    此前,有個投降了李密的隋朝官吏,名叫崔世樞,降了李密後,卻被翟讓給當做肉票給抓了起來。翟讓強迫他交出財物,以充當贖金。
    把投降李密的人抓起來,索取錢財,已無疑是在打李密的臉。
    這一次更加過分,已不是索取財物,而是公然地殺掉了馮慈明,殺他的位置還是在營門外,眾目睽睽之下,肯定很快就會傳遍軍中,無疑是再次挑釁李密的權威,且是更嚴重的挑釁。
    李善道手指敲打著案幾,忖思心道:“之前隻知道李密殺了翟讓,壞了義氣,但對李密為何殺翟讓,其中之原委,不是特別清楚。現今來看,李密殺翟讓,固是李密的失策,可翟讓缺乏政治頭腦,屢次挑釁李密在軍中的權威,亦有其過失之處,也難怪李密最終忍無可忍。”
    一個政權,隻能有一個聲音。
    翟讓自恃曾經收留過李密,李密之起家,主要靠的是瓦崗軍的力量,而所以有意無意中,一再觸犯李密的權威,從這個方麵說,他的確也有不智之處。
    既已數觸李密權威,現下,李密對洛陽的攻戰又漸陷入困境,李密對翟讓的容忍隻怕是已達極限。無論是為他在軍中的權威,抑或是為在這進退兩難之際,穩固軍心,李善道心中酌道:“李密殺翟讓這件事,恐已是近在眼前!弄不好,這一兩個月間,就會發生!”
    還是那句話,“李密殺翟讓”這件事,就像是一塊石頭,懸在李善道的心頭。
    把自己設身處地,代入到李密的位置,李善道現已是可以確切的判定,這件事情,估計再要不了多久,可能就會發生了!翟讓之死,對李密軍而言之,絕對是一個轉折意義的大事。殺了翟讓後,李密表麵上加強了他在軍中的權威,然他的這個權威,從此之後,卻是隻建立在“勝利”的基礎上,一旦遇到挫折,內部的分崩離析就將會是不可避免之事。
    則在“李密殺翟讓”這件大事,即將要爆發之前夕,李善道這時的心境,除掉為翟讓感到可惜之外,更要緊的是,一種時不我待的急迫感,強烈地向他襲來!
    必須要趕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將他在河北的初步布局,大致完成!
    因為隻有當翟讓還活著的時候,出於對翟讓的忌憚、忍讓,李密才會對他也因此而多加容忍。
    當天晚上,一道情報從河東送來。
    這道情報看後,愈發加強了李善道“時不我待”的急迫感。
    卻是李淵兵馬已進河東郡,兵圍河東郡的郡治河東城,但數攻不下,遂其軍中現產生了兩種意見。一種是以裴寂為代表的“先下河東,再取長安”的穩健意見;一種是以李世民為代表的“河東既難下,便先取長安”的兵貴神速意見。現如下,據情報,李淵正處兩難的抉擇中。
    因為楊粉堆所遣在河東的斥候,以及康三藏所派往河東的商隊的廣泛打探,對於河東、太原目前的情況,李善道現是相當清楚。李淵而下麵對裴寂、李世民所分別提出的這兩種意見,為何會陷入為難的抉擇之中,其緣故,李善道因此也能夠理解。
    李淵其軍,當下所處的處境,其實與李密當下所處的處境相仿,也是十分困窘。
    甚而,比李密現下的處境,李淵其軍的處境還更要危險。
    不僅僅是河東城一再猛攻,打不下來,而又若棄河東不打,便入關中的話,即極有可能會出現裴寂所言之的“屈突通擁大眾,憑堅城,吾舍之而去,若進攻長安不克,退為河東所踵,腹背受敵,此危道也”的這種危險情況;並且還有太原那邊的麻煩。
    太原北邊的劉武周虎視眈眈,隨時都有可能會大舉南下進攻太原。
    卻這太原,是李淵軍的大本營,那麽如果河東未下,又或者繞過河東,進入關中後,劉武周抄其老巢,李淵軍所麵臨的局勢,就必將會陷入更加危險的危境!
    那麽,當此兩難之境,李淵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
    就剛收到的這道情報來說,情報中並沒有說李淵做出了什麽選擇,他現下還在抉擇中。
    但李善道根據他前世的所知,他已經是可以判斷得出,李淵肯定是做出了先取長安的選擇!
    這也就是說,李淵得長安的時間,與李密殺翟讓的時間相同,也已是近在眼前。
    長安一下,坐擁關中、河東,李淵的聲勢基本就已成了。
    再接下來,等穩定住了關中、河東,李淵必然就會加入進爭奪中原的群雄逐鹿戰爭中!
    一邊是李密將殺翟讓;一邊是李淵將入關中。
    兩下相催,從來沒有過的這麽強烈的急迫感,將李善道整個人都包裹在了其間。
    這一天晚上,他遲遲未能入眠。
    秉著燭火,他細細看了大半夜的地圖!
    在河北的初步布局,必須要抓緊時間、全力以赴,務要爭取盡快完成!
    ……
    那麽,卻是說了,具體來講,李善道心中的“河北的初步布局”到底是甚麽?
    簡而言之,就是他已經定下的北取武安,南取河內之此接下來的進戰之策。
    北取武安,還隻是一般意義上的攻城略地,擴充實力;最要緊的,是南取河內。
    河內郡的地理位置,實在是太重要了。
    如前所述,此郡向北,可入河東;向南渡過黃河,南下是洛陽,轉向西去,是弘農等郡,可直扣關中,轉向東去,是滎陽等河南腹地。這個郡,如果能夠得占在手,那在之後不論是對關中的李淵,或者是對洛陽的隋軍和李密,李善道就都可得立於進退自如之境。
    ……
    次日一早,李善道召來魏征、於誌寧。
    詢問他兩人,為進攻武安、河內所在做的戰備,做得如何了。
    才剛問起,王宣德進稟,盧承道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