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意在陝東攬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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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守入帳以後,沒敢抬頭。
    聽得說話這人聲音有些耳熟,他大起膽子,抬眼看了一看,認得是新鄉令蕭繡。
    他又驚又喜,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蕭君,你也在啊!”
    “你這賊廝鳥!俺再三勸你,……”蕭繡話到此處,頓了下,具體勸他的甚麽,卻不好當著李善道等的麵再說,便一語帶過,指著他,冷笑著罵他說道,“你既不肯聽,李公率義師到後,再三曉喻與你,你又不降!如爾輩者,愚蠢無能,不辨形勢!竟亦堪得為一郡之守耶!隋之將亡,於此足見!非但是亡於昏主之苛酷,也是亡於爾等蠹吏之唯務剝削!”
    罵得痛快,總算把新鄉城陷以來的滿腹怨氣,發泄了出來,他轉身向李善道行禮,建議說道,“將軍,郡守這賊廝,俺最了解不過,屍位素餐之徒,留之無用,不若殺之,以揚義師軍威。”
    郡守怎也想不到,蕭繡對他這麽大的怨恨,汗出如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聲求饒。
    其餘降吏也紛紛拜倒。
    李善道笑道:“蕭公,我已許諾城中,隻要肯降,一概官吏,盡不殺也。他雖無用之徒,不可壞我信義。我知蕭公你惱他前時不聽你的建言,這樣吧,我把他交你發落,你想罵,再罵罵;你想打,也無不可,隻不可把他給打壞了,你消了氣後,就釋他還鄉去罷。”
    蕭繡自卻也知,他對郡守的怨恨,嚴格來講,是對李善道的一種“不忠”。
    他緣何怨恨郡守?因郡守沒聽他不要再由郡兵南下洛陽之故。而又如果郡守不是沒有不聽,改是聽了他的此議,對李善道打新鄉、打河內,明顯就會不利。
    可李善道不僅沒有因此生氣,還這麽大度,將郡守交與他發落,讓他出氣,蕭繡念及於此,心下升起感動,端端正正地再向李善道行了個禮,說道:“明公大度,仆感激涕零。”
    “昔為敵我,卿亦是忠卿舊主之事,此間情理,我怎會不能理解?”李善道把他扶起,一笑置之,視線掠過郡守,轉向了另一人,察其所拜倒的位置,問道,“此位可便是郡丞柳君?”
    郡守、郡丞,蕭繡都認識,就答道:“回明公的話,正是昏主所任之檢校河內郡丞柳燮。”
    “檢校”,代理的意思。
    原先的河內郡丞因病故去,柳燮現暫代替郡丞此職,還沒得到江都朝廷的正式任命。
    然相較郡守與其他的城內降吏,李善道最感興趣的,卻即此人。
    無它緣故,兩個原因,一個因此人籍貫;一個因此人的五弟。
    籍貫這方麵,柳燮出自河東柳氏一族,其家在虞鄉縣,也即之前的解縣。此縣屬河東郡,與李淵剛於此前繞過的河東縣接壤,位處河東縣城的東北邊,兩座縣城隻相距數十裏遠。
    河東柳氏是河東名族,虞鄉縣又緊鄰河東縣,則柳燮對河東郡、河東縣的地理、人物等等情況,當都很熟。世家大族之間,通婚聯姻,甚而對整個河東道諸郡的情況,他也會比較熟悉。
    此人的五弟這塊兒,其五弟名叫柳亨,現任王屋縣長。
    確定了眼前這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就是柳燮,李善道從馬紮上起身,親到其前,將他攙起,上下打量,滿臉歡喜,順嘴說道:“足下便是柳君!君之大名,我久仰之。今我義軍到貴郡,不喜得貴郡之地,喜得君矣!有道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與君一見,恍有如故之感!”
    柳燮手足無措,掙開李善道的手也不是,不掙開也不是,惶惶應道:“賤名何足汙將軍清聽。”
    “柳君,這幾天攻城,有沒有驚擾到你?若有驚擾,我之過也。我已令置下宴席,今晚為君壓驚。”李善道越看他,越覺滿意,親熱地拍了拍他胳膊,又握了握他的手,笑吟吟說道。
    一人趴在地上,低低地顫聲叫道:“柳丞、柳丞!”
