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王節度吃塹留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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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河的西岸因為鄰黑石山、邙嶺,不夠開闊。
戰場選在了東岸。
黑石一戰敗後,王世充堅壁不出,但越王楊侗非但沒有怪責他,還遣使慰勞。王世充因深感慚愧。加上他是楊廣欽命的援洛之諸部隋軍的節度,楊廣其人是個猜忌凶殺之主,他也害怕楊廣會因此戰之敗而治他的罪。故而,實際上就算沒有李密的邀戰,他也是已打算要向李密邀戰的。——並且,他給李密的請戰書,在李密向他挑戰的時候,也是已經送去給李密的了。
這場會戰,對雙方來說,亦算是不謀而合。
參戰的各部隋軍除部分留在了西岸接應,其餘主力絡繹都已渡過石子河,於河之東岸列陣。
王世充在親信將領、一眾親兵的從扈下,也到了河東岸。
他駐馬高地,眺望前邊的魏軍陣型。
北風淩冽,吹得甲衣生寒。
他目光所及,望見到數裏外的參戰魏軍分列成了大小四陣。
其中陣的兵馬最多,兩側靠後分是其之左右兩翼。三陣南北展開,長達十餘裏。又在三陣之後,是上萬步騎組成的預備隊。上午的冬日陽光下,刀槍如林,精甲炫目,透出凜凜的殺氣。
遙見得,魏軍中軍的將旗,豎立著的是一麵“東郡公、司徒翟”的黃色大旗;左右兩翼的魏軍陣中,分別豎立著的是“上柱國、琅琊公王”和“上柱國、河東郡公裴”的將旗,兩麵將旗一為青色,一為白色。三陣之後,那支萬數步騎組成的預備隊中,豎的則是“魏公”大纛。
這四麵主將的將旗之外,魏軍各陣中,又參差林立著不知多少的諸色其餘魏軍別將的旗幟!
寒風中,成百上千麵的敵陣旗幟獵獵作響。
還觀己軍陣,諸部隋援聯兵現於河東岸所列的陣,與魏軍所列的陣型一模一樣。
也是中陣的人馬最多,居於最前,兩翼略後;並有預備隊位處在前線三陣之後。
隋軍的三陣與預備隊陣中,右監門郎將龐玉、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韋霽、河南大使虎牙郎將王辯、虎賁郎將劉長恭、河內通守孟善誼、武牙郎將霍世舉、河陽郡尉獨孤武都等等各將的將旗,也同樣是如魏軍陣中的那些五顏六色的將旗一般,鱗次林比,在同樣的寒風中招展颯颯。
前三後一的陣型設置、不計其數的參戰將士、五彩繽紛的眾多將旗,還有鼓角聲中,穿透雲霄的戰前殺氣,這些是兩軍相同的地方。亦有不同處,便是雙方兵士穿的戎裝。
隋軍這邊,戎裝整齊劃一,士兵們穿的全是黃色的戎裝。
魏軍那廂,士兵們穿的衣服就五花八門了,隻有一些精銳部隊,如裴仁基所率的魏軍左翼的將士,與李密所親率的預備隊,本多是隋軍的降卒降騎,戎裝尚能保持一致,餘下的大部分魏軍參戰之將士,因為太冷,那簡直就是穿什麽的都有了,以至穿花花綠綠的婦襖者亦有。
王世充看罷多時,操起冰涼的馬鞭,向著魏軍的主陣,也就是翟讓所督的中陣指了指。
他說道:“裴仁基部本我大隋精銳,王伯當係密逆心腹,小有治軍之能,觀彼兩陣,兵雖少些,頗稱嚴整,是少而精也。他們這兩陣,以我兩翼應之。彼兩陣不動,我兩翼就也不動。
“諸君請觀,唯其中陣,其眾雖多,而賊各部旗幟於間雜立,最為雜亂,是眾而散也。
“翟讓此賊,於賊眾將中,其位甚尊,僅次密逆,而聞之,他與密逆頗不能相和,又其無謀,不能約束部曲,前番洛北一戰,我軍先潰者即翟賊;聞劉、龐、霍等將軍言,再之前的那次石子河之戰,先潰者亦翟讓部。今回此戰,我軍就仍以翟賊所統之賊中陣為主攻方向!