    叫柳燮的人是郡守。
    柳燮不知李善道為何待他這般熱情,他出於河東柳氏一族不假,然他家這一支不算十分顯赫,其祖西魏時官至民部尚書,北周時官至宜州刺史;其父仕隋,官至太常少卿,攝判黃門事,幾年前卒之於官。他和他的兄弟們與其父、祖比起來,現下所任之隋官位更不高,多在郡縣。
    惶惶不安中,他應郡守的叫喊,壯起膽子,勉強代郡守求情,說道:“敢稟將軍,將軍領義師而來,鄙郡本該上下捧帚奉迎,然因食君之祿,不敢不忠於事,又畏將軍之明威,故兩難之際,郡守與仆等竟盡惶恐無策,不知何以為宜是,遂頑抗義師,仆等已然知罪……”
    “誒!柳君,你不必多說了!我剛不是說過麽?咱們之間,本是敵我,昏主雖悖亂,如君之言,君等之故主也,為他盡點忠,亦固然之理。我非不明事理之人,豈會以此見責君等?”李善道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瞧了眼郡守,與這郡守說道,“你亦無須求柳君為你說請。我說了不殺你,就不會殺你。然蕭公也者,我之所愛重也,讓蕭公出出氣,你卻是跑不了。”
    郡守往邊上爬了爬,抱住了蕭繡的腿,哀求說道:“蕭公,仆已知道昔日之罪,乞公饒恕。”
    還真是如蕭繡說的,這個郡守膽小怯懦,沒甚可用之處。
    李善道令道:“將他帶出帳去,送到蕭公帳中。”
    蘇定方帶了兩個親兵進來,就把這郡守拖了出去。
    帳中擺的都是胡坐,待將郡守帶出,令王湛德等從吏取來了幾領坐席,請柳燮坐下後,李善道又問了餘下那降吏的名字、官職,也請他們都入席坐下,又請蕭繡、郭孝恪等人入座。
    才得柳燮之降,不好就問他河東之事,王屋的事,李善道也沒提,便隻與柳燮等說些閑話。或談些來入河內後的見聞;或提些軍中軼事趣聞,柳燮等的不安稍去,氣氛漸漸融洽。
    等到快中午時,王湛德稟報宴席已經備好。
    即令酒菜端上。
    李善道舉杯說道:“今日得與君等把酒言歡,實是幸事。不談幹戈,隻願與君等盡歡。”
    眾人應諾,齊齊飲了一杯。
    杯盞交錯,李善道頻頻向柳燮舉杯,言談中滿是讚賞。
    經過半天閑聊,柳燮對李善道已有些了解,發覺他與尋常的“群盜”渠率確是不同,談吐不俗,眼界開闊,不經意的引經據典,時有灼見,引人深思,且待他們這些降者,甚有禮賢下士之風,卓然有英氣畢露之姿,早上那會兒的惶惶,他現已是盡釋,乃打起精神,應對周旋。
    一頓酒,柳燮不知不覺,喝得大醉。
    等他醒來時,已是夜深人靜。
    兩個熟悉的身影,伏在床邊。是他的兩個愛婢。柳燮驚奇地叫醒了她倆,問她倆怎會在這裏?才知,是李善道派人去城裏他的官廨後宅,將此兩婢給帶來的。他問了下這兩個小婢,城內的情形而下何如。兩個小婢揉著眼答之,進城的李善道部的部曲,才進城時,有擾民之事,但不久,隨著李善道的軍令傳到,在一個姓黃的軍將的約束下,就極少再有擾民之事了。
    真也不知,自己的名字怎會被李善道知曉,且李善道對自己還這麽的重視。於今觀之,李善道盡管是個守諾之人,可隻怕卻也不會放自己離開了。往後,——至少是一段時間內,便不得不屈身李善道軍中。柳燮聽著帳外雨聲,思緒萬千,不知此番際遇,到底是福是禍。
    不過好在一點,通過上午和中午酒席上的接觸,李善道待人如春風沐麵,好在非是殘虐之主。
    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柳燮心道:“李將軍此般待俺,莫不是為欲使俺勸降五郎獻城?”
    ……
    遂次日早上。
    柳燮主動求見李善道,提出願寫一封書信,為李善道招降柳亨。
    在他提出此事之前,進到議事帳中時,李善道正在看什麽東西。
    柳燮注意到他臉上似帶著一點憂色,說完此事,得了李善道的稱讚允可以後,他不敢問李善道為何含憂,亦不敢再打擾他,便恭恭敬敬地告辭出帳,自給柳亨寫信去了。
    李善道在看的,是魏征的一道來書。
    魏征來書中,說到了五件事。
    四件是軍事,一件是雜事。
    軍事這四件事。
    第一件是劉黑闥前在魏郡,隻是把王德仁餘部的主要部分給剿滅了,仍有王德仁的殘部潛在林慮等山中,劉黑闥率主力離開魏郡,北攻武安以後,他們頗有出掠林慮等縣者。趙君德引兵進剿,然因近日下雨,道路泥濘,不良於行,沒能取得大的戰果,隻把彼等重趕回了山中。
    第二件是匠營已經搬遷到了安陽,已在廣招原是林慮鐵官的鐵匠、鐵官徒等,開始擴充規模。
    第三件是黃河水再度漫過東岸,東平、濟陰等郡受到水害,不少的郡中百姓逃難,湧入了清河、武陽等郡;同時,有徐圓朗留在東平郡的千餘部曲,入掠清河郡,被李文相率部擊走了。
    第四件是有關新兵征募的事情。
    隨著地盤的日增,更重要的是,打下河內以後,李善道接下來已有用兵河東之打算,他現有的兵力已是不夠用,需要再招募新兵了,因此在此回攻入河內前,李善道給留守貴鄉的魏征、於誌寧了一個任務,即是令除掉新得之魏郡外,在武陽、清河、汲這三個郡招募新兵。
    為此,製定了一個政策,凡應募者,悉分露田八十畝,永業田二十畝。
    ——這條政策,實際上就是自北魏而今,一直在施行的“均田製”的政策內容。永業田,是桑田,這二十畝桑田,不須歸還;露田是耕田,在受田者死後要歸還國家。
    不過與均田製不同的是,李善道特為募兵而在進攻河內郡前,與魏征、於誌寧等商議後定下的這條新政策,不論受田者之前有沒有田,隻要來應募,就再給受田者這麽多的田。
    魏征的來書中稟說,在此政策的激勵下,應募者雲集,現計已得新兵兩萬餘,請示李善道,原定的新兵募集數額是兩萬人,已經超出,是不是可以這次的募兵暫停下來了?