“隻要將翟賊陣先擊潰,賊眾必大沮,再趁翟陣潰走,亂其餘陣,我軍急進掩殺,克勝易也!”
從行諸將隨著王世充的指點,觀望魏軍的前後四陣。
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說道:“阿耶所言固是。賊前三陣中,中陣的確雖眾而散,翟賊在賊中位又僅次密逆,可以先擊。可阿耶,密逆親統之後陣步騎,遙觀之,騎多步少,萬人上下,此必密逆所置之左右八千驃騎親衛。密逆嚐自誇雲,‘此八千人可當百萬’。則縱是擊潰了翟賊所統之中陣,密逆值其時也,勢當提此八千驃騎親衛救援,其悉勇悍士也,我軍何以應對?”
這個年輕人,相貌與王世充很像,穿的盡管是漢家衣裳,說的也是流利的長安官話,然亦是膚色白皙,碧目虯髯,一副西域胡的模樣。此人是王世充的長子王玄應。
……
如前所述,王世充其族本是西域胡族,原本姓支,出自月氏,他的祖父支頹耨早逝,其父支收跟隨改嫁到霸城王氏的母親生活,因而就冒姓為了王。且也無須多說。
在他祖父時,其家漢化的還不深。“霸城王氏”即京兆王氏,比不上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出名,可也是一個關中世族,隋初名將柱國、龍門郡公王長述即其族嫡裔。在王家的軍事、政治、文化等方麵家傳熏陶下,王世充和他的兄弟兒子們現卻早已是除掉長相外,與漢人無異。
王世充張望了下遠處李密的大纛,和望了一望大纛周近整齊列陣的那上萬步騎魏軍將士。
因尚未開戰,這上萬魏軍將士和前邊三陣的將士一樣,亦是步卒坐地,騎兵與坐騎也都正在坐地休息。卻李密帳下的這八千“驃騎親衛”,上次黑石戰時,王世充已領教到他們厲害了。
上次黑石一戰,為何會先勝後敗?
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為李密的這八千驃騎親衛!
想那當時,翟讓、孟讓、郝孝德,以至裴仁基等各部的魏軍,大部分都已陷入混亂,爭相逃命,而唯獨就這八千驃騎親衛在李密的親自統領下,猶保持著完整的建製。從而李密方得以率以此八千驃騎親衛為主力的部隊,不退反進,奔襲黑石,抄其後路,才導致了他前功盡失。
要沒有李密的這八千驃騎親衛,上一次黑石之戰,他肯定大獲全勝。
李密說不得,都已被他給擒獲或陣斬了!
對此八千驃騎親衛,王世充誠乃印象深刻,直到於今,還心存餘悸。
回想著黑石此戰的敗因,王世充望向李密大纛附近那上萬步騎魏軍的視線中,充滿了忌憚。
王玄應說的一點也不錯,這上萬魏軍步騎,確是以李密的那八千驃騎親衛為主。
因為在其陣中,已望到了“左衛大將軍秦”、“右衛大將軍程”的將旗。
黑石此戰敗後,王世充專門對李密的此八千驃騎親衛做了個打探、了解。
這八千驃騎,係李密簡其全軍各營中之勇士尤異者而所組成,初分四隊,不久,又將四隊以兩隊以一衛,組成了左右兩個衛,兩衛的大將軍正分是秦瓊、程知節。——“左右衛”,亦是隋府兵製中的兩個衛府,楊廣將之改名為了“左右翊衛”。在十六個中央層級中的衛府中,這兩衛的主掌是統率親衛,換言之,比之遙領外郡諸軍府府兵的衛府,這兩衛統領的是內軍。
“洛北一戰,密逆勝之僥幸。今日此戰,為父已然有備。”王世充收回了打望李密大纛下那上萬魏軍步騎的視線,回顧不遠處自家大纛下列陣的己軍預備隊,“費”、“張”、“劉”、“楊”等各麵將旗聳矗其中,說道,“他有八千驃騎,我就沒有驍悍之將麽?費青奴、張公瑾、劉師立、楊寶諸將,誰個不是萬人敵也?他若故技重施,為父就殺他個有來無還!”