    雜事一件,是向李善道匯報,王嬌嬌和她母親從黎陽到了貴鄉,魏征已代將她母女安置妥當。
    看完魏征的來書。
    李善道皺著眉頭,在第一件和第三件軍事上又看了一遍,尋思了稍頃,提筆給魏征回書。
    先寫了河內縣城已下,這兩天就分兵去取濟源、王屋和南部的溫縣與西部的武陟、修武、獲嘉等地,告訴魏征,預計旬日之內,河內郡大體當即能夠平定。
    繼而,令魏征轉令趙君德,王德仁的殘部現已不多,遁在山中,不宜剿除,不必理會他們,隻將安陽等諸縣之各鄉,各分些兵馬駐守,以使彼等不得劫掠即可,彼輩既無掠,稍久自散。
    又令魏征,與徐圓朗留在東平的部曲間的關係,需囑咐李文相,要處理好,其眾若渡河來掠,狠狠打擊,但不要殺戮過盛,所得俘虜可給些口糧,皆放歸東平。告與他們,若再來犯,定殺不饒。且可告知他們,如果是因缺糧,可由他們的渠帥呈書貴鄉,願意送些糧食與他們。
    至於逃難入清水、武陽郡的山東流民,要選遣得力幹吏負責處置,給以賑濟,務不能使生亂。
    新兵此條,三郡新兵可以不用再招了,黎陽倉的流民如還有願從募者,可以繼續招之;並新入清水、武陽郡的山東流民,也可從中擇丁壯,募入新兵。
    又令魏征,當遣吏巡視黃河西岸,檢查西岸的堤岸,如有裂隙,即刻修砌。
    回書的末尾,提了下王嬌嬌母女,讓魏征問問她倆,還有沒有什麽別的需要。
    卻這王嬌嬌母女,是李善仁向李善道要求,把她母女遷到貴鄉的。黎陽的條件,不如貴鄉好。王嬌嬌的父親現在黎陽有任職,離不開,但王嬌嬌母女可以搬到貴鄉去住。且無須多言。
    給魏征的回書寫畢,當天令人送去貴鄉。
    並在這天,李善道調兵遣將,分出兵馬兩路,一為高延霸部,往西去,持郡守和柳燮等的勸降書,取濟源、王屋;一為焦彥郎部,亦持郡守和柳燮的勸降書,往東南去,取安昌和溫縣。
    兩路兵馬才行,原計劃等隨後再取的武陟、修武、獲嘉三縣,先後已是奉了降書到營。
    這三個縣的投降,在李善道的意料中。
    此三縣之東的新鄉、共城,李善道已得;其西之河內,李善道也已得,它這三縣被夾在中間,又此三縣之北是太行山,其南是黃河,已是陷入連逃都逃掉的窘境,不投降還能怎樣!
    底下來的四五中,捷報頻傳,王屋長柳亨也投降了,濟源跟著也降了;安昌也降了。隻溫縣沒焦彥郎部兵馬到時就降,然焦彥郎部隻攻了兩天城,城內有豪強響應,城便亦就攻克。
    至此,河內全郡已得。
    各留了些兵馬留駐諸縣,收編了各縣的縣卒後,高延霸、焦彥郎兩部兵馬返還河內。
    高延霸興致怏怏,本想著這次他單獨領兵,好好地顯顯身手,誰知王屋、濟源兩縣俱不攻而下,早知此般,他還不如和焦彥郎換換!焦彥郎部返回的晚了兩天,然他也有點意猶未盡。
    就在焦彥郎部亦還之這日下午,兩道消息一從北,一從西,到了李善道案上。
    北邊來的消息,是劉黑闥攻下武安郡治永年的捷報。
    西邊來的消息,與李淵有關。
    第一道消息,頗令李善道喜;第二道消息,則使李善道不禁眉又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