吃一塹,長一智。
李善道一個旁觀者,猶能從李密、王世充黑石此戰中學習到不少的用兵謀略、經驗教訓,況乎王世充是此戰的親身經曆者,親身感受到了先勝而後大敗的慘痛?
故今日石子河此戰,王世充針對上一場仗的失敗原因,總共是做了兩個應對的部署。
一個即是在石子河西岸留下了部分的兵馬,以看好他的後路。
一個即是專也從各部的隋兵援軍中抽調出了數千精銳,以健將統領,作為由他親自掌握的預備隊,為的正是對付李密的八千驃騎親衛。
日頭漸漸東升。
按後世時間,已是上午八九點鍾。夏天來說的話,這個時間就有點晚了,於今仲冬,日光才有點變暖,將士們的身體也活動開了,卻正是到了敵我兩軍可以正式展開會戰之際!
再又一次地遠望對麵的魏軍陣。
魏軍陣中,卻遲遲沒有響起進軍的鼓角號令聲。
王世充耐心地等待著。
王玄應等人已是等不及了,前邊三陣的隋軍將領們有的也已等得著急,不斷地有軍吏趕來王世充處,詢問何時可以開始進擊。王世充一概回令,命令各陣不要急躁,繼續等待。
此際如從高空望下。
可以望到:南邊的黑石山、邙嶺以北,滾滾流過的石子河東岸,冬季的曠野上,隋、魏兩軍,總計多達得二十多萬的步騎將士,分各列以呈南北走向的十餘裏長的前後四陣。如林也似的旗幟、如林也似的矛,在緩慢而堅定地升高的日光下,招展著、閃耀著。卻兩軍皆按陣不動!
遠近周遭,唯寒風卷仆,狐兔不見,飛鳥不過。
整個這一區域的空氣,好像都凝滯了。敵我諸陣中將士時而發出的維持陣型的命令聲、人聲、馬嘶聲,卻又將這凝滯刺透。山聳、水流,向東數十裏是洛陽雄城,北上數十裏是濤濤黃河!
終於!
王世充敏銳地望到了,較為長久的對峙下,翟讓所統的魏軍中陣,出現了一點的騷亂!
正合乎了他之前的判斷,魏軍中陣的兵士雖然最多,可也最雜,良莠不齊,翟讓又沒有高明的治軍之能,因此,魏軍中陣的有些將士,在時間的流逝中,銳氣已然消磨,心氣已然散亂!
進攻的時刻到了!
王世充舉起馬鞭,令道:“擊鼓,令中軍先以精卒衝翟賊陣腳,等陣腳衝亂,全軍出擊!”
鼓聲響起,如冬日的滾雷,蕭瑟寒涼的風裏,繼之而起的號角聲蒼涼而雄渾。
隨著他的命令,中軍分出了步騎數千,步卒如猛虎下山,騎兵鐵騎縱騰,直撲翟讓中陣!
……
張士貴壓根就沒想到,李善道在招攬他的同時,就已兵馬開向澠池、弘農郡。他更沒想到,李善道會兵分四路,派了一部兵馬,先入弘農郡,來奪盧氏縣城。
故此,當高延霸、高季輔所率之部,到了他山下的時候,他猶尚不知。
而且前兩天,他引眾出山,才剛劫掠了盧氏縣近郊的一個鄉裏,殺了個狗大戶,搶了數十車的糧食、數百頭牛羊,連帶這狗大戶的一幹妻妾女婢,滿載而歸。這兩天,他日日與部曲飲酒作樂。昨天晚上且還又是喝到夜半大醉。因直到被小嘍囉驚慌叫醒,他才知山下來了敵人!
“甚麽敵人?何部的賊官兵?莫不是盧氏的縣卒,狗膽包天,竟來犯俺?”
小嘍囉驚惶失措,叫道:“大總管,不是盧氏的縣卒,小人們從山頭下望,見打著的是兩麵‘高’字旗!彌漫山野,不知多少,已經沿著山路,殺向山上來也!……大總管你聽?”
張士貴偏過頭,往外去聽,果是隱約聽見了從山下傳來的殺聲。
——聚眾起事後,張士貴實際上不像高延霸所說,是個寒門白丁的出身,其家亦是個世宦北朝曆代,以至於隋的小官僚家族,他的祖父先後出仕北魏、北周,仕至北周的大都督,亦即校尉;其父張國也曾仕北周,後仕隋,官至曆陽令;其叔父張開在開皇年間出仕過本州從事,因是張士貴並非一般的草頭蟊賊,他倒是知些名分、大義的重要性,因自稱大總管、懷義公。
“兩麵‘高’字旗?”張士貴把腦袋浸進擄來的小婢捧來的水中,冷水登時將殘餘的酒意驅散,他抬起頭,甩了甩頭上的水,胡亂擦幹了,納悶說道,“郡裏也沒有姓高的將軍啊?怎麽一下還來了兩個?入他娘娘的,何處冒出來的兩個賊廝鳥?帶俺去瞧瞧。”
小嘍囉慌得出屋子時,差點被門檻絆倒。
張士貴順手提起擺在屋門口蘭錡上的橫刀,掛好在腰,又拿起弓箭,喝令著親兵取他的鎧甲,自則先大步往寨門去,瞅見了報訊的這小嘍囉的狼狽之狀,皺眉說道:“慌什麽?咱這寨子,俺已經營一兩年,各道關卡無不易守難攻,固若金湯!便是賊官兵精銳來犯,亦無可畏。”
“大總管,你是還沒瞧見,來攻咱寨的這夥賊官兵,怕不得有好幾千眾!領頭在前的那賊將,大呼小叫,仗著甲堅,分毫不懼咱的箭矢,已是將第一道關卡衝破,第二道關恐也守不住了。”
張士貴盤踞的這座山不是很高。
他選擇此山築寨,是因為兩個緣故。一個,此山離盧氏縣城不遠,方便他擄掠;二則此山盡管不算很高,然頗險峻,上山的山路隻有一條,如他自言,確乎易守難攻。
但就又有個不足處了,也正是因為山不是很高,沿著山路設置的關卡也就不多。
從山腳算起,到山頂寨前,總計隻有四道關卡。
從被叫醒到這會兒,才多大功夫?第一道關卡居然已破,第二道關卡也岌岌可危?
張士貴本尚較為放鬆的心態,——盧氏縣兵、弘農郡兵之前不是沒有來打過他,但每次都打不上來,皆被他擊退了,故他剛才稱不上緊張,但在聽得小嘍囉此語後,他頓時詫異,變得重視起來,先立住了腳,喝催親兵快將他鎧甲取來,隨之加快步伐,奔向寨門。
到了寨門,上到寨牆。
居高臨下,張士貴探出頭去,順著從寨門口通到山腳的羊腸山路往下望之。
見在林木、怪石掩映中的狹窄小徑上,果是一前一後,兩麵“高”字旗飄舞,前約三二百,後約千餘的敵人沿徑仰攻,鼓聲、喊殺聲中,前邊那麵旗已將近要殺近山腰。再往山腳望去,洛水河穀岸邊,沿著不寬的南崤函道,又還列著敵軍的主力長隊,密密麻麻,得有三四千數。